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春末,婉如在吴大兰的陪伴下,回到了梦萦魂牵的家乡——杭州,西子湖畔依然风光秀丽,景色宜人,悠悠的水声惹的人心中阵阵涟漪。
可惜的是,如此迷人的湖光山色之间,竟然也映出来那些拿着刺刀的影子,他们的倒影在微波涟漪的的湖水中,显得歪歪扭扭如同鬼魅,大煞风景。
婉如皱起眉,将围巾拉起了点,遮住半张脸,一路上,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她都把她美丽的容貌小心的隐藏起来,打扮的就如普通的村妇。
两人搭了一趟驴车,沿路婉如隔着小河,远远的看着河对岸的白墙灰瓦,飞檐花窗的方家大院,落日之光下的屋顶插着日本人的太阳旗,刺眼又扎心。
那是她童年度过的地方,是她生活了十多年的家,她无法想象日本鬼子染血的脏皮靴踩入方家那美如画卷般的庭院,在她心里就感觉像是一群肮脏的老鼠在玉瓷花廊间穿梭。
眼角流出的眼泪滚烫的,心中的熔岩沸腾的……
原以为钟家大宅能侥幸逃脱厄运,可是,当二人来到钟家大宅门口时,却是目瞪口呆。钟家大宅门净檐清,朱红的门漆刷的透亮,房顶的青瓦铺的齐整,屋檐,门匾擦的是纤尘不染,连外墙也都重新粉刷过。
婉如差点以为自己认错的地方,盯着门匾上那苍劲有力的“钟宅” 二字瞧了半天,才敢确认自己没走错人家。
吴大兰也是摸不着头脑,大着胆子,探头朝大门里张望,只见院子里也是整齐利落,房屋窗明几净。
一个驼背老头与一个小脚老婆子在院子里洒扫,抬头见到吴大兰与婉如站在门口,提着扫帚,跑上来,没好气的问:“喂喂喂,你们找谁?”
边说边扬起扫帚就往吴大兰的脸上指。
“喔唷,作死啊!” 吴大兰一把打开他的扫帚,直接闯进来,老头子要推她出去,却不想吴大兰模子大,力气也大,伸手就把那老头推的腾腾腾的倒跌出去几步。
“哎哟,有人来寻事儿了!快去通知老爷太太啊。” 老头一边跳脚,一边朝身后的老婆子喊,老婆子弯着腰,迈着小脚,扭啊扭的往屋子里去打报告了。
婉如也走了进来,她想要搞明白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到底是谁鸠占鹊巢?
过了一会,堂屋的门打开,里面走出来一男一女,穿的光鲜亮丽的站在台阶上。
“谁啊……” 男的挤弄了下眉眼,那个“啊”字尾音还未末了,吴大兰已经原地跳了起来!
飞奔上去,抓着那男子胸前的衣服就大声嚎哭起来:“啊呀!你这个没良心的!原来你带了狐狸精回来了杭州啊!!”
钟永杰还没缓过神已经被吴大兰从台阶上给拽了下来,踉跄着差点跌倒,吴大兰将他扔在院子里,又跑去抓那个女子,女子尖叫着骂:“哎呀!你这个女人脑西搭牢!”
吴大兰愤恨的甩了那女子两个耳光,将她推下台阶,钟永杰连忙一把抱住那女子,反手就一巴掌将吴大兰打倒在地。
吴大兰委屈的在地上蹬腿嚎哭起来,一时间整个院子里又时哭声,又时骂声,比菜市场还要热闹十倍。
钟永杰还不解恨,正要一脚踢上去,婉如用力一把将钟永杰向后一拉!厉声喝道:“堂叔!够了!”
钟永杰转头打量了一下婉如上下,惊愕道:“婉如?!”
婉如皱着眉气呼呼的先将地上的吴大兰扶起来。
“毕竟夫妻一场,用得着这么下死手吗?”
钟永杰倍感意外,完全无法反应,但是心底里隐约感到婉如的出现即将掀起一场巨大的风波。
尴尬的笑着,他试探着问:“婉如啊,你们俩怎么会跑到一起的?又怎么会回杭州的?”
婉如冷哼道:“你骗堂婶说你去了上海,她就一路冒死去上海找你,后来我们在嘉善偶尔遇见的。至于回杭州嘛……”
婉如环视了一下院子淡笑道:“这是我家,我不过是想回家了,有什么不可以吗?”
钟永杰略抬眉梢,三角眼滋溜着瞥了婉如一眼,摸了摸下巴,笑道:“可以!当然可以!怎么会不可以呢?这里是钟宅嘛,姓钟的都能住!”
婉如只觉别扭,立刻会意钟永杰是想把自己的鸠占鹊巢说成理所应当,以便自己继续光明正大的住下去。
婉如不理会她,搀着哭的眼泪一把鼻涕一把的吴大兰往后院走去,先到了自己父母原先的卧室,果然如她所料,屋子已经被钟永杰给占了。
婉如一把推开房门,站在屋子中央朗环顾了一圈,指着床上那皱成一团的被子愤然问道:“堂叔!这是怎么说?院子里多的是客房,就算你要借住,总不能把主人房给占了吧?”
钟永杰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眉间渐露怒色,却闷声不语。
倒是他身后那个妖艳女子闯了进来,不看眼色的一手叉腰,一手翘着兰花指指着婉如凶道:“哎,你是从哪冒出来的?我们在这住了几年了,这是我们的房子,我们不住主人房住哪啊?”
婉如冷冷白了她一眼,说道:“我是谁,你可以去问你的男人。但是我要告诉你们,这是我的家,这是我父母的卧室,容不得外人来住。所以请你们立刻搬走!”
“你的家?你父母的卧室?呵,哈哈!” 那女子狂妄的笑起来:“我没听错吧,墙是我派人刷的,花是我派人种的,房子是我派人修的,这些新的桌椅板凳,古董摆设也是我挑的,连被子枕头都是我买的,你突然跑到我家里来说这你的家,还让我们搬出去,你脑子没毛病吧!”
吴大兰冲上去就又重重推了那女子一把,钟永杰立刻护住那女子,婉如也赶紧拉住吴大兰,她心里也清楚,自己和吴大兰身无分文,无权无势,此时和钟永杰翻脸是和不明智的。
但是她不能容忍父母的卧室被他人占用,这是她的底线,于是挺起背脊厉声道:“堂叔,怎么我们也是一家人,我可以答应你们在此居住,但是这间房是万万不能的,其他房间可以任由你们挑选。”
钟永杰沉默良久,胸口憋着气的起伏着,从鼻子里重重闷哼一声,抬起三角眼,也不接话,直接走到院子里大声喊道:“来人!把东西收拾一下搬到东厢房去!”
过了一会儿几个下人走了进来,搬东西的搬东西,卷被铺的卷被铺,七里哐啷一阵乱,那女子在那不满的只是推扯着钟永杰。
钟永杰烦躁的甩了下手臂说道:“这是侄女她爸妈留下来的房子,我们怎么能乱住呢?哪怕我们有同一个祖宗又如何呢?是人家的就是人家的,就算是婉如要把我们赶出去,我们也只能滚蛋,闹!闹个屁!”
婉如听了他的话,心中很是不舒服,虽然道理本该如此,但是钟永杰这么一说,就好似她是个冷血无情的人一般。
那女人还要吵闹,被钟永杰一把拉了出去,喝道:“去看着他们搬东西,我还有话要和侄女说。去!”
打发了女人,钟永杰回过头来对婉如说道:“侄女,你放心,堂叔今时不同往日,不会给你添麻烦。丝厂已经在我手里,今后保证你有吃有喝,丫头婆子伺候。你就在家里住着。”
婉如摇头道:“堂叔你不用为我费心,我自己会想办法。”
钟永杰呵呵笑:“婉如啊,这么多年了,你也该长大了,在外面漂泊那么久,难道还不知道世道艰难四个字?不要逞强,该吃吃该喝喝。”
吴大兰在一旁急道:“钟永杰,那我呢?我跟了二十多年啊,你总得给我个说法吧!”
钟永杰耸耸肩,拉了下嘴角说道:“说法?什么说法?又不会生蛋,又不准我讨小老婆,天天不是吵就是闹,我早就休了你了,还要什么说法?”
“呸!我跟你吃了二十多年的苦啊!你发达了,就把我一脚踹了……”
“好了好了别烦了,我跟你再做夫妻是不可能的了,你要留在这也可以,你就伺候婉如,吃喝我养着你就是了,行了吧!”
吴大兰还要吐苦水,钟永杰已经不再理会,甩手离去,吴大兰只得扶着门框在他身后再次嚎哭起来。
婉如面对如此情形也是无法,她心中也是烦恼不堪,没想到回到故乡,回到与自己的“家”中,竟然会是如此一番景象。
将吴大兰安顿好后,怕她再去找钟永杰闹腾,反复安慰了好一阵,吴大兰抬头道:“婉如啊,你不用再劝我了,我也看破了,和这个狼心狗肺的有什么想头,算了,他不要我,我就认了。反正都是命。”
听她如此说,虽然伤感,但是总算放心了些。
在家里住了几天,是家里的下人都是看钟永杰的眼色,钟永杰俨然已经是这个家的男主人,而婉如则变成了寄居在此的亲戚,加上钟永杰的身边那个名唤小冬的小姨娘,窑姐出身,嘴巴厉害的不得了,时不时和吴大兰就要吵一架,打一架,几乎天天都是鸡飞狗跳。
婉如心头烦闷压抑,毫无乐趣可言,想了想,决心出去找一份工作,自食其力,再苦再累也好过靠钟永杰养活。
窗外春雨绵绵,婉如坐在窗下看着当地的报纸,想看看有没有什么合适的工作机会,可惜在日本人的压榨下,经济萧条,百业不兴,寥寥几个职位大多也都只要男子。
婉如失落的阖上报纸,看着窗外的如梦似烟的雨景,雨点轻落在竹叶上,伴随的柔暖的微风发出滴滴答答,悉悉索索的声响,宛若一曲天音,眼角瞥见墙上挂的古琴,婉如心中一动,想起父母出事前,母亲手把手教习自己的抚弦拨丝的情形。
母亲云霞不单是养蚕高手,在琴艺上也是当地一绝,婉如朦胧的记忆中依然记得母亲尤其喜欢在这种绵绵细雨的时节下焚香抚琴,而父亲钟永年总是坐在一旁品茗赏乐,双眸含情的凝望着母亲抚琴的身姿。
父母之间的恩爱甜蜜与自己的情路坎坷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婉如想起方伯谨,赵正礼,和陆明宇就心头紧紧的,她虽然不主动提起,但是心中的担忧牵挂却日复一日的重如铅石。
取下琴来,婉如焚了香,调了音,坐在窗下,略有些生疏的拨弄起琴弦。
琴音清幽,雨声细诉,翠竹摇曳,三者相和,顿时室内古意绵绵,意境幽远,婉如边弹奏着,边回忆着自己人生的种种,原本古琴声就孤清冷傲,加上她内心的失意伤感,一曲《流水》更是演奏的如泣如诉。
一曲下来,心头略宽,婉如轻叹一声,正要再抚下一曲,突然门外传来拍掌声,一个男子的声音在门口朗声道:“好!”
婉如一惊之下,转头朝门外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