第八十三章 爱恨消散
巧莺望着我那因仇恨和激动而盈着泪水的双眼,终是蹙了蹙眉,不无忧虑地道:“我知道,小姐对那惠妃有着没齿之恨;奴婢也不是说小姐这样做不对。只是……昔日在府上,小姐的心肠是最慈软,连下人犯了错,都从来不忍心责骂一句。而今,非得要这样做吗?”
我轻轻握住巧莺冰凉的指尖,怅然若失地道:“巧莺,我明白的意思。其实,这个世上的所有人,都应该努力向善,都应当做个好人。可是,这个世界上终究不是只有好人。当恶人以残忍卑劣的手段对善人横加欺凌,而善人却不能凭借光明正大的途径来为自己讨回公道,善人,也就只能选择以牙还牙、以暴制暴了。”我叹了口气,扬起了嘴角无奈地笑笑,道:“巧莺,我何尝不想作曾经那个天真烂漫、善良无邪的诺兰呐,可是你看看如今的我,你告诉我,还回得去吗?”
巧莺别过头去,抹了一把泪,回过头对我郑重道:“小姐,我懂了。小姐所承受的苦,奴婢不能替您分担丝毫;可是为小姐报仇雪恨,讨回公道,奴婢一定会尽我所能,悉心毕力。”
当日午后,我便将随身携带的两个香囊中尽皆灌满了石羔,返回了长春宫。临行时巧莺犯难地道:“小姐带的这些分量,约莫着只能用上十日,可是你来往宫内宫外实在不甚方便,这该如何是好?”
巧莺所言确是一个难题,要我频频出宫,能否做到不说,也太过惹人怀疑;而胤祥,又等于是被惠妃下了逐客令,我也万万不可再叫他踏足长春宫了。为今之计,又只有那一人能祝我一臂之力了……八阿哥,纵然我杀了你的孩子,纵然我终究负了你,然而此时此刻,此情此境,我能倚赖的,也只有你了,就权当,是我此生欠你的最后一回吧。
回宫后的头几日,并未有阴雨天气,我却也不急,自十月初一起,阖宫上下就都开始生炭取暖了,这才是我那‘慢性毒药’日日‘发光发热’的好时候。
十月初一的清晨,我早早起身,怀揣着那包平常无奇的药材——是的,它不是毒药,甚至在我看来,只不过是一种石头,连药都算不上——然而却可以叫我前世今生唯一仇恨之人一尝我曾尝过的痛不欲生之感。一瞬间,复仇的快感充斥了我的全身,我深吸了一口气,振作精神向长春宫的柴房走去。
柴房内,靠墙的铁架子上整齐地摆满了昨日刚刚从内务府取来的一摞摞表面泛白的银炭——与普通宫女房中所有黑炭不同,此炭燃烧起来鲜少烟尘,故而是嫔位以上或是育有子女的妃嫔才可使用的御用贡品。
我缓缓拾起几根炭棒,用小斧将其敲成数段,放于炭笼之中。我静静地蹲在炭笼旁边,禁不住有些微微地颤抖,无论如何,我毕竟是从没害过任何人的。而这一包粉末散了下去,曾经那个纯洁无瑕、璞玉浑金的诺兰,和那个乐天知命、随遇而安的康晓真,便尽皆永远地烟消云散了……
我将石膏粉顺着木炭开裂的缝隙洒了进去,灰白色粉末同灰白色的木炭完美的融合,当真是天衣无缝。我擦了擦湿漉漉的手心,摒住了气,僵硬地击打着火石。终于,那点点火星化作了灼热通红的火焰。
做完这一切,我如往常一般,将炭笼送至正殿门外,交给惠妃宫里的小太监。之后,又折回柴房,将余下的粉末全部按照适才的做法放于贮存的木炭之中,以备余下几日使用。
我拍了拍手上的残屑,漠然地走出柴房,关门的那一瞬,我望着一室渐渐晦暗的银炭,心中默默道:惠妃,我的力量是那般绵薄,我能做之事是那样的微不足道,然而我就是要让你这位高权重、尊享荣华的女人,也尝一尝那我命由天不由我的痛苦滋味。
余下的一月,我按照预先的筹谋,按部就班地实施着我的复仇大计,每隔十天左右,由八阿哥去巧莺处取来石羔,再入宫交到我的手里。我自然是不会叫八阿哥知晓我的所作所为,只告诉他那一包包裹得严丝合缝的东西,是巧莺找外面的大夫配给我补气养血的药材,八阿哥亦是深信不疑。
我的报复终于在一个薄雪飘飞的午后初见成效了。惠妃自患上此病,每到雨雪天双膝便会疼痛,已是十年有余,并不算得是什么大事了。故而这一天也如同往常一样,惠妃刚开始觉得有些痛了,就叫宫内下人多添了几个炭盆,可任它长春宫内如何的温暖如春,惠妃膝上的疼痛却是一阵甚过一阵,花枝率着一众宫女内侍前前后后忙活了半天,终于还是请来了太医。
我立在承禧殿的门口,遥遥望着太医走进了正殿的大门,不由得紧紧攥住了手中的方帕,此时此刻的,我的成败生死,都在那太医的一句话了。
然而直至第二日旭日东升,惠妃宫中也未传出什么消息,我照旧是将一早下好了药的木炭送到她门前。见着门口那小太监彻夜未眠后的一脸倦容,我心中才终于舒了一口气——我这一辈子,第一次做伤天害理的事情,居然成了。
而后来我从煎药的花叶那打探出来,惠妃只当是天气渐冷,病情自然加重,便更叫我多了几分安心。然而我也却丝毫不敢得意忘形,依旧是谨之又谨、慎之又慎。惠妃毕竟年过半百,在宫中住了大半辈子,论心机,论阅历,我都难以望其项背,不可同日而语。自八阿哥出现后,她对我的宽容也好,优待也罢,究竟是真心还是假意,我着实猜测不出;更不能想当然地认为她丝毫不怀疑她的病症是人为所致,当然也就更不能笃定她对我完全的信任。
然而白昼愈短,黑夜愈长;再到黑夜渐短,白昼渐长,我终究是于这长春宫内,安稳地度过了这个冬季。得益于惠妃的照拂,没了那些繁重的工作,常有闲暇的我便总是陪着胤衸玩耍。胤衸当真是龙驹凤雏,不但聪颖活泼,更难得的是小小年纪,便懂事知礼,隐隐透着温良恭俭之气。也不知为何,小胤衸与我就是颇为投缘,自我去了承禧殿,但凡我有工夫,他就不叫以往最为亲近的乳母陪着,而独独要我陪伴。而与这样无邪稚童在一起,亦可忘却那些俗世的烦忧,涤荡浑浊的心灵,我也自然地乐在其中。倩莹产后恢复的极好,她的胤祎也是白白胖胖,康熙疼爱得不得了。我二人都心知这孩子历尽磨难,得来不易,也愈加倾尽全力地保护着他;而不论倩莹二子之死是否与德妃有关,如今终于是风平浪静,虹销雨霁了。
我早已在数月前就开始了不着痕迹地与胤祥疏远——毕竟就要分别了,我也终于想通了一些事情。原本总是念着,要抓住这最后的时日,珍惜在他身边的每分每秒,留给我今后的人生一段永志难忘的回忆。可是当永别之日渐渐来临,我却发觉,那样的回忆,除过平添离别之时的痛苦与难舍,于我的前世,他的今生,都是半分益处也没有的。不若索性就这样谈谈地过,淡淡地走,只要我心中明了,胤祥对我那份独一无二的挚爱,我就可以于梦中浅笑,于人间无憾了。
康熙四十五年腊月三十,我怀抱着一袭新装的胤衸,于洋洋暖室中同云萱、倩莹怡然谈笑,抬眼间望向窗外那一簇簇绚烂耀眼的烟花,突然想起一年前,也是这样的夜晚,也是对着这样缤纷的焰火,我曾默默许愿:愿我在这一世的最后一年能够安安稳稳、顺心遂愿;无需多少精彩,只要平淡便好。然而这一年中,幸福亦有,精彩亦有,更多的是伤害,是折磨,是悔不当初,是万念俱灰……我淡然一笑,从今后,我再不会于新年里许愿了,经历了这一年的岁月,我还会惧怕什么呢?前路还有什么惊心动魄,还有什么苦痛坎坷,只管一一到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