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云上萱草（一）
进了神武门，果然见身前不远处立着一个丫鬟，想来是王贵人派来接我的。我再细细一瞧，不正是婷儿嘛。婷儿抬头亦是看见了我，忙小跑着上前，拉着我的手，无不欣喜地道：“好姐姐，见着你没事儿了我可就心安了。”
如今的婷儿再不似往昔那般，故意装出一副蠢笨的模样，而是可以磊落大方地展现她机敏聪慧的本性了。我仔细打量了她一番，见她身体康健，想必是未在牢中受什么皮肉之苦，也就放下心来，带着几分欣慰地对她道：“不是叫十三爷传过话说我一切安好嘛。怎么还不放心呢？”
婷儿抿抿嘴，认真地道：“虽是如此，可是没亲眼瞧见你，还是心里挂念。不仅是我，高答应心中也是记挂的很。”
听她提起高氏，我忙急切地问道：“答应现在如何？母子都还好吗？”
婷儿粲然一笑道：“就知道姐姐要着急，这不，我特意在这儿候着您，接您去芙翠轩，贵人当下也在那儿呢。”
我点点头，回宫后头等记挂担忧的就是高氏，便加快了步子随婷儿像芙翠轩去了。
原本清凉的芙翠轩，如今门窗紧闭，严丝合缝，刚一进内殿就觉得一股闷热之气，婷儿见我皱了皱眉，轻声解释道：“答应如今还在月中，是不能见风的，故而即便外面天气溽热，也是不敢开半点门窗的。”
穿过了前厅，缓缓推开卧房的门，但见银红色软烟罗的掩映下，安详地躺着一个白皙丰腴的女子，经历了那场牢狱之灾，生死之祸，我深深感动于高氏的有情有义，早已视之为交心挚友，如今见了她，百感交集，忙快步上前，紧紧握住了她的手，簌簌落下泪来。
高氏见着我，自然也是喜出望外，然而却不似我这般多愁善感，她由丫鬟扶着坐了起来，倒是同我打趣儿道：“听婷儿说，你在那牢中挨了板子，回去之后都没哭一声；怎么如今放出来了，身子也大好了，反倒进了我这儿就哭起来了呢？”
我抬起婆娑的泪眼，望着面前的高氏，她如今在月中，想必是日日细心调养，故而面色红润，精气爽朗；然而我依旧是不能自已地想起那日在监牢之中，她突然腹痛不止，即将临盆的瞬间。将那样一张雕饰的一丝不苟、习惯了巧笑嫣然的脸庞，撕扯地那般狰狞无状，该是多么巨大的疼痛，多么深刻的恐惧。我仍是止不住泪，啜泣地道：“那日当真是太险了，倘若万一，你或者小阿哥有个闪失，即便我逃过一劫，苟且偷生，这一辈子也都不能安心啊。”
生产过后的高氏，更消磨了些凌厉之气，周身散发着温软的母性，她恬静地一笑，对我说道：“什么大风大浪都过来了，难道会在那最后一刻翻了船吗？自打我从失去玉珍的痛苦中缓了过来，我就知道，我腹中的这个孩子定是一个百折不挠、后福无穷的孩子。对了，你还没见过呢吧，这小娃娃生的天庭饱满，浓眉大眼，一脸的福气相呢。”
提起自己的孩子，高氏的疼爱之色溢于言表，一招手，乳母便抱来了一个用水绿色锦缎包裹着的婴孩儿。我小心翼翼地接了过来，虽只是半月大的婴儿，也看不出长相如何，但确如高氏所言，这孩子额头甚是宽阔，眉毛眼睛同他的母亲颇为相似，此刻正好奇地滴溜溜地转着，显得炯炯有神。我边疼爱地逗弄着这个婴孩儿，边问高氏道：“皇上如今也已年过五十了，再添一子，一定很是高兴吧？可有给孩子起名字？”
高氏温柔地抚摸着孩子的额头，细语道：“起了，听报信的人回来说，万岁爷一早就想好了名字，叫胤祎。”言罢又轻轻地在我手上写了一个“祎”字。
我来到这一世后，空闲无事时也读了不少书，知道这个字是珍贵美好之意，又加之康熙早在孩子出生前就想好了名字，便可见高氏母子在康熙心中的分量。我轻轻捏着胤祎那软绵绵的小手，笑着对他说道：“小胤祎，你当真是有福气呢！你要好好听你额娘的话，叫她赶快再给你生几个弟弟妹妹，陪你一起长大哦！”
一旁的高氏听了却不以为意，懒懒道：“生了这么多，我早就累了，别的我都不盼了，只想尽我心力，将这个孩子平平安安地养大。”
“你今年不过才二十有三，怎么就不想生了？往后的路可还长着呢。”我循声望去，这才发觉窗下的方桌旁还坐着位一袭莲青色的女子。适才一进门便直奔着高氏而去，与她又哭又笑了半天，竟不知道这屋子中还有一个人。
高氏掩口一笑，道：“姐姐你倒是安静，害得我都忘了介绍了。诺兰，这位便是长春宫承禧殿的王贵人，就是她向十三爷讨了你去她那当差的。”
我将胤祎轻轻交到乳母手中，上前几步，对着王贵人福身行礼，道：“诺兰见过贵人，自诺兰出事之日起，贵人屡屡出手相助，诺兰当真是感激不尽。”
“哪里的话，快起来吧。”王贵人的声音空灵细腻，悠然响起，悦耳动听；虽无一丝矫揉造作，却叫闻者觉得如沐微风，连我这个女子尚且为她的声音心中一荡，那么男子听了必定会浑身酥麻吧。
我起了身，抬眼望向她，只见面前的女子同她的声音一般，有着一种超脱于世的美丽。她的容貌并不十分明艳冶丽，却如同水墨丹青一般，淡雅柔美，有着不可言说的神韵。肤色清透，犹如无瑕白璧；身段窈窕，更显柔媚轻盈。今日她着一身莲青色镶滚彩绣丝锦旗袍，点缀着通体透亮的白玉如意结吊坠和耳饰；头上斜插着一只点翠嵌珍珠银簪，配一朵素雅的浅黄色月季花，周身上下看似随性随意，然而发鬓一丝不乱，裙摆平整洁净，一看便是个严谨利落的人。此刻王贵人正掐着一只调羹，闲适地搅动着桌上的一晚冰镇梅子汤，当真是芳兰竟体，鹤峙鸾停。
见我有些怔怔地立在那，王贵人还当我是我感激地说不出话了，忙柔声宽慰道：“妹妹莫要将此等小事放在心上。我与倩莹皆是皇上从江南带回来的女子，这后宫里面人虽然多，人心却不怎么近，我同倩莹平日里凑在一块唱唱弹词，吟吟昆曲，日子久了，自然情分也就深了。我虚长她几岁，待她如亲妹无二。昔日玉珍夭折之时她同我提起你，极言你对她倾力相助，彼时我就对你心怀感激了。如今有报偿之时，我岂会吝惜力气呢？倒是你，莫要怪我自作主张，讨你到我宫里来才好。”
这王贵人不过与我初次相识，即便是有高氏这一层关系，然而她的坦诚仍是这宫里少有的。还未待我表态，高氏挥了挥手，退下了抱着胤祎的乳母，对我道：：“我同姐姐商量着，你若是到十公主那去，虽说也是个好去处，可毕竟十公主也是要出嫁的，到时候再叫你调来调去也是麻烦；二来，害你之人此次并未得手，难保不会还有下次，十公主年幼，难护你周全，可你若在承禧殿，谁要是想动你就没那么简单了。”
“姐姐说的是，只是……”我颇为担忧地道：“虽是贵人宅心仁厚，好意相助，可就不怕因我之事惹上麻烦，徒增事端吗？”
王贵人眼波轻移，恬然应到；“这宫里面的人，向来都有个顽疾，便是边整日里念叨着岁月冗长，百无聊赖；边事事都闲麻烦，恨不能掩耳疾走，唯恐避之不及。麻烦这种事，我倒是不厌恶，左右在宫里终日也是无所事事；至于事端，诺兰你年方二八，不过只是小小宫娥，却都全然不怕；我好歹也是个不大不小的主子，总不能反倒各人自扫门前雪，不管他人瓦上霜吧？”
王贵人那细腻婉转的声音犹如燕语莺呼，于悠扬舒逸间令人心悦诚服。
“更何况……”王贵人止住了话语，望向床榻上的高氏。
高氏接过了话茬，忧心忡忡地道：“我同姐姐私下想着，你遭此祸患，会不会是因当日你相助我之事，惹人记恨，报复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