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婉如照常巡查病房,关爱每一个病人,记录他们的病情,是她的工作,而陆明宇作为病人,自然也是她的工作范围。
走到陆明宇的病房前,房门留着一条门缝,听到里面有人在说话。
“陆大哥,这是我娘在灵隐寺为我求的平安符,很灵验的。你救了我和我爹爹,我们无以为报,请你接受这个小小的礼物好吗?如果你不接受,那就是看不起我了。来,我帮你戴上。”
这个女子的声音熟悉的让婉如的神经一下子紧绷起来,她提到灵隐寺,那很有可能是从杭州来的。
杭州?啊!婉如心跳加速,一把推开房门,那个女子正在摘下陆明宇脖子上那条婉如送的平安符,陆明宇的样子似乎是在推搪,但是看到婉如推门而入,突然间又放下了手,任由那个女子将婉如的那条平安符给解了下来,换上了她的那条。
婉如心一沉,怔怔望着他俩,那女子听到声响,转过头来,惊诧之色不亚于婉如。
“婉如姐!”
“巧心!”
那女子正是方巧心,一见到婉如,立刻站起身来,快跑上来,紧紧抓住婉如的小臂,激动的眼泪汪汪,又是哭又是笑:“婉如姐,终于找到你了,终于找到你了!太好了!”
方巧心紧紧拥抱婉如,婉如还未从震惊中清醒,自己居然再次与方家人重聚了,方巧心怎么会到了上海?怎么会认识陆明宇?她轻轻抱了抱方巧心,视线却在与病床上的陆明宇纠缠着,他脖子上的平安符似乎已经说明了什么。
原来方家一家三口雨夜逃出杭州后,就按照婉如之前写的信上的邮戳到了嘉兴,四处打听儿子方伯谨的下落,可是人海茫茫,大海捞针,是何等困难渺茫,终于因为路途颠簸,休息不好,加上心情郁闷,原本就病体未愈的方太太半路便在客店里去世了。
妻子去世后,方展图的精神一落千丈,父女二人想着在上海还有些亲友,不如去投靠看看,便一路往上海方向而来。
那天,到了上海郊外,遇到日本人在村里扫荡,吓的父女两躲在草垛里不敢出声,好在陆明宇部队及时赶到,作战中,陆明宇为了救他父女二人,被流弹打中,方巧心和方展图也分别受了点伤,队友们及时把他们偷运进上海。便有了后面的故事。
婉如与方巧心两人坐在医院的休息室里,一边喝着咖啡,一边聊着这几年来发生的事情,当然两人都是挑挑拣拣的说着。
“你是说我哥死了?” 方巧心颤动这嘴唇问。
婉如点点头,心底犹如被撕裂开般。
方巧心瘫倒在椅子里,半天不能言语。
“对不起,所有的这一切,都是我不好,我是那样的愚钝,任性,我悔悟的太晚。” 婉如再次泣不成声,伯谨,如果一切都能重新来一次,她一定开开心心的做他的新娘。她要用一生去爱他,为他生儿育女,与他白头偕老。
“不,不,不能告诉爹爹,如果爹爹知道哥死了,他会支撑不住的。” 方巧心摇头。
婉如痛苦的点头,她无法去见方展图,见面要怎么开口告知他唯一的儿子已经遇害的噩耗? 她说不出,也伪装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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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明宇因为受伤,组织上安排了他暂时离开游击队,在上海养伤,出院时,有一个四五十岁的男人来接他,两人十分的亲密,陆明宇介绍说这男人叫李富川,他口中很亲昵的喊他“李叔”。
原本婉如打算带着阿玲亲自送他去住所,但是他二人坚持婉拒,婉如心想可能是和他的特殊工作有关,也就没有强求。
只是,当陆明宇弯身和玲儿告别时,从领口滑出来的那个方巧心送给他的灵隐寺平安符,很是扎婉如的眼。
自己在菩萨面前真心诚意求来的平安符就那样的不被珍惜吗?不知道是不是已经被他扔掉了。她心里很难过,勉强的微笑与他告别,也不愿在多想什么,她真的觉得感情是很累人的事。
日子又回到单调忙碌的节奏上。
从前还会经常盼望这陆明宇从前线送伤员回来,如今连这份盼头都没有了,陆明宇人就在上海,但是却再也没有来过医院。
时间久了,心底的一些小火苗,也就慢慢熄灭了。
她全副精力都花在工作和学习上,业余时间就是打打毛衣,练练字,玲儿玩耍,自娱自乐。
奇怪的是,陆明宇不再来了,方巧心倒是往医院跑的勤快了,有时一个星期会来医院找婉如两三次,一开始两人聊聊分别的这些年中的一些故事,但是时间长了,就有点没话找话说的尴尬了。
婉如不明白为什么方巧心会一直来找自己,后来才恍然大悟,原来巧心希望通过自己为她在医院找一份工作。
婉如只得硬着头皮向弗兰克推荐了巧心,弗兰克给巧心安排了一个办公室秘书的职位。
年轻漂亮的方巧心一进到医院里,立刻就吸引了很多的视线,她很快跟上了大上海的摩登时尚,比婉如会打扮的多。
婉如每天除了护士服就是简单的素色衣裙,头上戴着白色小花,素颜朝天,站在时髦洋装,淡妆相宜,靓丽跳耀的方巧心身边,实在是不太起眼。
看的巧心都有些动容,说道: “婉如姐,你对我哥真好,你会替他守寡的,是吗?当初竟是我误会你了,从今往后我要叫你嫂子。将来有机会,我一定要和爹说,你是我们方家的好媳妇。”
婉如轻笑着点点头,唉,守寡,修女,或许这就是她最终的命途。
“嫂子,你放心,我以后会孝敬你,对你好的。” 巧心笑着挽着婉如的手臂,将头靠在婉如的肩上,就如小时候一样。
婉如莞尔一笑,心头却很不是滋味,她和巧心好像从小就不太投缘,每次和巧心在一起,婉如总是在下风,虽然巧心并没有做错什么,说错什么,但是在婉如听来,总觉得不太悦耳,但是具体哪不对,又说不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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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弗兰克的邀请下,婉如带了阿玲和医院的几个医生护士一起来到了弗兰克的花园小洋房里聚餐。弗兰克的妻子凯特非常的高兴,热情的招待了他们,虽然中文说的不好,但是努力的和每一个人交流着。
凯特很爱中国文化,学习着各种中国传统文化,书法,国画,烹茶,甚至做中国菜。大家吃完饭,凯特兴致勃勃的带着众人来到她自己的书房,把自己的书法和画作拿出来展示给众人欣赏。
她拿出自己颇为得意的几幅书法,说道:“你们看看,我写的好么?”
其实她的书法水平当真不怎么样,甚至有些歪歪扭扭,但是众人依然纷纷赞美以示鼓励,却有一个十七八岁的小护士指着一副“老骥伏枥志在千里”说道:“哎呀,这里有两个字写错了。”
众人一看果然“骥”的馬字边少了一横,“枥”字力字旁写成了大字,小护士这么一说,凯特眼睛一转,有些不服气,也想为难他们一下,说道:“好吧,那你们就每人写一遍给我看看。让我看看你们谁写的最好。”
说着当场拿了纸笔研了磨,交给了他们,弗兰克在一旁也饶有趣味的看着,这些年轻的医生和护士们一边写,一边彼此取笑,气氛相当的快乐。
轮到婉如时,婉如气定神闲的在白色的宣纸上,用行书一气呵成的写了“仁心仁术,大爱无疆”。
写完后,众人纷纷吃惊赞美道:“婉如,原来你还有这样的本事。”
凯特更是视若珍宝一般说道:“你写的太好了,太美了。”
弗兰克也点头道:“婉如,我只当你照顾病人照顾的好,原来你的书法也是如此的好。”
婉如轻声叹息,喃喃自语道:“都是方伯伯和伯谨教我的。”
凯特上前拉住她的手,激动的说道:“太好了,你做我的家庭教师好么?你教我写中文字好吗?”
婉如笑着推辞道:“我还得回医院照顾病人呢。”
“哦……那太可惜了。”凯特脸上满是失望之色。弗兰克上前搂住妻子的肩头,安慰了一下。这原本也不算是什么大事,但是奇怪的是凯特的神情好像特别的痛苦,失落,眼眶竟然都红了起来。
众人都有些不解,尤其是婉如以为是因为自己说错了什么而让她如此的难过的,一脸疑惑的看着弗兰克。
弗兰克扶着凯特坐在沙发里,让女佣给她倒了一杯茶,走到婉如身边轻声道:“婉如,我能和你到单独说几句话吗?”
婉如点点头,随他走到花园里,此时她发现,弗兰克眉间轻蹙,嘴角轻颤,也是一脸愁苦,他点燃了烟斗,深深的吸了一口,说道:“请你原谅我太太的情绪不稳定。”
婉如摇头道:“院长您言重了,我只是不太明白您的太太为什么会如此的难过?是不是我说错了什么?”
弗兰克皱着眉头说道:“八年前,我和我太太失去了我们唯一的儿子,约翰。” 他边说着,嘴角不由的往下拉,眼眶湿润起来。
婉如没想到平日在医院雷厉风行,救死扶伤冲在第一线的院长,竟然会有如此悲痛的往事。
“他得了重病,但是我却救不了他。”弗兰克伤心的摘下眼镜,用手指捏住自己的眼角,努力想阻止自己的眼泪流下来,可是泪水还是濡湿了他的眼角,他忙掏出手帕转身擦拭了一下,回头道:“从那以后,我太太的心情一直很坏,为了让她不再难过,我们来到中国,可是她的精神状况一直都很不稳定,有时会突然的高涨,有时又会突然的低落,甚至崩溃,她变的不喜欢说话,不喜欢出门,不喜欢交朋友。我很担心她。”
婉如叹了口气,看了看天空,她完全可以体会到凯特的悲痛,就如当时她失去月梅,伯谨,楷儿时的心情是一样,自己不也是足足有好几个月的时间一句话,一个字都不想说吗?那种对生活失去希望,自我放逐,自我放弃的过程,婉如是亲身经历过的。
弗兰克说道:“婉如,我请求你,能不能帮帮我?凯特似乎很喜欢你,这么多年,她从未如此高兴,如此的喜欢一个人,并主动的提出要你留在她身边。你不知道,平日里她总是躲在家里,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我今天邀请你们回家,就是想让她可以暂时的忘记伤痛。所以,婉如,请你考虑一下我们的请求好吗?留在我们家里做家庭教师,陪凯特说说话,这样我也能安心很多。”
婉如看着弗兰克,那个爽朗干练,心怀仁爱,医术高超的院长,此时只是一个白发苍苍,满脸愁容,饱受丧子之痛的老人,她无法拒绝,也没有理由拒绝,点点头说道:“可是医院里呢?”
弗兰克感激的说道:“这样吧,从现在开始,你搬来我们家里,当然还有玲儿,我知道你离不开她,你上午在医院工作,午饭后就回来陪伴凯特好吗?”
婉如犹豫着,弗兰克又说道:“对了,我一直想和你说关于玲儿的事。她的右手残废了,生活无法自理,跟着你在医院里生活也很不方便,不如你就带着她来我家里生活吧。
你看,至少,我这里的环境还是不错的,不是吗?玲儿需要一个良好的成长环境,不能总是在医院里生活。同时你们的到来也能给凯特带来安慰。你放心,凯特以前是老师,她很爱孩子,比我还有爱心。”
婉如看了看这个西洋小花园,虽然与方家大院的中式布置大相径庭,却也非常的优雅别致,洋溢着浓郁的异国情调,阳光洒在青蔓环绕的秋千上,童话般的浪漫。
心想,的确,玲儿跟着自己在医院里住,不是长久之计,这里是一个很好的安身之所,玲儿可以在这里平静而安宁的成长。
想了想微笑点头答应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