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婉如又一个人走上钟楼,没想到陆明宇也在,他穿着厚厚的大衣,围着围巾,靠在墙上抽烟,似乎知道来人是她,他只是轻轻瞥了她一眼,继续喷云吐雾。
婉如一看如此,转身就想下楼去。
“这是我从小躲藏的地方。” 他说。
婉如停下了脚步。
“我喜欢在这里眺望远方,因为站在这里,可以看的远一些,或许有一天我的父母能够将我接回家里去。”
这是他第一次谈起他的父母,婉如有些好奇,转回身来,想要听他讲故事。
“我和你的身世有点相似,但你至少见过你的父母,他们宠你爱你,而我却从来也没见过他们,我一出生就被人扔在野地里,打算喂野狗的。呵----“ 如此悲惨的故事,他说的是那样的平静,却让人更觉心痛。
婉如不自觉的走近他,为他的身世而难过。
“如果不是被一个农民捡回家,我可能在这个世上活不过一天。我感激他,可是很快他们又把我给扔了,因为我出生的时候,眼睛是蓝色的,他们把我当做妖怪。所幸的是,这次他们把我丢在了修道院的门口,我这才被安妮嬷嬷收养了下来。”
“明宇,你是混血儿?”
“是的,我的生父是法国人,一开始谁都不知道我的身世,直到几年后克丽丝嬷嬷来到修道院,找到我,才知道了我的父母是谁。克丽丝嬷嬷也是为了我才留在了中国。”
“怪不得你和克丽丝嬷嬷那么亲近。”
“你知不知道,盼望,期待的滋味?” 陆明宇喷出一口烟雾,思绪回到许多年前,眼前浮起自己的孤独的童年。
“我想我能体会几分你的感受,我在方家也有一个秘密花园,那个花园里有个清凉亭,我也常常站在亭子里眺望远方。” 她说。
陆明宇叹了口气,停止讲述自己那难以启齿的身世,转过脸来看她:“对不起,婉如,我知道我伤害了你。”
婉如心酸的摇摇头,也眺望着黑漆漆的远方,苦笑说道:“安妮嬷嬷说的对,我应该学会宽恕,把你当做其他人一样,像朋友,兄弟一样的爱你。” 她边说边觉得心痛的不得了,但是脸上依然挂着笑容。
“我祝福你找到爱人,她很漂亮。你不用担心我……你看我不是很好吗?” 她咧开嘴朝她笑。
他心痛的看着她 ,她看上去一点都不好,她的强颜欢笑让他觉得心酸。
婉如踮了下脚,挥舞了下手臂,极力的表现着自己的坚强开朗,但是她还是想哭,很想哭,就是想哭,笑容被泪水冲刷而去,取而代之的是止不住的泪水。
“婉如……” 他想安慰她两句,却不敢开口,因为他知道自己无法放弃自己的任务和使命,如果自己沉溺在儿女情长之中,那会有很多人死去,他只能看着她伤心欲绝,看着她失落无助,在这个动荡黑暗的岁月里,他只能牺牲她,也只有这样才能最大限度的保护她……
婉如用手背擦了擦眼睛,泪水盈盈的双眸犹如两潭波光凌凌的湖水。
“我能不能……最后再摸摸你的脸?” 她卑微的,小心的问。
他看到她那可怜兮兮的样子,那小心翼翼的眼神,心头酸痛的裂成千千万万片,摸一下脸?她最后的要求就只有这一点点……可是他明明就是属于她的,从头到脚,从里到外,全都是属于她的,可是她要的就只是这么一点点。
“当然 ……” 他哽咽,颤抖着嗓音回答。
她的眼睛亮了起来,很高兴得到了许可,脱下了手套,在手心里哈了口气,搓了几下,等到手变的热乎乎的,她慢慢的走到他跟前,虔诚的像是教徒膜拜神祇一般,轻轻的将小手放在他的脸颊上。
“对不起,我的手还是有点凉……”她颤抖着声音,流着眼泪,勉强的勾着嘴角挤笑容。
她的小手在他的脸颊上轻轻的摩挲,手指轻轻的碰触他柔软性感的嘴唇,眼泪更是如决堤洪水般涌出来,脑袋里又浮现出他与日本女子接吻的那张照片,顿时心肝剧裂。
可怜兮兮的抬起眼皮看着他深邃的眸子,挤出一个绝美的微笑。
他看着她苍白消瘦的脸庞,和那谨慎小心的眼神,心疼的快死掉,突然间,心底的熔岩炙热的融化一切,感情战胜了理智,他猛的抓住她的手,放在唇上亲吻。
“不,不可以。” 她赶紧缩回手,摇头道:“我只是想最后摸你一下,让我知道你是真实存在的,不是我幻想出来的,就足够了,我不会做第三者,我不是要勾引你。真的不是……”
“让我抱抱你,婉如,让我抱抱你!”他不听她说什么,伸手用力的将她拉进怀抱,他受不了,受不了如此撕裂般的疼痛……
“不,不可以。” 她用力挣脱出他的怀抱:“我们不可以这样,你有了你爱的人,就要对她忠诚,我以后不会再接近你了。我会爱你,就如爱其他人一样,我会放下,彻底放下,我会遗忘,彻底遗忘……”
婉如慌张的退到楼梯口,微笑道:“从今往后,我们就是朋友,是兄妹,永远相亲相爱,我会为你们祈祷的。我…… 我先走了……”
她几乎是落荒而逃,一口气跑下钟楼,跑回自己的房间,锁了门,不停的在十字架前忏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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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天起,婉如彻底将自己与陆明宇之间的感情沉进了心湖,哪怕是见到他,也强迫自己把他当做普通的朋友看待,苦苦压抑着自己,希望时间能够将所有的苦痛带走。
弗兰克看了看婉如的身体情况,极力要求她回上海,但是婉如拒绝了,安妮嬷嬷离开了,自己如果再走了,那修道院还要怎么运作下去。那么多双迷茫恐惧的眼睛盯着她,如今,自己就是他们的依靠,他们的希望。
没人可以说动她,最终弗兰克只得作罢,陆明宇临走前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大瓶的牛奶和一大包的饼干,水果,还有鸡蛋,搬到她面前。
她的眼睛亮起来,拍手笑道:“太好了,这些东西可以给孩子们吃,他们一定会很高兴的,我这就拿出去……”
“这些是给你的。“ 他皱着眉打断她。
“给我?我不需要。”她笑着看他,摇摇头:“ 我拿去给孩子们。” 说着拎起篮子就往外走。
陆明宇一把拉住她,夺过篮子放在桌上,把她按在椅子里,拿了个杯子,将牛奶倒了出来,又拆了一包奶油饼干,塞到她手里,蹲下身子,牢牢盯住她,用命令的口吻说:“吃掉它,吃!”
婉如愣在那,那双漂亮的眼睛因为瘦,显得尤其大,他一点都不觉得这双大眼睛美丽,因为它们诉说着苦难,诉说着无奈,诉说着绝望,而这些都是他带给她的。他的眼眶湿润了,很心痛也很难受,也很生气。
两人僵持着,正好有几个难民想要进来问事,陆明宇突然大吼:“出去!都给我出去!!”
婉如和那几个人被他吼傻了。陆明宇冲到门口将门关上,又跑回来逼婉如吃饼干。
“你吃不吃?”
“不吃。” 婉如的倔脾气又上来了。
陆明宇抓抓头发,凶巴巴的说:“你知不知道你贫血很严重,你知不知道你随时都会晕过去,你知不知道你会有生命危险?”
“我知道。” 她淡淡的说。
“你想死,你想用死亡来惩罚我,是不是?”
“不是。我只是胃口不好。” 她心虚的说。
“我告诉你,我不会让你死,我不准你死。”
陆明宇拿她没办法,看看窗外,弗兰克和几个义工已经将安妮嬷嬷抱上了车。自己在上海有一大堆的事要处理,他必须尽快赶回去。
想了想,他急道:“好,我给你三条路选,一,你跟我回上海,二,当着我的面把这瓶牛奶喝了,饼干吃了,三,让我吻你。”
当婉如听到他的第三条路时,愣在那呆呆的看着他。
回上海?不可能,她不愿意再回去纠结在那些人事纠纷里。让他吻自己?她心头突然跑出十七八只的小鹿来,在她心头狂跳,不由自主的盯着他那诱人的嘴唇看去,唉……她是愿意的,她觉得自己很没出息,可是她的心就是愿意的,只不过,那天夜里,这两片诱人的嘴唇上带着的脂粉气,让她记忆深刻,难以下咽。
陆明宇一手拿着牛奶,一手拿着饼干,两条浓眉在眉心拧成了一个疙瘩,紧盯着她。
没有了其他选择,婉如只得接过了牛奶和饼干,乖乖的把牛奶和饼干吃了。
他看着她一点点的将牛奶喝尽,饼干吃掉,眉心才稍稍舒展开来,嘴角轻动,捏了一下她的下巴说道:“答应我,把这些东西都吃掉,我知道你心疼孩子们,但是如果你倒下了,就更没人照顾他们了。”
“嗯。” 婉如点点头。
“如果我来不了,我也会找人代我过来给你们送东西的。”
“好的,你自己多保重。对了,有空的时候,替我去看看玲儿和雅兰。告诉她们,我很好。”
陆明宇点头应承了下来,深深的看了她一眼,起身离开了。
婉如一直送到大门口,小汽车缓缓驶离,扬起的尘土将她与他隔绝开来,车后镜里的婉如在飞扬的尘土中变得朦胧,越来越小,一瞬间,陆明宇泪目,赶紧吸了口气,调整了一下情绪。
“明宇,你为什么要如此折磨自己?” 安妮嬷嬷虚弱的歪在弗兰克的肩头。
陆明宇的这个小动作,根本就没能掏出车中另外三人的眼睛。
“是啊,明宇,我们都看的出,你很爱婉如,她也深爱着你。” 弗兰克也忍不住说。
陆明宇撸了下脸,干笑两声说道:“我配不上她。”
“为什么?爱情有什么配得上,配不上的?” 弗兰克不解的问道。
安妮嬷嬷叹了口气:“明宇,我希望有生之年能看到你结婚。”
明宇嘴角微扬,有些自嘲的笑道:“好,我会努力找到那个属于我的姑娘的…。。”
安妮和弗兰克都听不懂他的话,异口同声的问:“为什么不能是婉如呢?”
明宇叹了口气摇头,不再说话,阖上了双眼,听着车子七里哐啷的在路上颠簸的声响,思绪飞到那年他和婉如坐在大卡车上的情形,她睡着了,不知不觉中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