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礼并不想回公寓,但是他不得不回去,因为有太多事情和牵绊。这一次,婉如依然是站在二楼阳台默默的看着齐欣欣来接赵正礼出院。
到了大门口,他不由自主的回头朝阳台上望了一眼,两人依稀恍惚间交换了一下眼神。
他们主宰不了人生的旋律,是时候该画一个逗号,休憩一下,处理其他的章节了。
一回到家,田映红就兴奋的又笑又哭,紧紧缠绕着正礼的手臂,依偎在他的肩头。齐欣欣生气的想要拉开她,但是田映红就像是长在了正礼身上一般,根本不理会齐欣欣的愤怒。
齐欣欣心中也是委屈万分,用力的又是拉,又是拧,又是拖的,但无论她怎么做,都无法将田映红从正礼的身边拉开。
“算了,欣欣,映红有病,就别那么计较了。” 正礼皱眉道。
欣欣红了眼眶:“是,她有病,所以我连丈夫都得让给她吗?我告诉你,我也快被她逼出病来了!我不管!既然你今天回来了,这个家就得有规矩,有主次,有上下。我才是这个家的女主人!”
正礼不想一回家就吵架,无奈的点头说道:“好,我来和她说吧。”
不再理会欣欣,正礼带着映红来到房里,虚掩了门,两人来到窗下,他将她板正对着自己,皱着眉打量她,二十七八的年纪,却因为精神涣散,显得苍老脆弱,脸旁满是呲出来的散发,更显憔悴。
“对不起。映红” 他难过的说。
“哦,不,正礼,你不用对我说对不起,真的,我知道是我不好。” 她局促不安的笑,眼神闪烁,竟然有几分少女的羞涩之态。
他拉她坐下,帮她将那些散发捋到耳后,他的温柔举措,让她心头酸涩,仿佛回到了很多年前,一吸鼻子,哗啦一声,眼泪就涌出了眼眶。
她也伸出手,掌心轻轻贴在他的脸上,难过的哭,泪水渐渐的将她的眼睛洗濯的清亮起来:“正礼,离开欣欣吧,你不爱她,她也不爱你。她只想征服你,得到你。
我知道我傻,总是想着过去,但是我心里是明白的。我知道我们不可能回去了,我只想你能够幸福。只要能够看着你幸福,我就高兴。所以你一定要离开她。”
正礼低眉不语。
“雅兰和我说过你喜欢一个杭州的姑娘,是不是?” 她舔了一下被泪水浸泽的嘴唇,“那就去追求她 ,和她结婚,生儿育女……生儿育女……生儿育女……” 田映红嘴里反反复复的嘀咕起来,脑袋微微低垂,盯着地板,又开始泛起糊涂来。
“我有生过孩子吗?生过吗?” 她摸起自己的肚子来,侧头看着一旁的地板,想了很久,忽然田失声痛哭:“珠儿,我的珠儿,娘好想你啊……”
正礼刚要安慰,她猛的站起身子,在屋子里乱翻起来,一会扯掉了被单,一会打开箱子,一会又趴在地上看床底,嘴里不停的念叨着珠儿的名字。
知道她的痴病又犯了,正礼用力制止她,紧紧握住她的手臂:“映红,我送你回天津找二哥和珠儿……”
田映红一愣,忙摇头:“不行!你不能回天津,日本人要抓你,怀义要打你,施仁要害你,不行!你不能回去。”
“那我就送你和田九叔一起回去,我去帮你们买票。”
“不!” 田映红甩甩头,用爱怜的眼神看着正礼:“我不回去,我要和你在一起……”
“那珠儿呢?”
“啊!” 田映红脸色煞白,没了主意,神智再次混乱起来,咬着手指,呆滞的在房里踱起步:“珠儿,我的珠儿,我可怜的珠儿……我要怎么办,我要怎么办?”
这头还没说出个所以然,门外一阵急促的电门铃声,犹如高压电流一般直窜进屋内众人的心里,更为令人悚然的是,似乎嫌门铃不够刺激,门外的人抡起拳头“怦怦怦”的砸着大门。
正礼赶忙走出屋子,与齐欣欣交换了一个眼色 ,齐欣欣轻撩旗袍,从开叉处露出一柄女士手枪。正礼点点头,赶紧闪身进房,从柜子后面拿出手枪,上了镗,站在房门后面。
欣欣将雅兰推进房里,闭了门,站在大门边上问:“谁啊?”
“我!赵怀义!”
欣欣开了门,赵怀义一脸火气,手上抱着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儿,鼻子里呼哧着,就往里冲。
“二伯。” 欣欣喊了一声,看了看他身后并没有其他人,心下稍安,赶紧关了门。
“那个贱货在哪?” 赵怀义开口就咄咄逼人的架势。
欣欣赶忙给他倒了杯茶,又急急跑到房里,将正礼喊了出来。
“二哥。”
兄弟两多年未见,彼此匆匆打量了一下,正礼有些吃惊怀义的变化,原本就不健壮的身形,此时更见单薄,甚至有点弱不禁风的样子,似乎抱着孩子都觉吃力。他心下是难过的,有多大的仇,毕竟是血脉相通的亲人。
怀义心中一样起伏不定,他和施仁不同,他从小就不想参与家族争斗,也不想继承家族衣钵。和正礼的矛盾,只是源于田映红。
“哼,亏你还喊的出这声二哥,你勾引我老婆,让她抛夫弃子,你还真有脸。” 赵怀义放下孩子,直接冲上来,指着正礼鼻尖骂。
正礼摇头:“二哥,我没有做过对不起你的事,映红现在有病,就在那屋子里,你可以随时找她,和她夫妻团聚。但是,你不能动粗,不能骂她,不能吓着她。”
他越护着映红,怀义心里就越不舒服,双眉倒竖,眼睛里要喷出火来,一甩手,吼道:“要你管,这是我们夫妻间的事。” 说着就要往那屋子里冲。
正礼一把抓住他的衣袖:“我才懒的管你们夫妻间的事,但是,我不准你欺负她。”
怀义一把推开正礼,手指在正礼的鼻尖不停的指指点点:“我欺负她?她抛夫弃子,败坏门风,做出如此下流不要脸的事,是该被家法活活打死的!”
“二哥!” 一声娇柔的女声,雅兰从房里坐着轮椅出来,“爹娘已经没了,就剩我们兄妹几人,需要一见面就如此剑拔弩张吗?况且欣欣嫂子就在这,你说出这种没凭没据的话来,不可笑吗?”
雅兰咳了两声,接着说:“如果你那么介意我哥和映红姐的过往,当初你就不要娶她嘛,那么多年都过去了,你自问有没有善待过映红姐?人也嫁给你了,孩子也给你生了,你还闹!”
赵怀义看看轮椅上的雅兰,他和雅兰的关系其实一直还不错,因为雅兰心思细密,无论他们三兄弟怎么闹,逢年过节,她都会精心的给她那两个哥哥嫂子准备精美的礼物,平日里也做的很周到,所以施仁和怀义对这个残疾的妹妹,谈不上不喜欢,倒也不讨厌。况且雅兰知书识礼,说的话句句公道,很难让人挑出错来。
怀义胸口剧烈起伏,全身发颤,但是情绪上渐渐平复下来,屋内稍稍安静了几秒,小珠儿推开了映红的房门,一双明亮的眼睛扬着长长的睫毛,看着眼前那个陌生的女人,她完全不认识自己的母亲。
屋外的吵闹,田映红早就听到了,但是她害怕见到赵怀义,直到此时,看到眼前那个瘦瘦弱弱的小女孩,她心中的母性被激发起来,冲上去一把将珠儿抱起,不停的亲吻细看,毕竟是自己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孩子,怎么会不心疼。
珠儿有些迷茫的用小手擦着映红的脸上的眼泪。
看到田映红抱着女儿的样子,怀义的心头也软了下来,家已经没了,药铺也关了,他和施仁被日本人压着来到上海,他没有野心,也没有能力,虽然心里不愿意,却也没有办法脱离施仁和日本人的供给,过着浑浑噩噩的生活。
如果不是有这个女儿做牵绊,赵怀义早就过上了放浪形骸的生活,正是有这个小女儿,每每看到女儿眼中那熟悉的乞怜的眼光,他都会想起田映红的卑微和无情。他是喜欢映红的,但谈不上爱,他嫉妒,气不过她不顾一切,如痴如狂的爱着正礼,完全漠视自己的存在。
人到中年,膝下就这么一个孩子,加上经历了家破人亡,他心思也有些变化了,他希望找到田映红,重新组成家庭,让女儿有母亲。只不过他还是气,他一想到她连亲生女儿都可以抛下,要来上海找正礼,他就妒火中烧,压不住的火气,所以开口闭口的“贱人”。
可是此时再次见到田映红怀抱着女儿,他又觉得或许她对自己是有几分情意的,因为女儿的身体里流淌着他的血,女儿是他们欢愉结合下的成果,她爱这个孩子就一定也是对自己有几分情意的,一定的。
怀义走上前来来,抱住映红,流泪道:“对不起映红,过去是我对你不好,从现在起,我一定好好对你,我会去找工作,走,跟我走,我们一家三口好好过日子吧。”
田映红全身心的都在女儿身上,并没有听清他到底在说些什么,她的心里,脑里都只有眼前这个可怜的小女儿,自己实在是个不称职的母亲。
“不行,” 一直坐在角落抽着旱烟袋的田九突然开口说话,“映红不能跟你走,你如果要好好过日子,那就留下。”
“田九叔,映红是我的老婆,为什么不能跟我走?” 赵怀义急道。
“说不行就不行!我信不过你!” 田九手中的烟杆敲了敲鞋底,灭了火头,站了起来。
“哎,哪有这样的事?你女儿已经嫁给我了,是我的人了!”
“哼!让她嫁给你是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你现在就给我滚,珠儿也留下,我养得活她们。” 田九想起女儿在赵家受的委屈,就也顾不得什么主仆之分,翁婿之情了。
“你看看你,个头也不比我矮,却瘦成这个样子,你老实说,是不是抽上大烟了?” 田九皱着粗眉,愤然又失望指着他。
怀义果然是有些犯了烟瘾,手指放在鼻子底下一吸,眯了两下眼睛。
正礼紧张的上前一把拉了他的手腕,给他把脉,圆睁眼睛吃惊道:“二哥,你真的抽大烟?爹从小就有训诫,凡赵家子孙,绝不能沾染大烟。不行,我要帮你戒掉。”
怀义甩开他的手:“不用你管。你现在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还管我的事呢。”
正礼担心的摇头:“你现在毒瘾还不是很深,可以戒的掉的。留下来,二哥,和我们住在一起,我帮你把毒给戒了。”
赵怀义转过脸来,毫不领情的摇头道:“就你能耐,从小就是这个喜欢招摇显摆的毛病,赵家就你一个就够了的样子,有你在,爹的眼里能看到谁?”
正礼蹙着眉头,不再说话,只有暗暗叹气的份。
大家都安静了一会儿,赵怀义蹙着眉头看了看这一屋子的人,他们是自己的亲人,眉心跳了一下,咬了咬牙,正经下来,轻声道:“正礼,我能找到这里,大哥和日本人也能。大哥是铁了心要拿回‘青凤神秀丹’的秘方,还有爹那枚翡翠戒指的。虽然我和你打打闹闹那么多年,但是说实话,我并不想你出事。
但是大哥不同,他已经投靠了日本人,现在在王义山手下做事,他们是要你命的。我是没本事,拿着他们的钱活命,所以很多事只能装不知道。总之,你们要尽快离开上海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