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如吸了口气,索性把话挑明了:“我不能看着我的亲人朋友死去而无动于衷。是的,我是要请你,甚至是求你放了他们吧,伯谨哥哥是无辜的,而正礼,你俩曾经是好朋友,你了解他,他爱国杀汉奸有什么错?”
“呵……你别忘了我现在的身份……” 他转过脸来,喷出一口浓烟,让烟雾将自己的脸笼了起来。
婉如的确是忘了,她依旧把他当做是当初那个大胡子游击队队长,她依旧把他当做是爱国杀敌的热血青年,或许是自己太爱他,太信任他,所以总也无法把他和汉奸联系起来,可是,万一他真的是呢?
“如果我和他之间只能有一个人能活,你希望谁死谁活?” 陆明宇问。
婉如吃惊的看着他,同样的话,正礼也之前也问过她,她根本就没有答案。
他这一提醒,让她心乱如麻,是啊,如果陆明宇投靠了日本人,那他和正礼之间就不单单是情敌那么简单的事了,他们是敌对阵营里的敌人,就算没有自己,他俩也终有一战,而自己又怎么能够和一个汉奸结婚?月梅和楷儿的死,方伯谨的残疾,自己受到的屈辱,中国人的伤痛,自己真的可以为了爱情而放下大是大非的民族尊严吗?
她的脸色渐渐苍白,因为她心中是有答案的,她做不到。
看着她张口结舌的样子,他的心不停往下沉:“呵呵,没有答案就是最好的答案,你心中爱的人是赵正礼,你对我就是虚情假意。”
“明宇,你能不能不要胡乱猜测?”
“我胡乱猜测吗?那我问你,你是不是和雅兰说过你爱的是正礼,是不是说过你要帮她和我在一起?你说过吗?” 他提高嗓门,严厉的犹如在审问犯人。
婉如咬住下唇,无力的坐在了沙发里,她无法否认自己说过的话,良久,只能点头:“是的,我说过……那是因为……”
“好了,别说了!够了!你已经表达的很清楚,解释的很清楚了。你不爱我,你爱的是赵正礼,为了要救他,你不惜出卖自己的爱情和身体,骗我上当。” 陆明宇冷哼着,用力的吸着香烟。
婉如已经无话可说,就算自己现在抱着他说一万遍“我爱你” 他也不会相信,因为他心中有伤痕,有偏见,有执念。
“还好今晚雅兰喝醉了,说出了真相,不然我又要当一次傻瓜。”
婉如觉得头痛欲裂,这种百口莫辩的感觉,令她觉得无力招架。
“明宇,我好累,为什么每次我们在一起就是这么多的不信任,无休止的质问,无休止的争吵。” 婉如支着额头,觉得下一秒自己脑袋就要爆炸。
心中突然飘过正礼那灿烂的笑容,婉如怀念起和正礼在一起时的轻松愉悦,是的,正礼了解她,明白她,也信任她,他们在一起时没有吵过架,只有开怀的笑,正礼总有一箩筐稀奇古怪的笑话讲给她听,逗她笑。哪怕他知道自己爱的是明宇,他也宽容的放了她。
她不明白为什么和明宇在一起会那么辛苦,那么累,虽然激情万丈,但是这种前一秒不知道下一秒的变化的状态,让婉如觉得毫无安全感可言。
陆明宇也渐渐安静了下来,转身走到窗边不停的抽烟,看着月光下他的背影,婉如叹气。
或许,他的身世与童年经历在他的心里烙上了深深的烙印,他越爱一个人就会越猜忌一个人,他害怕爱,更害怕不被爱,婉如想起克丽丝嬷嬷告诉她的关于陆明宇的身世,疼惜怜悯的看着他那宽宽的背,却不知道要怎么做才能让他明白他在自己心中别人无法取代的位置。
鼓起勇气,她走了上去,从背后轻轻的环住他的腰,将脸贴在他的后背上,感受他的呼吸和体温。
“明宇,我爱你,我们别吵架了好吗?” 她低声下气的柔声道,尝试安抚他,也尝试解开他俩之间的结。
他将烟蒂摁灭在烟灰缸里,转身将她拉进怀里,叹了口气,亲吻她的额头,眼睛却看着窗外的皎洁的月色,他又何尝不想好好和她在一起,但是婉如让他想起那个将他抛弃的狠心母亲,那个女人前前后后在三个男人中游荡,而婉如也是如此,这让他的心很不舒服,根本无法信任她,童年的伤痕让他又爱又怕婉如,而雅兰的一番醉话,让他心中的恐惧无限扩大。
“婉如,我刚才问你的问题并不是气话,我和正礼迟早要死一个。你迟早也得做选择。而我讨厌被选择。” 他轻轻的说,浓眉紧紧绞在一起。
“可是这是为什么呢?难道就没有办法都活下来吗?” 婉如急道:“我不要你死是因为我爱你,很爱很爱,我要和你在一起,我不要他死是因为我曾经爱过他,他是好人,他不该死。为什么不能都活下来呢?”
陆明宇苦笑着摇摇头,低下头来看她,温柔的抚摸了一下她的脸。
婉如转了转脑筋,想到唯一的两全其美的方法,紧迫的拉住他的手臂说道:“明宇,听我说,把伯谨哥哥和正礼,还有欣欣都放了,离开日本人,我们结婚,一起回去游击队,打日本鬼子,又或者我们不理世事纷争,找个山清水秀与世隔绝的地方,过普通人的生活好不好?”
陆明宇捧着她的脸,吻她那两片娇柔的嘴唇,一次又一次,月光下,婉如的脸上被覆上了一层亮白色,看上去圣洁又美丽。
陆明宇摇头道:“婉如,你真美,我第一次见到你就被你迷住了,哪怕当时你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头上戴着小白花,却依然是那样的动人。”
他的手指轻轻的滑过她吹弹可破的肌肤,顿了顿,收起了笑容,突然竖起眉毛拽住婉如的手腕,恶狠狠的说道:“可是,你知道吗?你和那个女人一样,三心二意,口是心非。为了达到目的可以谎话连篇。”
婉如被他的骤然变冷弄懵了,睁大眼睛看着他怒火熊熊的眸子。
“你对着雅兰说你爱赵正礼,对着我说你爱我,你觉得我会相信你吗?对,他是爱国人士,忠肝义胆,我他妈的就是大汉奸,卖国贼,人人得以诛之!是的,我就是个大坏蛋,大恶人,那你告诉我,你愿不愿意嫁给我?愿不愿意?!!”
他逼视着婉如,两条浓眉紧紧绞在眉心,如果她点头,只要她点头,他就告诉她一切,他期待着她能超越一切是是非非的爱他,全心全意的爱她,他期盼着,希望着……如果她爱他,就该了解他,如果她爱他,就该相信他。
可是……婉如难过的蹙起眉头,叹了口气,她不能,她做不到放下大是大非,民族大义,还有感情牵挂……
低下头,她恋恋不舍的看了一下无名指上的那颗璀璨夺目的戒指,一滴泪珠滴了下来,润湿了那颗粉红色钻石,她将它轻轻的摘了下来,放在他僵硬颤抖的掌心里。
扬起睫毛,她看着他苍白伤心又愤怒的脸,惨然的笑了笑,轻轻的摇了摇头,转身朝房门走去……
“钟婉如!!” 他握紧那枚代表了他全部爱情和勇气的戒指,大声喊住她。
婉如止住脚步,却没有转身,她怕自己一转身就会再次投入他的怀抱,向他求饶,向他表白,从此失去了一个中国人该有的民族气节。
不行!不行!这绝对不行,爱情再伟大,在这种正邪是非的大框架下也是没有可商量的余地的,月梅与楷儿的惨死,她一天都没有忘,那些伤员难民的苦难,她一天都没有忘。
她任由眼泪如溪水般不停从眼眶里涌出,颤抖着嘴唇坚毅的说道:“除非你改邪归正,除非你离开汉奸组织,除非你释放正礼,伯谨和欣欣,除非你杀了佐藤宏一,不然我们之间是不可能有将来的。”
他怔住了,她一下子给他开了那么多的条件,果然雅兰说的是对的,她不爱自己,她只是利用自己对她的宠爱,在要求条件交换,他视为终身承诺的爱情,在她眼里就是一场交易,他无法接受,无法接受她如此践踏自己的真情。
而且她对雅兰说过她爱的是正礼,是的,他又想起了她与赵正礼之间的各种画面,自己把她如珠如宝的捧在手心,生怕玷污了她,弄脏了她,她却和赵正礼在山中同居,在沪西小屋里范云付雨,天,自己怎么会爱上这么个女人?为什么?还居然疯了一样的向她求婚!
一次又一次的欺骗,玩弄,她根本就不珍视自己,陆明宇真想一拳打死她,然后一枪打死自己,结束这一切,可是,他却舍不得,他喜欢会笑会哭,活蹦乱跳的婉如,他喜欢她的发香,她的体温……
“你走吧!” 他无力的坐在床沿上,将脸埋在掌心里,声音空洞而绵长,传进婉如耳朵里像是有回声一般。
没有吼叫,没有咆哮,他消极虚弱的声音却比大声叫骂更令她心碎,但是她也没有退路,这就是现实世界,你不能为所欲为,有些东西你必须坚守,有些东西你必须放弃。
婉如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出的房门,怎么下的楼梯,怎么回到的小木屋里,今晚的每一个片段就像是一个巨大的石球在脑海里滚动,将她的脑子碾压的轰隆隆的响,甚至怀疑这一切的真实性。
他求婚了,她答应了,他生气了,她退婚了,只不过一晚上的功夫,他俩的关系就如经历了春夏秋冬四季变换。
她傻坐在床上直到天明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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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天大亮,赵雅兰迷迷糊糊的从昏睡中醒来,只觉头痛欲裂,全身酸疼,腿上身上多处淤青,她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忘了身上的淤青是从何而来,也忘了昨晚自己喝醉后说了些什么,她只是朦朦胧胧的记得是陆明宇将自己抱进了卧室。
“明宇……” 她心中一阵悸动,将杯子蒙着头,带着一丝甜蜜的在被窝里轻声喊了一下他的名字。
“嗯?”
居然有回应声,雅兰一惊,忙打开被子,钻出脑袋,在房间里环视了一圈,目光锁在了窗边那个高大俊挺的身影上,他看上去很憔悴,好似一晚上没睡,脸色苍白,眼眶深陷,两腮已经布满胡茬。
他的身子深深的倚靠在墙上,好似那面墙成了他整个世界的支撑点,眼睛直直的隔着窗帘看着窗外。
“明宇?你……怎么会在这?” 雅兰坐起身来。“我昨晚是不是喝醉了?”
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继续看着窗外发呆,好像在考虑什么重大的事。
半天,他转过脸来看着她,“我在你房里坐了一晚上。”
雅兰很是意外,吃惊的注视着他。
陆明宇转过头来,她更是吃了一惊,因为他的眼眶里布满血丝,敞开的衣领和袖口,让他看上去一片颓败。
他缓步走到床边,坐了下来,柔声问她:“你爱我吗?”
雅兰眼睛睁的更大,心脏突突突的狂跳,脸颊一直烧到了耳根,她用力的点头,紧张的抓住被子,腼腆的说:“是的。”
“你介意我的身份吗?”
雅兰不假思索的摇头,“不介意,无论你是好人还是坏人,我都一样的爱你的。”
他嘴角扬起一个苦涩的笑,轻叹一声,又问:“如果我和你哥之中必须有一个人死去,你希望谁死谁活?”
“什么?!” 雅兰睁大眼睛,激动的抓住陆明宇的手臂,惊恐的问:“为什么?为什么你们中要死去一个?”
“我只是假设,你只需要回答我,你心底更希望谁活下来?” 他继续问。
雅兰不停的摇头,皱眉道:“这让我怎么选?我不希望你们任何一个死去。”
“我知道,我刚说了,只是假设。”
雅兰紧锁眉头,咬着嘴唇,苦思冥想了一阵,垂下头,说道:“如果我哥死了,我想我会很伤心很伤心,就像我爹,我娘去世的时候一样,我会哭,但是我想我会活下去,甚至还能重新找到欢乐,就如现在这般。但是……如果你死了,我一辈子都不会再有快乐,我也会死,我将郁郁而终……”
“雅兰……” 陆明宇颤着声线唤她,泪水湿润了他的眼眶。
“可是,明宇,你为什么要这么问?你的问题让我好害怕。” 雅兰恐惧的看着他。
他摇摇头:“没事,不用怕,以后有我在,你什么都不用怕。”
雅兰再次吃惊的看着他,他的眼神是那样的温柔悲戚,他的语气是那样的轻柔忧伤,好似在要表达些什么。
“那……如果我心里有别人,你介意吗?”
雅兰垂下睫毛摇摇头:“我知道你很优秀,喜欢你的人一定很多的,我从来没想过要独占你,我也知道我不配……我只是希望你在心里留一个小小的,小小的角落给我就好。”
她的卑微柔弱再次让他心酸心痛,怜惜怜爱之情大动,在凝视她良久之后,将她一把揽进怀中。
“那……你愿意嫁给我吗?” 他终于问出口。
雅兰怔住了,以为自己听错了,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哪怕是听错了,哪怕是误会了,她也不愿意放弃这个奇迹般的机会。
“当然……” 她忍不住嘴角的笑意:“当然,当然,我愿意,我愿意……” 她激动的哭起来,“可是,可是,明宇,我腿不好,会拖累你,你不介意吗?”
陆明宇蹙着眉摇摇头:“你不介意我是弃婴,不介意我是汉奸,不介意我心里还有别人,我怎么会介意你腿脚不好?”
“可是……可是……这一切都是真的吗?我不是在做梦吗?我怕待会睡醒了,你就不要我了……” 雅兰泪流满面,又是哭又是笑。
“是真的,我待会就去教堂找克丽丝嬷嬷,让她为我们安排婚礼好吗?” 他浅浅的笑。
“明宇……你太好了,太好了……”她激动的掩面恸哭,这是喜悦的泪,幸福的泪。
轮椅终于迎来了它的春天,原来朽木也会发芽,
雅兰放下了矜持,主动的拥抱他,亲吻他,她终于拥有了他……
陆明宇轻拥着她,心中一阵长长的叹息,他只是想看看自己昨晚问婉如的问题是不是真的就那样的苛刻,不近人情,没想到雅兰给出了最好的答案,爱情是可以超越一切的,雅兰做的到而钟婉如做不到,原因只有一个——就是婉如不够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