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礼抬头看她,胡乱的将脸上的泪水撸去,摇摇头。
“欣欣姐变了。” 雅兰轻声道。
正礼支着额头,痛苦道:“或许是我给她的打击太大了。”
“怎么?你两相处的不好么?”
正礼看看妹妹的脸,雅兰虽然年纪小,但是天生残疾却让她从小就养成细致入微,善解人意的性格。
“我不该和她结婚的,这是一场错误。但是现在我不知道要怎么结束这个错误。”
“你还牵挂着婉如姐?”
一听到婉如的名字,正礼不由自主的站了起来,走到窗前,摇头道:“我不知道,那么多年了,我想她应该已经另嫁他人了。可是,说真的,雅兰,我觉得我欠她一个道歉。我怎么也忘不了她那失望之极的眼神,我到底做了什么?她就像一朵娇柔的花朶,在我面前渐渐枯萎,她的眼神,她的成全,她的坚强,我忘不了,雅兰,我忘不了,我只能逃避,不去想。”
“可是,那么多年了……”
“我知道我不可理喻,我自己也无法解释,欣欣是那么美丽,映红是那么痴情,还有很多喜欢我的女子,却都比不上她那个失望痛苦的眼神。我觉得我好残忍,好残忍,她让我带她走,我可以做到的,真的,雅兰,我从天津跑去杭州,就是想要带她走的,可是……我还是懦弱的放弃了,她只是看着我,我一个字都没说,她就已经知道我要抛弃她了……天……”
那么多年,赵正礼第一次将压在自己心头的巨石搬起,缓缓说起深藏在心底的情愫。
“我就那样看着她从我的怀抱里离去,苍白而娇弱的犹如一朵白兰花,她没有埋怨一个字,没有挽留一个字,可是我却能那么清晰的感受到她内心的痛苦。我做了些什么?” 他后悔的摇着头。
“然而我的离去,并没有成全她和伯谨,伯谨离家,她也离家,下落不明,如果……如果当初我勇敢一些,和伯谨摊牌,或许就不用弄成今天这样的局面,她在哪?她是生是死?尤其是如今这个兵荒马乱的时局,我只要一想起他俩因为我的缘故,飘零他乡,生死未卜,我就根本没心思去和欣欣过日子。
雅兰,我犯了一个巨大而无法弥补的错误,我不知道怎么去补救,我托人寻找他们的下落,可是始终没有音讯,我不知道我对婉如的爱情有没有改变,但是我知道我欠他们一个真诚的道歉。
这几年,我全身心的投入工作,尽量不去想,不去碰触,可是午夜梦回,我总是能回想起她那失望痛苦的眼神,咳----”
说完赵正礼望着窗外,天边那一抹橘红色的夕阳,那醉人又带着感伤的色彩,不正如当年婉如眼中那抹失落么?
“哥,你依然爱着婉如姐。或许你不自知,可是这几年的分离和自责,或许已经将这份爱沉淀,淳化了,比当年更浓郁,更深沉。” 雅兰拉起正礼的手,抬着头看着自己这个出类拔萃,英俊挺拔的哥哥,却为他坎坷伤感的情路叹息:“我希望你能与婉如姐重逢。”
正礼怜惜的看了看这个可怜的妹妹,蹲下身子,轻抚着她的头发,挤出一个笑说道:“随缘吧。”
缘,奇妙又虚无缥缈的东西,看不到,碰不到,却围绕着每一个红尘中的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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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的秋,清冷干爽,精致世上,街上各式各样的羊毛衫,绒线衣,包裹在各种款式的风衣里,小姐太太们蹬着摩登小皮靴,先生小伙们带着礼帽和围巾。婉如穿了一件素色毛衣,配了一条呢子长裙,带着玲儿缓步走在那条清幽的梧桐路上。
两旁梧桐叶轻缓的飘摇飞落,街上已经覆了一层金黄色的落叶,满是诗意。
“姐姐,陆哥哥什么时候回来?”
婉如轻叹,摇摇头:“不知道啊。”
“你想他吗?”
“想啊。” 婉如轻轻点头。
“姐姐,你求的平安符是不是要送给陆哥哥的?”
婉如点头:“是啊,陆大哥每天在战场上与敌人斗智斗勇,很危险的。我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你和陆大哥都能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的。”
玲儿仰起漂亮的小脸看着婉如笑道:“你为什么不嫁给陆哥哥呢?”
婉如噗嗤笑道:“小鬼,胡说什么呢?陆大哥是做大事的人,怎会儿女情长。而且我也不想嫁人了。你那么喜欢他,等你长大了,自己嫁给她好了!”
“好!等我长大了就嫁给陆哥哥。” 阿玲甜甜的笑着。
两人一路说笑着走回医院,才回到宿舍,就有个小护士火急火燎跑过来说:“哎哟,你总算回来了,弗兰克到处找你呢!快去手术室!快!”
说着那小护士急匆匆的跑了,婉如愣了一下,知道定是有紧急手术,可是今天是自己的休息日啊,怎么会突然这么着急的叫自己去?婉如赶紧把玲儿安置好,自己换上护士服,急急忙忙的往手术室赶。
到了手术室,手术台上是那张胡子拉碴,依旧乱糟糟,脏兮兮的脸,婉如顿时一阵寒意袭上心头,陆明宇,手术台上躺着的竟然是他!自己刚才还在佛像前虔诚的磕头祈求神佛保佑他平安的。怎么这会儿他就躺在了手术台上?
她紧盯着他那张平静安详的脸,他闭着双眼,睫毛细密,脸色苍白,络腮胡让他看上去很阳刚男性。不知怎么的,婉如鼻头一酸,眼眶热泪滚动起来。
弗兰克拉下口罩说道:“麻药已经起效,准备手术。”
转头对着正全身颤抖,满眼热泪的婉如严厉的吼道:“现在不是哭的时候。如果你这么动情就出去!”
婉如一怔,赶紧吸了下,擦干眼泪,忍住心中的悲痛,点头道:“是。” 回头和其他几个护士准备着手术用具。
敌人的一颗子弹射进了陆明宇的腹腔,这是婉如第一次觉得鲜血是如此的可怕,看着他的血往外涌着,就好似是自己的血不停的涌。
当弗兰克将子弹从他的腹腔里拿出来的时候,婉如觉得心如刀绞,朦胧间她觉得自己的内心有些异样的感觉,但是她没时间去分析,也不敢去分析,她害怕再次掉进感情的漩涡,赶紧把自己一闪而过的想法给抹了去。
三个多小时的手术,总算是挽救了陆明宇的生命,弗兰克因为高度精神紧张和疲惫,手术一完,腿下一软,差点瘫倒,幸亏婉如和另外几个医生扶住了他,因为他喜爱这个孩子,就如自己的儿子一般。
“太幸运了,如果偏差一点点,我就没办法了。” 弗兰克摘下口罩,满头豆大的汗珠,急促的喘着气,抬头看了婉如一眼说:“婉如,好好爱他。”
婉如不太明白为什么所有人都觉得自己应该和陆明宇相爱,难道他俩看上去很像情侣吗?可是他俩都是谈情色变的人,两只胆小的鸵鸟要怎样才能走到一块?
陆明宇被推入病房,婉如彻夜的陪伴在他身旁,给他擦干净了脸,她这才发现,他真的很英俊,很漂亮,自己之前是眼瞎吗?宽宽的额头,浓而整齐的刀眉,双眼皮的眼睛,和那细长的睫毛,挺直的鼻子,络腮胡微微遮住了他那坚毅的下巴。
禁不住调皮的心中一动,倾了上身,在他的额头上悄悄的印上一吻,心下偷笑,自己又做了件疯狂的事。
他的眼球在眼皮下转动起来,过了一会,缓缓苏醒过来,迷迷糊糊,有些呆滞的看着她,婉如紧张的往后一缩,脸涨的通红。
他的喉结上下移动着,微微张开嘴来,像是要说什么,婉如摇摇头轻声道:“别说话,好好休息。我在这。”
陆明宇眨眨眼睛。
“麻药过了之后,会有点痛的,放心,我陪着你。”
他嘴角轻轻勾出一个浅笑,笑容像一股电波般传入她的心中,一阵慌乱后,她想起之前他在电车上的侧开头,想起他在公园里拒绝爱情的宣言,她很害怕,一个赵正礼已经让她难过了那么多年,她不想再开始一段毫无希望的感情。
在婉如和弗兰克的精心照料下,陆明宇恢复的很快,手术后第五天,就已经能够坐起身来。
婉如坐在床沿上,小心翼翼的喂他喝稀粥,吹了又吹,用自己的嘴唇试了下温度,才送进陆明宇的嘴里,其实陆明宇手脚都没事,可以自己吃饭,只不过,他俩一个愿意喂,一个愿意被喂,谁也没有捅破。
“好喝吗?这不是医院里的粥,是我做的,我的厨艺不怎么样,不会很难喝吧。” 她微笑着问他。
“好喝极了。” 他笑。
窗外的阳光正好,把病房里照的暖洋洋的,他看着她坐在阳光里,那么温柔,那么小心,那么关切的吹着热气,心头也好似被撒上了温暖的阳光,靠在床背上,他嘴角带着微笑,静静的看着她。
喝完粥,婉如绞了毛巾给他擦脸,擦手。又从口袋里,拿出了自己从玉佛寺里求来的护身符,笑道:“你看,这是我给你求来的。”
说着倾了上身,为他系在脖子上。她身上的幽兰之香扑面而来,让他意动神摇,略一抬手就想要将她揽进怀里,可是她耳鬓上的那朵白色小花,让他陡然清醒。
她已经失去过一次丈夫,难道自己要让她再次体验丧夫之痛?不,太残忍了,她应该有一个更好的丈夫,爱她,陪伴她,与她朝朝暮暮,白头到老。而不是自己这种不知何时就会粉身碎骨,曝尸荒野的人。她的美,她的好应该有人好好珍惜,好好保存。而自己却不是那个人。
他落寞的垂下了手臂,微笑道:“谢谢。你真是个好妹妹。”
婉如心头咯噔一声,虽然她这几年里在恋爱上并没有什么长进,但是毕竟自己也是20岁的大姑娘了,男人的一些言外之音,他还是听的懂的。
妹妹?不就如当年自己唤伯谨做哥哥一样么?她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是的,他是个拒绝爱情的人,他是在提醒自己不要爱上他,哦,自己是多么蠢笨,为什么自己总是一而再,再而三的犯同样的错误。
哥哥,妹妹,多美好,多亲昵的称呼,多么自然的隔开了两人的距离。
自己总是过度的自信,总是误解男人的一些言语,陆明宇从来也没有表示过他喜欢自己啊,自己怎么竟然会有些心动,唉,钟婉如啊,你真是无可救药,她心中对自己失望之极。
婉如尴尬的一笑,迅速的将视线从他的脸上一开,赶忙为自己找个台阶,笑道:“你也是个好哥哥啊。放心吧,我明白你的意思。我先出去了,你好好休息。”
她慌乱的收拾了一下,差点把汤勺给弄掉在了地上。
她像个丢盔弃甲的逃兵,狼狈的逃出病房,她的心里还是有些难受的,除了方伯谨,似乎就没有男人会爱自己,赵正礼是如此,陆明宇还是如此,她才尝试着打开一点点的心房,却已经被人毫不留情的狠狠关上。
她向弗兰克请了一个下午的假,一个人躲在宿舍里机械化的织毛衣。
织累了,靠在床架上,看着窗外的被秋风吹的在空中飞舞的落叶,她真的很想念伯谨,她想念他的温文尔雅,宽容大度,和温暖的怀抱,她终于明白伯谨是多么适合自己,可是自己明白的太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