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知道了陆明宇与雅兰订婚的消息，天空就一直是灰蒙蒙的，也不下雨，就是阴沉着，婉如一手握着小铲子，仰着头看着巨型灰布似的天空发呆。
婚礼被安排在三天后，整个陆公馆忙忙碌碌，喜气洋洋，听说还要在家中举办一个小型舞会，想必是会挺热闹的。
这几天除了谢妈两天前和婉如说过两句话之外就再没人和她说话了，谢妈无非就是那套打入冷宫的言论，婉如听完只觉哭笑不得，也不回话，而后，她就真的被打入冷宫了，所有人都知道她失宠了，而且这次是彻底的失宠。
谢妈拿来的好饭菜，她都给了一个年迈的老仆人，自己又重新开始吃起最低等下人的饭菜，她不接受陆明宇任何的恩惠，因为，尊严是她现在唯一剩下的东西了。
她已经好几天没说话了，也没有哭，好像麻木了，也好似早就预感到这样的结局，如一个笼罩在她头上的诅咒，所有爱她的男人都会一个个的离她而去，另娶他人。她的心情就和这个天一样，灰色的，却不下雨。
过了一会，珍妮跑过草地找到她：“婉如，先生和雅兰小姐请你进去一趟。”
婉如情不自禁的皱眉，她真的不想见到他们，他们的喜悦是建立在她的痛苦之上的。
“哎，你快来哦。” 珍妮催促着。
珍妮走后，婉如拖沓的站起身，解下身上的围裙，扔在凳子上，略整了整散乱的发丝，缓缓走到大房子里，没有低头，只是垂着眼皮，因为她不想看到他们恩爱的样子。
“这个戒指的款式喜欢吗？”
“嗯，喜欢，真好看，谢谢你明宇。”
“你喜欢就好，你想要什么我一定会想办法弄到的。我只要我的妻子开开心心的。”
婉如真恨不得把耳朵也塞起来。
“先生，小姐，她来了。”
“哦，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陆明宇打发了珍妮下去，从头到脚的打量了一下婉如，冷冷道：“这个家里是有规矩的。”
婉如紧咬着下唇几秒，深吸了口气，喊道：“先生好，太太好。”
雅兰脸上一红，赶忙说：“婉如姐，我们是朋友，快不要这样喊我。再说我和明宇还没结婚呢。”
“迟早的事，我早点叫习惯了，以后就不会叫错了。”
陆明宇笑笑：“这倒是的，就让她这么叫好了。” 顿了下说道：“我有点口渴，你去厨房拿些果汁和点心来，我和太太一起享用。”
婉如抬起眼皮瞪他一眼，陆明宇歪在沙发上，紧紧握着雅兰的手，情深款款的望着他的新娘。“是。” 她无法说不，因为她签过卖身契，她现在是陆明宇的女仆。
婉如匆匆走进厨房，倒了橙汁，拿了点心，用托盘装了端出来，才出厨房门，就看到陆明宇正在与雅兰热吻，他的手，他的唇，他的气息还依然在她的记忆之中，而此时却已经属于另一个女人，她止不住的全身发抖。
他们吻的很忘我，很热烈，婉如就傻站在过道上看着他们亲热，良久，陆明宇才停止了亲吻雅兰，抬头看看她若无其事的说：“站在那做什么？还不端上来？”
婉如止不住全身发颤，托盘里的杯盘因为她的手颤而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当她放下托盘时才发现，杯子里的橙汁已经洒了一半在托盘里。
陆明宇皱眉呵斥道：“这么点小事都做不好。”
婉如站直身子严肃道：“是的，我手脚笨，不会伺候人，以后这种事还是让珍妮做吧，我去通下水道。” 说着就往屋外走。
“站住！” 他喝止她：“你以为你是什么人？别忘了，你是签过合约的。你是我陆家的人。”
婉如咬着下唇，猛烈的吸了两口气，回头迎着他的目光说：“好啊，那就请陆先生吩咐，要我做什么。”
陆明宇冷冷的盯着她几秒，说道：“第一，珍妮在我们婚礼后就要回英国了。所以这屋子里的家务由你来做。”
“我不会！”
“不会就学，你不是很好学的吗？” 陆明宇语带讽刺的说，他俩都知道他指的是婉如那次说的想要学如何在床上伺候他的事。婉如此时真想狠狠打自己一巴掌，自己当时是吃错什么药，竟然会对他说这么肉麻过分的话，以至于现在成了他的笑柄。
陆明宇继续说着：“这几天你就跟着珍妮学打理屋子里的事，当然一切都要听从太太的吩咐。”
婉如吸了口气，无奈的说：“还有呢？”
“第二件事，我太太希望我们结婚的那天，你做伴娘，衣服已经买好了，就在那，你拿去试穿，哪里不合适的就尽快改。”
如被雷击一般，婉如震惊的看着他俩，这算什么？示威吗？炫耀吗？折磨吗？
“我不做！” 婉如斩钉截铁的拒绝。
“这是命令！” 陆明宇站起来逼视着她。
“我偏不！我对你们的婚礼没兴趣！你杀了我好了！” 婉如扭头硬气的说：“呵，你们两夫妻还真般配，一个莫名其妙，一个自欺欺人。恭喜你们。”婉如气的边骂边落泪。
“钟婉如！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陆明宇气的涨红了脸，大手铁钳般的抓住她的手臂。
“说就说，难道不是吗？你们有失忆症，我没有，我倒是希望我有，我们三人之间发生过些什么，你不知道还是她不知道？你觉得我能面带微笑的去做你妻子的伴娘吗？” 婉如吸了下鼻子，她讨厌他们的虚伪，用力甩开陆明宇的手。
陆明宇被她说的哑口无言，却又气的怒火中烧，一把捏住她的下颚，看着她眼中的倔强和痛苦，那一瞬，他好想好想吻她，好想好想拥抱她。
“婉如姐……对不起，是我不好，你别生气，我原本是把你当做我的好姐姐，所以才……” 雅兰转动着轮椅上前来，陆明宇不得不松开了手，将心中的爱恨强压下去，他已经做出了选择，做出了决定，他不能伤害雅兰，默默的，咽了口气，他转身上了楼。
婉如也稍稍安静了下来，抹了下脸上泪水，昂着下巴问：“太太，你还有什么事要吩咐吗？”
“婉如姐……” 雅兰难过的说：“对不起，如果你不愿意做伴娘就算了……我没想的那么周全。”
“是的，我不愿意。抱歉。”
雅兰垂着睫毛，嚅嗫着：“你是不是在生我气？是不是因为我抢走了明……”
“没有！” 婉如快速打断她的话：“你没那么大的魅力。不过事已至此，我不想再介入你们的生活。从今往后，你是太太，我是仆人，我们就只有这样的关系。你有什么需要就吩咐，但是千万不要再提过去的事。”
“对不起，婉如姐……我一直以为你爱的是我哥……”
“是，你可以继续这么认为。” 婉如吸了口气，烦躁的问：“请问太太，你还有什么事要吩咐，如果没有，我要去刷工人房的马桶了。”
雅兰摇了摇头，婉如像是躲瘟疫一般逃离了大房子。
她刷马桶，通阴沟，打扫院子，劈柴，做着最脏最累的工作，不停的，想用身体上的疲乏来麻木自己精神上的痛楚。
她在小木屋的窗子上钉上了厚厚的窗帘，不透光的，将他二人唯一能够交流的通道堵死了。
只不过，她还是花了好几个晚上的时间亲手为他们做了一件结婚礼物，一幅鸳鸯戏水的刺绣，她善良的心终究还是希望明宇和雅兰能够幸福白头的。
总算是在他们婚礼的前一晚，她将刺绣赶制完成了，揉了揉酸涩的眼睛，直了一下酸疼的腰，她将刺绣装进一个小盒子里，用两根大红色的缎带将盒子绑起来，小心翼翼的绑了个漂亮的蝴蝶结。又写了一张小卡片，“祝：白头到老，永结同心。”，没有署名，因为她不想他们记得她的存在。
准备好礼物，婉如拿出安妮嬷嬷送给自己的圣经和手珠，跪在床前，虔诚的念诵着经文。
明天他就要结婚了，婉如生命中的第三个男人，终于也要离开自己，与别人结婚了。婉如以为经文会让她平静，会让她麻木，会让她超脱，可是她的脑海里翻江倒海般的涌现着与明宇这段断断续续，跌宕起伏的恋情，她第一觉得锥心的疼痛。
眼泪最终还是从心底流了出来，她嘴里不停的念着经文：“神啊……求你使我们回转，使你的脸发光，我们便要得救。耶和华万军之神啊，你向百姓的祷告发怒要到几时呢……万军之神啊，求你使我们回转，使你的脸发光，我们便要得救……”
可是，没用，圣经也无法平复她心中的伤痛，此时此刻，她就要失去她的爱人，任世界上任何一种神力都无法救赎她……她扑到在床上，泪水浸湿了圣经与十字架，她突然想起安妮嬷嬷临终前的话，安妮嬷嬷告诉他们他俩是相爱的，安妮嬷嬷让他们彼此善待，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他俩就是怎么也走不到一块呢？
她跑到窗口，忐忑不安的告诉自己，就看一眼，就一眼，如果他不在窗口，就从此忘记，如果他在窗口……如果他在窗口……她还未想出自己要怎样……手已经不经大脑指挥的拉开了窗帘。
于是，她看到了他，他也看到了她，因为她忘了关灯……
他依靠在墙上的身子突然直了起来，两人隔着两扇窗，一个花园，远远的，默默的凝视着对方。
几秒后，他眯着眼喷了一口烟雾在窗上，拉下了窗帘，转身从窗边离去。
婉如心中一阵强烈的酸涩，他放下了窗帘，转身离去，都在告诉她，他不再要她，他已经准备好去做另一个女人的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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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的夜色也是灰蒙蒙的，没有月也没有星，陆明宇的心里也是灰蒙蒙的，一整晚他都盯着小木屋发呆，内心不停尝试着让自己高兴起来，明天他就要结婚了，要做新郎官了，他的人生将要翻开新的篇章，他应该高兴的，雅兰美丽温婉，善解人意，聪慧明理，虽然身有残疾却毫不逊色于那些四肢健全的女子。
说真的，除了不会走路，雅兰各方面都比婉如要强，最重要的是雅兰全心全意的爱着自己，还有什么比这个更重要的呢？
可是他知道自己的心还在为她跳动，当他看到她拉开窗帘，仰着头朝自己看来，他全身犹如被注入兴奋剂一般，她终究是思念自己的，终究是想看看自己的，他是高兴的，激动的，也是苦涩的。因为明天他就要成为别人的丈夫了，而这样的结局都是她造成的。
如果她能想雅兰那样的回答他的问题，明天的新娘就会是她，可是……可是……一想起她那些交易般的条件，一想起她将戒指摘下，他就生她气，就无法原谅她，她不明白，在她将戒指交还给他的那一瞬，她已经将他俩的情缘斩断。
他拉下窗帘，离开窗前，坐在书桌前强迫自己看文件，强迫自己想一些爱情以外的东西，不然他就要疯了，他有一堆重要的事情要做，而且局势越来越严峻，赵正礼在监狱里与日本人斗智斗勇，他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他知道，很快赵正礼的拖延战术就会不管用，到时日本人就会痛下杀手。
齐欣欣无论如何都不肯交出上半张名单，以至于组织里的行动消息还在被不停泄露，而下半张的名单基本确定已经落入孔书良的手里，设陷阱抓捕的孔书良的计划也在紧密安排中。
还有，佐藤宏一虽然依然对他倚赖器重，但是最近的态度有些值得玩味，有些重要的事情佐藤总是防着他，陆明宇不得不继续向佐藤表忠心，做一些违背本心的事。而明天的婚礼也是一个将自己与那些日本军官和汉奸高官们拉进距离的好机会。
陆明宇拿起一份文件，是一份抗日分子的资料，心中更是沉甸甸的，照片上那张年轻英气的脸庞，最多不过20岁……但是自己必须抓捕他，送他进那暗无天日的地狱。
“咚咚咚……” 敲门声。
“进来。” 陆明宇用拇指和中指按了下酸胀的太阳穴。
“少爷。”
陆明宇抬眼朝李富川点点头。
“还没睡呢？已经半夜了，明天可是你的大日子，一大早我们就要出发的。”
“我知道。” 陆明宇捏捏眼角，将手上的资料轻轻扔在桌角上：“看看有没有办法让他离开？”
李富川拿起资料夹翻了翻，皱起眉，轻声道：“少爷，不行啊，太危险了，你这个月已经放了三个了，佐藤已经很不高兴了，你不能再冒险了。”
“太年轻了……” 陆明宇有气无力的叹道。
“我知道，可是，少爷，你要顾全大局啊，万一佐藤对你不信任了，将来死的人更多。” 李富川劝道。
陆明宇摇头：“想想办法，让他离开上海。”
“不行，你放了他，你自己怎么办？佐藤心机深沉，阴晴难测，你要出事的。”
“给他递个风声，如果跑不了就算了。” 陆明宇说道。
李富川紧蹙着眉间，只得叹气应了。
停了两秒，李富川关心的问道：“少爷啊，你……你怎么会突然要和雅兰小姐结婚的？”
陆明宇倒在椅子里，仰着头长叹一声：“她爱我，也需要我。”
“可是，婉如小姐也爱你，也需要你啊。”
陆明宇眼角瞥了他一眼，淡笑道：“李叔，你从来也不管我感情的事的，今天怎么了？”
李富川紧蹙着双眉摇头道：“明宇，婚姻是人生大事，你可要想好啊。我看婉如那姑娘真的好可怜，每天起早摸黑，有时比我都起的早，在那扫院子，擦地板，那么一个瘦弱漂亮的姑娘家，坐在那刷马桶，洗衣服，我看着都觉得心疼，难道你就一点都不在乎？……”
“她宁可做最下等的佣人，也不愿意做我的妻子。”
“唉，真是可怜，你啊，对一个陌生人都能那么仁慈，怎么对自己心爱的姑娘就这么狠心呢？” 李富川说到这，突然重重的叹了口气，脸上满是忧伤之色，摇头道：“如果我那口子还在人世，我捧在手心里都来不及，你啊，这样折磨自己心爱的人，终有一天会后悔的。”
“别说了李叔，我明天就要结婚了，我心爱的人是雅兰，从今往后也只有雅兰一人。” 陆明宇皱起眉头，脸上有了不悦之色。
李富川也只得无奈的点点头说道：“好吧，既然你这么说，李叔就祝你与雅兰小姐恩恩爱爱，白头到老。”
李富川走后，陆明宇突然崩溃的趴倒在桌子上，心中难过的犹如被人用绞肉机一点点的搅碎般。
他不知道自己要怎么办，自己该冲下去，不顾一切的带着婉如远走高飞吗？可以吗？他们可以吗？
是的，他们可以抛下一切，远离这个充满纷争痛苦的世界，去一个山高水凉的地方隐居避世，可是被他们抛弃的这些人要怎么办？赵正礼必死无疑，齐欣欣必死无疑，雅兰会郁郁而终，不止他们，还有那些正在与敌人作战的同志们也会因为他的任务失败而惨死在敌人的枪下。
婉如不能，他更不能，所以他俩注定不能在一起，注定要分离。
“笃笃笃……” 又是一阵轻轻的敲门声。
“进来” 陆明宇以为是李富川去而复返，赶紧直起身子，快速的将眼角的泪水擦拭而去。
一个粉红色的身影从门后走了进来，顿时让灯光昏暗的室内一片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