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道院里的难民,走了一批又来一批,食物,药品短缺始终是个大问题,此间,安妮嬷嬷又病倒了,大家犹如失去了主心骨,婉如给出了很多良好的建议,维持着各项事务的运作,时间久了,大家都习惯性的来征询婉如的意见,婉如不知不觉中显露出自己的组织领导能力,管理起修道院里的各项事务。
她从难民中挑出一批年轻力壮的男女,让他们把教堂外面的那片地开了种蔬菜,又挑出一批会女红的妇女,发了些布匹针线,让她们缝制衣服鞋袜,再挑出一批人在修道院里做各种杂务,还挑了几个上过学,认得字的帮助自己记账,收纳和教孩子们认字。
每隔两天,就由修女带着修道院里做的衣服鞋袜,拿着红十字会的身份,去镇里换食物。但是即便婉如如此有条不紊的安排好了一切,缺钱依然是个大问题。
日子在困苦和危险中一天天的过去,在婉如的安排下,倒也大致平稳。
她的头发盘的高高的,用发箍将刘海卡在头上,露出光洁的额头,脸色苍白,没有血色,因为瘦,原先可爱的圆脸已经变成了瓜子脸,颧骨都隐约可见,全神贯注的打着算盘,记录着修道院里的各项支出,时不时的咳嗽几声,如今的钟婉如犹如枯萎的残荷,没有颜色,没有风采,穿着打扮老气的像是一个中年农妇,但是她不在乎。女为悦己者容,如今的她,不想取悦任何人,包括她自己。
“婉如,有两个孩子在发高烧……”
“好,我就来。” 婉如放下笔,从椅子上站起来,顿时只觉天旋地转,眼冒金星,强行撑着桌角,好一会儿才恢复过来,她知道自己的贫血症状越来越严重,但是她也不在乎。
她看上去积极的活着,心里却什么都不在乎了。
安妮嬷嬷在病榻上,写信给弗兰克,希望他能让陆明宇送些钱和食物过来,坐在一旁的婉如不削的笑了笑,他怎么会来?他忙着和日本女人亲热都来不及,大上海五光十色,繁华奢靡的生活是多么的迷人,他又怎么会记得这个小小的修道院。
安妮嬷嬷留意到婉如脸上异样的神色,有些疑惑的问道:“怎么了?我的安排不好吗?”
婉如摇摇头:“不,您的安排很好,我们的确需要钱和食物,还有药品,只不过,我想,陆队长很忙,不会有空过来的。”
安妮嬷嬷微笑着摘下眼镜,拍拍她的手说道:“他会来的,这里是他的家,他再忙也会来的。”
婉如皱着眉摇头:“随他吧,只不过请您不要告诉弗兰克我在这里,我不想任何人知道我在这。”
“你不想见明宇?” 安妮嬷嬷温柔的问。
“不想。我一辈子都不会见他。” 婉如的眉间越锁越紧,咬的嘴唇发白。
“唉----” 安妮叹了口气,“好吧。”
安妮沉默了几秒,好像是在思考什么,嘴唇蠕动了几下,张开嘴,想要说什么,又阖拢了。
婉如想了想,再次开开口说:“嬷嬷,我想成为一名修女,成为上帝的仆人,我是真心实意的。”
安妮嬷嬷微笑着摇头:“ 如果不是你刚才的那句气话,或许我会答应你的,可是,你看,你心底有爱,有恨,有着那么多的情感,又怎么能做修女呢?如果你真的想要成为一名修女,那你就需要放下心中的爱恨,去面对明宇,和他做朋友,爱他,就如你爱其他所有人一样,平等的,温柔的去爱他,宽恕他对你伤害。”
婉如叹气,她知道安妮嬷嬷说的是对的,不懂得宽恕,博爱又怎能侍奉上帝?
夜里,婉如一个人爬上了教堂的钟楼,站在高处眺望森森的远方……宽恕他?和他做朋友?一想到他和那日本女子亲热的样子,她就本能的妒火中烧,她没法宽恕他,她恨他,讨厌他……也爱他……这让她觉得自己卑贱。
婉如自己的身体也一直没有恢复,咳嗽断断续续的,天气越来越冷,冬天的脚步已经加快,他们需要被褥,需要木柴,需要食物……
每天都是无止尽的烦恼,绞尽脑汁,用尽力气,婉如还是想不出什么办法变钱出来,只能忍受着饥饿寒冷。
而就在这种境况下,居然出现了一个婉如怎么也想不到的熟人。
那天,她在井边洗衣服,双手泡在冰冷的井水里,就像是被锯子切割一样,生疼生疼的,婉如一边洗,一边将手放在脸上取暖。
“婉如!” 一个女声突然在她身旁喊了一声。
婉如一愣,抬头看她,一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中年妇女,双手插在袖管里,脸上堆着笑,眼睛里闪着兴奋的光芒。
婉如没有认出来,那妇女从袖管里伸出手来,拉着婉如湿哒哒的冰冷的手,激动的又喊了一声:“婉如!果然是你!哎呀,是我!你的堂婶,吴大兰啊!“
婉如惊诧的倒吸一口气,睁大眼细细辩了辩,真的是吴大兰。
“堂婶!” 婉如反复上下打量她,不可思议的看着她,因为方巧心曾经说过,丝绸厂被日本人霸占,霍祖辉和钟永杰替日本人打理事务,那吴大兰跟着钟永杰应该是吃香的喝辣的,锦衣玉食才对,怎么会落到如此下场?
婉如正在疑惑,吴大兰突然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嚎起来,拉了婉如走到一旁的角落里倒起苦水。
“婉如啊,那么多年不见,你受苦啦,你看看你,脸色那么差,那么瘦……你说你啊,怎么就偷偷跑了呢?”
婉如还来不及回话,吴大兰嚎的更大声,擤着鼻子说:“你那个堂叔啊,真是个没良心的啊!有了几个钱啊,就说我不会生养,娶了两房的姨太太,我和他理论两句,他就把我给休了,赶了出来,你说说,这个天杀的……怎么就那么狠心呢?我好歹也跟了他几十年啊……”
话没说完,又嚎上了,婉如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只得拿出手帕给她擦脸。
吴大兰哭的是捶胸顿足,摇头晃脑,一会抱着婉如,一会攀着婉如,嘴里喋喋不休的诅咒着忘恩负义的钟永杰,指天骂地的把钟永杰比作陈世美……
婉如安静的听她发泄,吴大兰渐渐的止住了哭,抽噎着抹眼泪,又开始问起婉如这几年来的经历,婉如不愿多说,只是告诉她月梅和伯谨都已经过世的消息。
吴大兰“嗯?!” 了一声,眉间蹙了起来,一脸疑惑的看着婉如:“你是说方家大少爷前年就死了?”
婉如难过点点头。
“不对啊!我去年秋天的时候还见过他呢,他先是到了方家大院,后来被日本人赶了出来,就又到了厂子里,我当时正在厂子里和那个没良心的吵架,听工人们说是方家大少爷来了,那没良心的就下去和他聊了半天,我就在窗子那看了两眼,的的确确是方家大少爷啊。”
“什么!!!!” 婉如震惊的从凳子上跳了起来,这简直就是天方夜谭嘛!“伯谨没死?你是说方伯谨没死?你确定吗? 堂婶,你确定你没看错,没认错人吗?”婉如全身都在颤抖,激动的抓住吴大兰的手。
吴大兰忙忙道:“没错,没错,肯定没错的,当年他整天往我们家跑,天天缠着你,我怎么会认错,再说他长的那么俊,身材又高挑,这种长相的能有几个?不会错的!”
突然间,眼前一片迷雾,泪涌如泉,婉如流着眼泪笑出声来,仰望天空,云层里的阳光是那样的圣洁慈祥!原来世上真的是有奇迹的!
伯谨没有死!伯谨回了杭州!天啊!婉如对着蓝天不停的感恩:“感谢上帝,感谢上帝!”
又急急忙忙跑到礼拜堂里,跪在耶稣像前不停的感恩祝祷。
难道这是上天给自己的再一次机会吗?她兴奋的想着。
吴大兰追进礼拜堂,拉起她说:“哎哟,你跑的也太快了,我话还没说完呢。”
婉如笑着用手指拭去眼泪,等着吴大兰带来更多好消息。
吴大兰细细审视她的样子,叹气道:“早知道你那么喜欢他,当年我也就不枉做小人拆散你们了。看看你,那么多年了,还没嫁人也是怪可怜的。”
“是的,是的,我喜欢他,我答应过他要嫁给他的!” 婉如怎么也止不住一直往外涌的泪水,伯谨没有死,只要找到他,她再也不会与他分离,她要报答他的恩情,用自己的生命去报答他,爱他照顾他一辈子!
只有与伯谨在一起,她才觉得是理所应当,合情合理,天啊,伯谨居然还活着,她的心海翻起滔天巨浪。
“堂婶你知道他现在在哪吗?我要去找他,和他在一起。” 婉如不停的轻晃着吴大兰的手臂,怎么也按耐不住狂跳的心脏。
“我正要和你说这事呢,前两个月,那个没良心带了那两个妖精和那姓霍的去了上海,我就打算去上海找他们去,就算是休了我,你也得给我一笔钱不是?总不能让我两手空空的要饭去吧!
所以我就一路往上海走,没想到,到了嘉兴碰到日本人扫荡,哎呀,大家拼命的跑啊,逃啊,一团乱,也是巧,混乱中,我撞到一个人,抬头一看,嘿!不就是方家大少爷吗?
他好像没认出我来,当时乱哄哄的,日本人在后面追我们,一转头就被人群冲散了,就这样不见了。我跟着人群逃到这里。“
“那你是说,他也有可能跟着人群来到修道院咯?”婉如瞪大眼睛,心跳到喉咙口。
吴大兰想想说:“很有可能,但是我在这也有三四天了,好像并没有见到他。”
说着两人都朝四周环视开来。婉如赶忙在修道院里里外外的翻找,她太想念伯谨了,可是细细的找了两遍也没找到,只得作罢。
即便如此,婉如的心里依然很高兴,无论如何伯谨没有死,只要他在人世,那么总有机会能够重聚的不是吗?太好了,太好了,婉如不停的感谢上苍。
除了上帝,圣母,耶稣,她把佛祖,菩萨,玉皇大帝都谢了一遍。
只要他活着就好,只要活着就有希望,就有盼头,他还会回杭州,自己也迟早要回杭州,因为那里是他们的家,他们迟早都会再见的,她兴奋的期盼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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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妮嬷嬷的病情越来越严重,克丽丝修女又写了一封信给弗兰克,希望他能转交给陆明宇,让他回来看看。
一个星期后,弗兰克和陆明宇终于带了药品物资赶到了教堂,总算在弗兰克的治疗下,安妮嬷嬷的病情稳定了下来,但是因为营养跟不上,所以回复的很慢,弗兰克和陆明宇商量着等安妮的情况再稳定些,就带她去上海调养。
婉如一开始没有现身,想等陆明宇离开后再出来,一直躲在自己的小屋里祈祷,因为她害怕自己见到陆明宇,又犯花痴病。可是安妮嬷嬷病重,修道院里的很多事情都需要她来过问处理。
后来安妮嬷嬷亲自召唤她,有事嘱托,婉如不得不吸了口气,走出自己的小房间。
他们俩是在安妮嬷嬷的病床前再次见面的,婉如走进那狭小简陋的小房间时,陆明宇正跪在安妮嬷嬷的床前,紧握着安妮的手,像一个虔诚的祷告者,垂着头默然哭泣。
婉如轻轻的走进来,闭了房门,站在门边上看着床上,脸色苍白安妮和一旁流泪的陆明宇。他哭泣的样子让她觉得他是那样的柔软,乖顺,就像一个伤心难过的孩子,令人疼惜。
良久,他才缓缓侧过头来,发现她站在离自己三步之遥的地方。
“婉如?!” 他脸上的泪痕未干,嘴角却扬起一个笑容,不由自主的就像冲上去拥抱她,天知道他有多想她。
婉如却本能的往后缩,贴着墙壁,冰冷而又礼貌的喊了声:“你好,陆队长。”
他这才想起他俩之间已经分手了,结束了,自己肮脏堕落的身躯根本就不配靠近她,碰触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