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位一路辛苦,都起来吧。”祝天韵身上穿的虽只是一件普通的青布长衫,却丝毫无损他举手投足间的王族气息。这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或许这才是真正的他,谌师弈心中想着,脚下便不由自主地默默往后退了两步。
八府巡按于宿伦上前两步,恭敬道:“请信王殿下上辇。”
眼见着他被众人簇拥着上了车,谌师弈心头突然一震,紧接着记忆如潮水般涌上心头,祝天韵那被众星拱月的背影慢慢和另外一个背影重合到了一起,于是只剩下苦笑。她还以为她已经忘了,原来一点都没有。
不知过了多久,她带着自嘲的笑找回目光的焦距,对上的便祝天韵正望过来的眼神,那眼神也没有太多感情,只是能够清楚的让她感到,他的眼中只看得见她一个人。
只这一眼,记忆和现实,过去和今天,彻底分了开来。是她错了,别人做错的事,怎么能算在他头上呢?他是祝天韵,不是任何人。
想通这一点,她握了握拳,终于有了足够的勇气重新迈出那一步。多年以后,谌师弈回想起来觉得那是她做过的最勇敢也最正确的一件事——她走到祝天韵的辇边,仰起脸问:“我正好有些东西要买,能搭个顺风车吗?”
仿佛一直在等她这句话一般,祝天韵顿时笑得无比灿烂,一伸手便将她拉上了车。
一旁的八府巡按大人严格遵守着一个名臣的职业操守——不该问的事情不要问。只见他目不斜视地上前来请示祝天韵,“王爷可否出发了?”那泰然自若的神态就好像她是个隐形人,刚刚发生的事情他根本没看见。面瘫如谌师弈也不由看得目瞪口呆,很想给他写个大大的“服”字,看来当官也是门非常有技术的活啊!
“出发。”祝天韵手中不知何处变出来的扇子一指,豪气干云地宣布出发。谌师弈忍不住在心中碎碎念:哟哟,瞧这架势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会师南下呢。想到“南下”二字,她神色突然一僵,还记得三年前,她偷溜下山的时候,豪情满满,一心想要“北上当个大英雄”,如今想来那时候的自己可真是天真呐。
自嘲的笑了笑,扭头,却见祝天韵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见她望过来笑了笑,“想得这么入神,是在想要买些什么吗?”
知道他是在揶揄自己,但谌师弈小姑娘又岂是会在嘴皮子上吃亏之人,当即微微一笑,回道:“不,我是在想你一共欠我多少钱,我主要是跟过来收债的。”
可怜的信王殿下再输一局,连输次数达到一个新的高度。
……
训练有素的队伍行进的很快,天色还未暗,便已到达江宁城外。信王殿下却突然叫停车队,招呼于宿伦上前,细细吩咐一番。
众人也不知这两人说了些什么,最终做出了暂不进江宁城的决定。于是,百来号禁军今夜便先在离城十里处安营扎寨下来,等明日再化整为零,分散着进入江宁府中。
于宿伦领命吩咐手下牵来两匹马,祝天韵看了一眼也不置可否,只是亲自去马群处转了一圈重新选了一匹牵来,于宿伦和那牵马来的侍卫诚惶诚恐,却见他亲自扶了谌师弈上马,道:“这匹马性格比较温顺,适合女孩子。”
未被责备的于宿伦和侍卫忍不住对视一眼,交换一个复杂的眼神,而后动作一致地敛目低头,只当什么也没看见,心里却一致认定了一件事:这个其貌不扬的小姑娘一定得伺候好了。
庆幸谌师弈没有读心术,不然肯定会骂回去:“你才其貌不扬,你全家都其貌不扬。”
撇下一众士兵不谈,四人各骑一匹马,继续向江宁城进发,好在守城门的士兵都没见过什么世面,全然不知道卡在关门时分冲进去的这一行四人里竟有两个了不起的大人物。
在谌师弈的领路下,四人依旧来到上次他们避过的那间僻静客栈歇宿。这次祝天韵知道为什么谌师弈会选择这家了,看着那老眼昏花,颤颤巍巍的掌柜,他毫不怀疑,就算那日之后真有人会来此盘查,也根本没法从这位掌柜口中问出任何有用的信息。
当夜,各自歇下,只等明早再做打算。
谌师弈端坐在床上打坐,听得外头的梆子敲了三更,她睁开眼,蹑手蹑脚打开房门。怎想,门一打开,映入眼帘的竟是祝天韵那张笑得有些欠扁的脸。
只见他一身黑衣,软底的小皮靴,腰缠一柄软剑。谌师弈诧异地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诧异问:“大半夜的你不睡觉,穿成这样跑我门口来干嘛?”
“行了,你就继续装吧!我还能不知道你的心思?”祝天韵睨她一眼,“都进城来了,这咫尺之隔的,你会没有一点动静?这可不像你的作风。”
被说中心思的谌师弈犹自嘴犟:“胡说八道,我什么作风你又知道了?我只是睡不着起来吹吹风。”
“那刚好,我也睡不着,不如一起吧。听说织造府的夜景挺美的。”看她这模样祝天韵忍不住想笑,边说边自然而然地牵起她的手,“毕竟,我已经让你为我夜探织造大人别院一次了,总不能再让你一个人去夜探织造府吧。”
看着祝天韵一脸狡黠的模样,谌师弈一下子红了脸,突然开始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被这家伙给“扮猪吃老虎”了。
既然被彻底揭穿,谌师弈也没必要死鸭子嘴硬到底了,不过恼羞成怒是必然的。一把甩开祝天韵趁机揩油的爪子,谌师弈大秀了一把令人惊艳的轻功,看身后祝天韵一脸惊讶,跟得甚为吃力,她心中开心多了。
成功躲开夜巡的士兵,两人隐在织造府邸高墙下的阴影里。
“早听说织造府守卫森严,看来真是名不虚传。”爬完墙头滑下来的祝天韵摸了摸鼻子,“我们这样贸然进去,我看不仅探不到什么有用的信息,反而会打草惊蛇。”
谌师弈一挑眉,反问,“你觉得我会贸然前来?跟紧我。”话音落,她已如一只灵巧的夜莺,借着一阵风起飘进了院墙内,隐匿于茂密的树冠上。
祝天韵无法,也只得提一口气,勉力一跃落在她身侧。只见她目光紧紧锁定巡夜的侍卫,口中不知在默念什么,突然以气声道:“走!”说着再次将腰肢一展,箭一般射了出去。祝天韵连忙牢牢跟上,只见她翩若游龙,于树冠上只轻轻一点便能前行数尺之遥。跟在后头的祝天韵不由地心中暗暗叫苦,自己真是低估了这丫头,竟不知她还身怀如此精妙的轻功,对不以轻功见长的自己来说,跟起来还真是有点吃力。
但堂堂信王殿下岂是那么容易认输的人,更何况在自己喜欢的女孩子面前丢人这种事情,那是绝对不能发生的。于是提一口气,拼力与她并驾齐驱,一路小心避开巡逻的守卫,几乎是同时踏上主屋屋顶。
祝天韵单手撑地,顺势帅气地伸手在房顶一摸,然后默默假装什么事也没发生,心中忍不住咬牙:果然不愧是织造府啊,屋瓦都这么坚实,完全掀不开。
谌师弈扫了四下一眼,冲屋边的几株大槐树比了个手势,祝天韵立刻意会,顺着后墙悄无声息的滑过去,两人都在树冠中隐好身形,祝天韵终于忍不住问,“小丫头,你究竟是什么人呐!”
“连我是谁都不知道,你就敢轻易许诺下信王妃的位置,信王殿下,您让我说您心大呢,还是太自信呢?”
如果换个人肯定被她给噎着了,但信王殿下且是一般人?所以,他的反应是摇摇头道:“我许的是信王妃的位置又不是信王府大总管的位置,选信王妃如果要理智,那我就该从我案上那厚厚的一叠画像里挑个众臣力荐的姑娘了。”说这句话时,祝天韵当然就是随口一说,却忘了有句话叫“说曹操,曹操就到”,所以,没过多久,他们便非常意外地遇到了那位“众臣力荐”的姑娘。当然,这时候他们还不知道。
谌师弈想了想,感觉他说得挺有道理,加之今晚心情也不错,便随口问道:“那我能请问一下,信王殿下许给我信王妃之位,是因为怎样不理智的理由?”她这边满怀期待,然而祝天韵却非常不要脸地说:“当然是因为你长得好看啊!”
谌师弈的脸一下就黑了,白了他一眼,“你那案头上的画像中只怕不缺美人。”
“何必舍近求远,要美人,眼前不就有一个?”仗着离得近,天色黑,祝天韵非常不要脸地学着戏里那些个泼皮流氓的样子,飞快地伸手挑了一下谌师弈的下巴,揩油揩得狠准快。
突然就被吃了豆腐的谌师弈愣完之后,正要翻脸,便在那时,屋里传出低低的声音道:“大人,这是上个月下属各县送来是账目,文县那边我们的人一直在盯着,但是没有发现什么异样……”
另一个声音打断他道:“账目没什么好看的,反正文县那边递上来的账目鬼都知道是假的,看了也白看。你给本官加派人手盯紧文县那边,一旦那边有什么风吹草动立刻通知我。最近江宁城里不太平,我看文县这帮人胆子是越来越肥了。他们在文县怎么折腾,我管不了,但不代表我能够容忍他们把手伸到江宁府来!”
这个声音祝天韵耳熟极了,自然是织造大人许凡。只是,如今他的语气中透着一股浓浓的暴躁,显然文县的事情给他造成了很大的麻烦。如此看来,这位织造大人和文县似乎并无勾结,反似有些龃龉,听许凡的语气,文县看来倒是比他想的还要棘手。
先前之人道:“大人怀疑那个人的失踪是文县那边的人所为?那我们要不要调集人手,去文县仔细搜查一番?万一那人真出了什么事,圣上怕是要治大人个护驾不利之罪。”
“不要轻举妄动,文县不是我们这点人手能惹得起的。本官倒不信那帮地头蛇会来江宁府绑人,也许是那人自己偷偷溜走的。若是如此,他一定会再去文县。因此,你只要盯紧就好,不要多事。”许凡再次厉声打断他。
“是小的多嘴,小的告退。”随着开门的声音一个精精瘦瘦,留着两撇小胡子的老头走了出来,看长相倒是十足的师爷样。
两人对视一眼,祝天韵点点头正打算跳下树去跟踪这个似乎知道很多的师爷,却忽听屋内传来一个女人的娇笑声:“你这官当的可真威风,哪像我命苦,天生伺候人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