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墅后院,猛一看,仿佛和当初伍金刚接手时不是同一个后院。
那些被她嫌恶地堆了满院子的杂物不见了,后院显得干净而平整,连地砖都好象一块块清理过,没有一点污迹。
后院本来不大,以前一半是地砖,另一半是泥地,杂草丛生,看一眼就能感受到冬天的萧瑟。而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原来占据一半面积的地砖变少了,呈现一个十分精致的弧度,将中间的泥地包围了起来,而被围在中间的泥地上,则种植了许多植物,粗一看高高矮矮,细看却是错落有致,令整个后院一下子生机勃勃,春意盎然起来。
伍金每天下班回来身心疲累,再加上现在家务几乎被孟得男包圆,她吃完饭只需直接上楼把自己抛在床上躺尸就好。因此后院很少涉足,更没发现这惊天动地的变化。
乍一看,她惊住了。
而院内还多了一套坐榻,配一个小小的茶桌,均是竹子编制,细密而精致。此时孟得男就坐在榻上,认真地在纸上写着什么。
他写的,当然就是那一百万的借据。
然后他抬头,看着伍金,皱眉,怎么这么慢?不是约了十点下来吗?
而现在是十点半,宋琪和卓大美已经睡了吧,时天才又没回来,这个时候两个人约在后院谈事,倒是安全又私密的。
安全,私密,这两个词,像火苗一般灼了伍金的心,她从来想不到,有朝一日会与这个男人共同营造这样的氛围。
一百万的借条,需要伍金出面签定,但是钱,要罗壁山来还。
伍金听到孟得男这么说就笑了,要罗壁山拿出一百万,比杀了他还困难吧?
我没要他还现钱。孟得男镇定地说,我要他拿现在手里的项目来抵押。
手里的项目?什么项目?伍金懵了,她对罗壁山最近的活动一无所知。
他最近攒了个打造文化旅游小镇的项目,正各方拉投资,拉赞助,拉政策支持,蹦达得特别欢。孟得男说,那项目前景似乎还不错,如果他能让我入股,这一百万债务就从将来的分红里抵扣。如果项目失败,这一百万我也不要了,这张借据当着你的面销毁。
如果他不同意,这钱我也不借了,陶三金要举报他,我管不着,你也管不着。孟得男继续说。
伍金一时无言以对,她对做生意一窃不通。对眼前这个男人,她也失了质疑的心,因为她越发觉得,这个人与她并不是一个世界的,他生疏得令她连了解的勇气都没有。
既然你要与他做交易,为什么不直接让他写借据?伍金仍然忍不住问。
首先,以孟得男的自私和多疑,他不会相信项目失败我会真的销毁借据,用他的名义终究是个风险,而借款人是你的话,他可以说毫无压力。孟得男说,其次,就算项目能赚钱,罗壁山也有可能赖帐,如果他赖帐我会很愤怒,就像上次的干洗店一样。
他笑笑说,我不想再来一次意难平,宁愿欠钱的人是你。至少在你这里,债务可以用房租来抵。
那他赖帐赖定了。伍金苦笑,他才不介意我欠别人的钱。等着吧,项目赚了钱,他一个子儿也不会给你的。
孟得男无声地笑笑,是吗?我也这么觉得,不过,我尽量不让这种事发生吧!
孟得男说话的笃定,就像笃定太阳每天早上会升起,每天傍晚会落下一样。
伍金盯着他,后院栅栏上安装的夜灯不甚明亮,将这个人烘托得不可捉摸,而他的五官也在灯光里镀了一层立体的阴影,他正低头给自己倒茶,杯子很小,他争取一滴都不洒在外面,目光专注而执着,嘴唇抿出优雅的线条。
伍金的心就在这时咚地跳了一下,自己都被吓了一跳。
这不是她熟悉的那个人,那个整天买菜烧饭,打扫卫生,清理花园,对每个人笑眯眯,似乎全身浑圆得没有一丝棱角的人,甚至他应该也不叫孟得男,他是谁?
来一口吗?孟得男忽然问。
伍金语无伦次,什……什么?
尝尝。孟得男说,朋友带的,日本清酒,度数不高。
酒?伍金怔住,她一直以为他喝的是茶。
孟得男已经将另一个杯子斟满,递到她面前。
伍金迟疑一下,便端了起来,试尝一口,入口淡淡的,说不上好喝,但也不讨厌。
其实一个人的时候她也经常喝酒的,没办法,有睡眠障碍,喝了酒,能睡得好一点。
因此她也是有些酒量的,日本清酒度数果然很低,但在此刻却恰到好处。
喝完一杯,孟得男看她喜欢,又给她倒了一杯。
伍金也不推辞,倒满她就喝,反正在自己家里,反正,生活已经糟糕透顶。喝到第三杯的时候,她的思维活跃起来,突然问他,你有别的名字么?
什么?孟得男似乎有些意外。
我是说,像你这样的人,怎么就屈从于“孟得男”这么个俗气的名字,当初生下你这个儿子,你爸妈是有多满意?恨不得召告天下,我家得了一个男胎!
他们不满意。孟得男说,我只有一个哥哥,我母亲希望下一个孩子是女孩,我生下来后父母很失望,我父亲甚至当场作诗“十月漫漫待今昔,黄梁一梦终难圆”。
伍金差点扑哧笑了,孟得男缪缪数语,便勾画出一个求女而不得的酸腐老文人形象。
所以,你也不可能叫“孟得男”。伍金敏锐地指出,你住进来时,我也没有看过你的身份证。
孟得男难得地迟疑一秒,便说,是,我真名不叫孟得男。
他说,我本名叫孟髡行。取“接舆髡首,桑扈裸行”之意,希望我能成为一个能直面黑暗,不畏强权的贤士。
伍金有些尴尬,别说她不知道那两句成语是什么意思,连那两个字是哪两个字,她都不知道。
她觉得自己被孟得男用文化赤裸裸地欺负了。
但孟得男好象丝毫没有察觉她的难堪,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继续说,但我并不想活成父亲希望的那个样子,我是我,他是他,我对他的情怀抱负没有责任,对不对?
他说,我就是一个俗人,想和别人一样组建家庭,娶妻生子,不求上进地活一辈子,不好吗?我觉得挺好。
他说,如果我不改名,你看着那三个字,能顺溜地叫上我的名字吗?恐怕得先查字典吧?我社交的便利性,就被我父亲酷爱装逼给耽误了,是不是?所以我改名叫孟得男,一听就明白,一听就喜庆,一听就让人放心。
孟得男越说越开,酒也一口接一口地喝。而他难得的放开和豪迈也感染了伍金,让她觉得,这时候不捧场,简直有违天道。
因此伍金陪着他喝,一边喝一边就问出,那你老婆和你女儿呢?她们到哪儿去了?
此话一出口,孟得男却像只被扎破的充气鸭子,叭叽一声,软倒在坐榻上。
他醉过去了。
不到20度的日本清酒,却让这个大男人烧红了双颊,伍金凑过去试图扶起他,看到他紧皱着双眉,鼻子喷着灼人的热息。但是细看之下,无论是眉眼脸型还是气质,似乎与刚认识时是两个人。
此刻的他,更像是一个男人。
伍金心里又狂乱地,毫无预兆地跳了一拍。
她吓得赶紧后缩。
而这时,孟得男忽然一把抓住她的手臂。
伍金忍不住轻叫一声,想挣开他的手。
孟得男却在昏睡中喃喃地说,别怕,我没醉。
他说,我只是想她了。
孟得男说完这句,便又睡过去了,再摇再推,都毫无反应。
这晚伍金用拖尸体的方式,死活将孟得男从后院拖到了他房间里,期间生怕被宋琪或卓大美撞见。
然后,又将孟得男弄到床上,解开他衣领最上面的一颗扣子,因为她怕他睡到半夜会把自己勒死,然后又脱掉他的袜子,因为没有闻到男人惯有的脚臭味儿,她还在心里感概了一番。原来男人和男人是不一样的,表面上孟得男外型并不比罗壁山占优多少,但实际上,他活得比罗壁山优雅一万倍。
然后,伍金回到自己楼上自己房间,打开电脑,用尽方法,总算拼凑到“接舆髡首,桑扈裸行”这两句成语的正确写法,然后在百度里小心翼翼地输入“孟髡行”三个字。
再然后,她就差点跌坐在电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