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云上萱草（二）
高氏这句话当真令我醍醐灌顶——倒不是因着高氏所言，恍然悟出我牢狱之灾的缘由；而是原本那份不再追究的决定，此刻竟显得太过理想，铤而走险了。我虽不能确定，今日的祸患就是因相助高氏而起，可若是当真如此，便说明昔日毒害高氏二子之人并未善罢甘休，襁褓之中的胤祎也并不十分安全。就算我几个月后平平安安地返回了我那一世，可高氏母子还要年年岁岁在这并不安稳的宫中。高氏曾不顾自身安危，以身犯险，昔日牢狱之中我便暗暗发誓，这份恩情来日必当涌泉相报，而如今我唯一能做的，似乎就是倾尽权力帮助高氏保全新生幼子、防患于未然了。即使真的牵扯到胤祥的养母——德妃，我亦只能宁愿到时如鸵鸟一般逃回前世。而绝不能一味隐瞒而令高氏再尝丧子之痛。
我将心中记下的几点有用的线索一一讲与了高氏与王氏，大抵同我与九阿哥所言相同。末了，我满腹狐疑地问高氏道：“那日他们强扭着我叫我在认罪书上画押，可就在千钧一发之际，来了个高个儿的太监，传了一个人的话来救我，姐姐可能猜到救我的是谁？”
我见高氏默不作声，以为她是猜不出来，才闭口不言，便顾自答道：“是太子。”
然而再看高氏，脸上竟未有一丝讶异，我心中疑虑更甚，问道：“难不成，姐姐一早知道太子会去救我？还是……”我转念一想，急切地道：“是姐姐去求了太子？”
高氏摇了摇头，答道：“倒不是我去求的，”她眉梢一挑，看了看王贵人道：“是萱姐姐去求的太子。当日你被他们拉了出去，婷儿见势不好，便在狱中大哭大闹，牢房里的侍卫中有一个常替我办事儿的，我早就安排了他，一有风吹草动就即刻向我报信儿。那天我得知你处境危急，然而一时间却也实在没了主意，多亏了萱姐姐当时就在我房中，思来想去，彼时能求的也只有太子了，这才……”
我偷偷瞄了一眼王贵人，她依旧是那副淡然的模样，气定神闲地喝着面前的梅子汤，然我心中的疑惑却丝毫不减——皇帝的年轻妃嫔与成年的皇子，本该彼此之间多有避讳的，而这王氏竟能求得动太子，此二人到底是什么交情？况且……太子知否知晓所救之人是我，若是知道，为何还要出手相救；而那王贵人，又是否知晓我同太子之间的旧怨……
想不清，猜不透的太多太多，然而我从王贵人那娴静淡远的脸上察觉不出丝毫的端倪，我又不能贸然发问，索性先搁置一旁，左右今后在王氏身边当差，来日方长，自有慢慢探询的机会。
如此一来，我便又起了身对王贵人行礼道谢，而她也愈加地平易近人，亲切地道；“我与倩莹情同姐妹，而她对你亦姐妹相称，既如此，日后私下里也无需与我多加拘礼，我闺名云萱，你就和倩莹一样，唤我萱姐姐吧。”
萱草忘忧，而云上萱草，究竟是叫人忘忧于云霄之外，还是流云卷走萱草，叫人忘忧也难。然而总之，名如其人，清新淡雅，叫人一眼倾心，忘却烦忧。
这日午后我便跟着王贵人回到了她的承禧殿，刚一进明厅儿，只见一个五六岁的孩童飞奔着扑到王氏身上，兴高采烈地唤着额娘。我低头打量着这个虎头虎脑的小家伙，想来这就是十八阿哥胤衸了，都说生儿似母，这话不假，眼前的这个稚童眉眼间像极了王氏，配上那红扑扑的小脸，忽闪闪的睫毛，竟像个女娃一样漂亮。
王氏蹲下身，宠溺地搂着自己的儿子。胤衸看了看我，疑惑地问王氏道：“额娘，这是哪位公主姐姐吗？衸儿怎么从没见过。”
我掩口一笑，忙福身道：“十八阿哥说笑了，奴婢可不是什么公主。我是咱们承禧殿新来的丫鬟，名叫诺兰。”
胤衸听了似有些不信，忽闪着长长的睫毛，一本正经地问道：“姐姐当真不是公主？衸儿却觉得你像极了呢。”
我笑着，又摇了摇头。
胤衸先是有些许的失望，继而又欢腾起来，拍着手喜笑颜开地道：“太好啦，额娘身边的姐姐们，一个叫海棠，一个叫杜鹃，一个叫芍药，都是花的名字。姐姐你叫诺兰，兰，也是一种花，这样，姐姐就不用再改一个名字了！”
王氏莞尔一笑，冲着我柔声道：“衸儿好像很喜欢你呢。”
我望着这灵巧可爱的孩子，亦是打心眼儿里稀罕，微微颔首，应到：“可不是嘛，我同十八阿哥有缘呢。”
王氏抱起幼子坐在了一边的椅子上，边拿着一只小布老虎陪胤衸玩耍，我立在一旁，笑着对她道：“贵人当真是福泽深厚，我听莹姐姐说，您生育了三位阿哥。唉，对了，怎么不见另两位阿哥，可是去书院读书去了？”
王氏抬起头答道：“胤禑和胤禄陪着圣上巡游去了。”
我点了点头，心想二位皇子年岁不大，便有如此殊荣，想必康熙对王氏亦是荣宠非常吧。
“不过，”王氏蹙了蹙眉道，“即便是在宫中的时日，也不能时时在我身侧，按照宫里的规矩，皇子年满六岁就要迁至阿哥所居住，以便锻炼品格，精修学业。”
我倒是未留心过此等事情，今日听王氏一说不免唏嘘，看着那年幼无邪的胤衸，无不惋惜地道：“那十八阿哥岂不是再过个一年半载就要搬出去，同贵人您母子分离了？”
王氏的神色稍稍有些黯淡，然而那云淡风轻的模样却仍是未改，浅浅地叹了口气道：“胤衸能在我身边长到六岁我已经是心满意足了，胤禑与胤禄他们二人加起来在我身边也不过十天。”
“哦？这是为何？”我不解。
“按照宫规，只有妃位的女子才有资格替皇上抚育龙嗣，所以胤禑与胤禄皆是一出生就送到德妃娘娘宫中抚养了。”
“德妃？”我心中骤然一惊，入宫后的许多桩事情，都不知何故地明里暗里同德妃有几分联系，有意也好，凑巧也罢，却桩桩都加剧了我心中的不安宁，而今听到王氏说自己的孩子是由德妃抚育，虽清楚这不过是合情合理的事情，却也不由得多思量几分。
“是呀，”王氏倒是并未察觉出我的异样，如常道：“说起来，我同莹妹妹就是在德妃宫里相识的呢。彼时胤禄还在德妃娘娘处，一日我前去探望，正巧莹妹妹也在陪着娘娘说话。经娘娘一介绍，我俩才知道彼此竟都是江南人，此后便熟络了起来。”
“那时候，莹姐姐还未有品级封号呢吧？”我试探着问道。
王氏点点头，“嗯，故而我竟从不知道，这宫里还有我的半个同乡呢。”
真是料想不到，宫中关于抚育阿哥的规矩竟这样多，可是任凭哪一条，看来看去好似都是琢磨着如何叫母子分离。只是，我眼波扫过胤衸，“十八阿哥如今怎么在贵人膝下抚养了呢？不用送去其他娘娘那吗？还有莹姐姐的二十阿哥，好似也没听她提起过要送给别人抚育呀。”
王氏淡淡一笑道：“前几年万岁爷开了恩，免了这项规矩，新生的阿哥由生母抚育便可。说是顾及宫中妃位的娘娘们年龄大了，再叫她们养育襁褓婴儿，多少有些劳心劳力。皇上这样做，既是体念娘娘们，也是成全了我们这些个年轻的妃嫔。”
我望着面前眉目含笑逗弄着怀中稚子的王氏，或许，她的人生实则也未必皆是一帆风顺，事事如愿，她正值青春年华，却要嫁与一个年龄堪比其父的老人，为他生儿育女；她虽连生三子且皆平安长大，然而却不能躬亲抚养，使其承欢膝下。然而荣宠也好，不幸也罢，她好似都不甚在意，常人欣喜若狂之事于她来说不过稀松平常；凡人痛心疾首之事她好似也不曾深感悲伤。我心中暗暗思忖，这王氏若不是太过坚强就是太过淡漠，总之是人如其名，不为忧愁所扰的脱俗之人。
两日后的清早，我梳洗停当来到王氏房中，只见她已华服在身、妆容明艳。我有些纳闷，便问道；“贵人您今儿是要去哪啊？怎么起的这样早，还这般的……盛装打扮？”
给王氏梳头的小丫鬟名唤芍药，抢着答道：“今儿万岁爷回鸾了，贵人打扮好了去乾清宫迎驾呢。”
王氏抬头对我恬静地一笑，温婉地道：“胤禑和胤禄回来了。”
王氏这一番精心的梳妆是不是为了迎见圣上我不得而知，可是急切地盼望着见到两个儿子倒是千真万确。溢于言表的。
我心中也为她感到欢喜，眉开眼笑地道：“那贵人的确是该好好打扮呢，两位皇子定会因着有这样一位貌若天仙霞姿月韵的额娘而感到分外自豪呢。”
王氏轻挑蛾眉，笑盈盈地冲我说道：“不止是我，你也该准备准备去宫门口迎一迎呢。”王氏插好了最后一支金累丝凤凰头花，执起我的手，欣然道：“温恪公主回京归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