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明宇晃动着手中的白兰地,站在窗前,默然看着楼下那些日本士兵,装甲车,和摩托车,探照灯在荒野里来回扫荡,忽上忽下,以防有人靠近。
他们的武器装备的确比中国部队要先进优良不知道多少倍,中国人只能用血肉与决心与他们抗争到底,但是这种用生命铸就的长城,终究是过于惨烈,陆明宇心头感慨。
啜了一口辛辣的酒水,放下酒杯,他坐在沙发里,再次打开那张神秘的字条:“相思一线如春风,两心知,莫负有情人。明日午后,‘虎啸岭’,与君一聚,别此生。婉如字。”
仰天长叹,他的脸上笼着化不开的愁绪,将纸条攥紧在手心里,这是一个粗陋而蹩脚的圈套,因为施计者觉得只要有婉如的笔迹,他就一定会上当。
只不过,他们忽略了爱人之间的彼此了解,他爱她,所以了解她,婉如写这样的字条给他,分明不是出自她的本意,是有人叫她这么做,目的是让他前去送死。
如果婉如真的想见他,那就根本不会离开上海,而且她只要稍稍再用力的表白一下,他就会投降,因为他早就准备好了投降,将自己交给她的。她又何必在这种时候,写这种文字来约他见面?
再次拿起酒杯将杯中的烈酒一口饮尽,苦辣的酒精顺着他的咽喉一路灼烧着流入他的胃里。
这是一场赴死的约会,他想去吗?当然,哪怕知道是圈套,他也想去看看她。
然而,他并不会去。他们不了解他,或者可以说低估了他,所有人都把他当做为爱痴狂,没有理智,不顾一切的情痴。
可是他并不是,他一向有他自己的原则和有些独特……甚至可以说奇怪的逻辑。
一来,一想到婉如被迫成为诱饵,他就本能的反感。二来,他知道如果自己不去,他和婉如都会安然无恙,而如果自己去了,自己含冤死去不说,婉如也会有生命危险。
还有一点,可能所有人都没想到的,就是陆明宇对婚姻忠诚,无论与婉如的感情有多炽烈,自己毕竟已经与雅兰结婚,是有妻室的人,背叛誓言,背叛婚姻,在他心底从来都是一件可耻,不可接受的事。
如果自己背着雅兰与婉如见面,他知道自己一定会克制不住自己内心汹涌澎湃的情感,他会吻她,疯狂的吻她,甚至可能会占有她,将她再次软禁起来,成为自己的私有品,那到时候算什么?自己将重新走上父母的老路,自己的婚姻将真的步入赵正礼和齐欣欣的后尘。
他不要变成一个不守誓言,不负责任的男人,他宁可与婉如远山相隔,长相思,心相守,只要知道她一切安好也就满足了。
擦燃火柴,陆明宇将纸条慢慢的烧成了灰烬,就如他对她的思念。
……
同样的夜,婉如站在窗前彻夜未眠,日本人的探照灯在远处忽上忽下,时而打在荒野中,时而打向漆黑的夜空,婉如知道他在那。她写了字条,或许他正在念着字条,或许明日他们就能见面,他会拥抱她,亲吻她,然后……然后呢?
她全身一阵冷颤,看了看桌上的“毒口红” 和床上那身干净的新衣服,一阵阵的起鸡皮疙瘩。
“婉如啊,怎么还没睡?” 吴大兰披着衣服坐起身来,看着月光下,苍白单薄的婉如,知她心事重重。
“堂婶,我不行,我真的不行。” 她双臂环绕着自己,不停抽噎,伤心的流泪。
“唉。” 吴大兰下了床来,拉她坐下。
“堂婶,我不能杀他,真的不能,如果真的要我杀他,我宁可自己死了算了。” 婉如越说越激动,泪流雨下,情绪几乎崩溃。
吴大兰叹气,皱着眉头不知道要说什么。
婉如哭了一会,只觉痛不欲生,真的还不如死了来的干净,抽噎着,她的眼睛死死盯住桌上的“毒唇膏”,突然一把抓起,转了开来,就要往嘴里塞。
吴大兰吓的赶忙拉住她的手,两人争抢拉扯,总算是吴大兰力气大,将她手上的唇膏给夺了过来,气闷着跺脚道:“哎呀!你这是做什么啊?!”
婉如双手掩面只是哭。
吴大兰皱着眉,也有些心酸:“这也真是难怪你的,别说是你,就算是我,如果那个天杀没良心的此时在我面前,我也下不去手杀他啊!”
说着叹气摇头,烦恼的说:“女人啊,就是躲不开个情字的。你这么爱那个陆先生,咳……算了,别去了!” 说着看了看手中的“毒唇膏” ,一咬牙,狠狠摔在地上,用脚踩烂了。
“走,咱们走。离开这!”
婉如一愣,眨着还沾着泪水的睫毛:“去哪?”
“回家去!”
“回家?”
“对,我们回杭州,回钟家老宅去,不管这些事了,我也不去找那个没良心的了。找到了又能如何?估计他现在娶了七八房的姨太太,老娘我才不要跟那些骚娘们争风吃醋咧。”
“回家……” 婉如眼中一亮,嘴角绽出一丝笑容,是啊,无论如何杭州才是自己的老家,他们还有钟家老宅可以栖身,以后婶侄二人一起经营,也是可以活命的。
当即两人商量妥当,不再犹疑,收拾了包袱,婉如留了张纸条给高亮,偷偷的从后门开溜,连夜离开了。
第二天一早,高亮发现婉如已经离开,失望唏嘘之余,还是决定继续刺杀陆明宇的计划。
一行人早早在树林里埋伏,草丛里,树杈上,又是绳索又是网,一直从上午九点等到下午三点,迟迟也没见陆明宇的踪迹,众人胳臂疼,脖子酸,肚子饿,难免都有些泄了气。
高亮更是失望,不知道是高估还是低估了陆明宇与婉如之间的感情,只得下令收队,队友们正在树林里整理东西,毫无征兆的,突然“嗖——”的一声,一把飞刀划过空气,牢牢的钉在了高亮身旁的大树上。
众人一阵慌乱,几个反应快的已经冲出去,想要去抓投掷飞刀的人。
“不用追了!” 高亮阻止他们道,一手已经从树干上拔下小刀,解下刀上纸条,打开一看,上面赫然写着:“向东3里,溪旁巨石下。”
高亮一怔,赶忙带了几个人赶到东边的小溪旁,果然在一块巨石下发现一封信。
打开信,信中是一张地图,上面画着日本军队的分布和移动的路线,还画游击队的据点和早先设置的陷阱工事,然后又用红色的箭头画了好几条诱敌和包抄日军的作战路线,并用数字标明了先后顺序,这是一份再明白不过的作战策略图。
高亮心绪起伏,全身因为激动而不停轻颤,他知道这是谁画的,自己跟他共同战斗了三年多,同舟共济,血汗相融,怎么会认不出?
除了地图,信封里还附了一张纸片,上面只有一句话:“忆共苦岁月,迎灿烂朝阳。密!”
高亮顿时眼中一片朦胧,心中却一片明朗,抬手打了自己一个耳光,为自己怀疑出生入死的兄弟而觉得懊悔。
其他人见他如此都不甚明白,高亮也不做解释,他知道陆明宇这么做必然有不得已的苦衷,他正在做一件比游击队队长更要危险承重的事情。自己要做的就是替他保守秘密。
……
“少爷,事情已经办妥了,高亮那边已经按照您的方案在布置行动了。” 李富川恭敬的向陆明宇汇报。
陆明宇点点头,喷了口烟:“我这两天就会怂恿藤原按计划行事,过后我就得马上离开回上海。这里是留不得的。”
“是的。” 李富川点头说:“我会安排好一切,一旦战事起来,您就赶快托病离开。”
“唔。” 陆明宇顿了两秒,皱着眉头轻问:“她去了吗?”
“没有。”
陆明宇嘴角扬起一丝微笑,但是只是瞬间,又转而忧愁起来。
“少爷,您这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唔?” 陆明宇抬起眼皮来,看着李富川,幽幽说道:“她没来,是因为她下不了手杀我,但是照她的个性,我看多半是又走了,唉……”
李富川摇头叹道:“少爷,你们这样也太苦了。”
“继续派人找她的下落,找到了就派人暗中保护她,我只要知道她平安就好。”陆明宇轻声道。
“好。”
很快,在陆明宇的“建议”下藤原发动了全面剿灭游击队的行动,高亮也按照了陆明宇的指示将日本军打的是落花流水。
陆明宇的策略就是让藤原输多赢少,输大赢小,高亮也颇有将才,和陆明宇里应外合,默契十足,断断续续打了十来天,正在藤原焦头烂额之际,陆明宇假托生病跑回了上海。
在医院里躺了几天病,一到家就发觉有些不对劲,还没进门,就有两个日本女子穿着和服,一左一右满脸笑容的迎了上来,嘴里嘀嘀咕咕的说着半夹生的中文,又是替他脱外套,又是替他递拖鞋。
而雅兰则面无表情的坐在一旁看着这一切。
陆明宇面露不悦:“怎么回事?你们是谁?”
“我叫富田良子,她叫山口芳子,我们都是佐藤君派来伺候您的。”
陆明宇立刻脸色一变,伺候?分明就是监视!看来佐藤还是不信任自己的,陆明宇心中厌恶,却也不得不收下。
当晚,在雅兰的房内,陆明宇一晚上都很烦躁,夫妻两也没有小别重逢的喜悦。
“你是不是为了那两个日本姑娘而烦恼?” 雅兰轻问。
“唔……我不喜欢家里来生人。”
“我想这是佐藤送给你……做小妾的。” 雅兰圈着他的腰际,将脸贴在他的后背上,轻声说道。
“别胡思乱想,她们是来监视我的。”
卧室里安静了一会,雅兰用有些卑微的语气说道:“明宇,我身子不好,不能好好伺候你,如果……你喜欢……要纳妾……我是同意的……” 雅兰委委屈屈的低语,眼泪濡湿了他的睡衣。
陆明宇脑子里是一堆军政要务,还担心着婉如的下落和安危,本来就心烦,突然听到雅兰说这没头没脑的话,像是点燃了他胸中的导火索,嘭的一声坐起身来,吼道:“你是嫌我还不够烦吗?说这些莫名其妙的话!”
“纳妾?你脑袋里除了这些情情//爱爱的还有什么?” 陆明宇翻身起床。
雅兰极力拉住他的手,却被他冰冷的甩开。
陆明宇不知道为什么自己那么大的火气,但是他就是满肚子的火,忍不住的要嚷嚷:
“我就算要纳妾也不会去纳两个日本女人!你脑袋到底有什么问题?我一回来你就胡说八道,我有说过要纳妾吗?有吗?!”
雅兰自觉自己的话是有些不合时宜,但是陆明宇的剧烈反应令她骇然又羞愧,她心中也很苦闷,她只是想着如何对他好,如何爱他,如何讨好他,结婚将近三个月,陆明宇愁眉紧锁,沉默寡言,对月长叹,对自己的态度是忽冷忽热,时好时坏,让她很担心,可是她不知道要怎么才能让他高兴,让他快乐。
不是她不明白丈夫的心,而是她宁可将他的烦恼痛苦都归结于自己的残疾上,也她不愿意承认自己的丈夫心里还爱着别人,她越来越执拗的认为他的冷淡是因为自己不够好。
她出生在一个封建旧家庭,没有上过学堂,父亲赵东升娶了一妻二妾,她自己也是庶出,在她的思维里,男人三妻四妾是正常的,是可以接受的,所以她才会想到用同样的方式去取悦陆明宇,却没想到会引起陆明宇如此激烈的反感。
“对不起……”她不停的抿着嘴唇,委屈的眼泪如断线珍珠般一颗颗的坠落在床单上,陆明宇觉得她很可怜,也自觉自己太过分,但是他很烦,说不出安慰的话,站在窗边良久,勉强克制住自己胸中的火气,平复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回头道:“你睡吧,我上楼了。”
“不要,明宇!” 她猛的抬头,不由自主的呼喊,用双手在床上支撑着,拖着无法动弹的下半身朝他爬去,眼中满是害怕乞怜的泪水。
陆明宇凝愁于眉,无奈怜惜坐回到床边,雅兰立刻用尽力气迅速的抱住他,扬起湿漉漉的脸庞哀求他:“我不说了,我再也不说了,但是,明宇,陪陪我好吗?今晚不要走。我好想你。我走不了路,不能上楼,无法追随你,我知道……我知道……我不好……”
她哭的梨花带雨,娇容失色,像一根相思藤般攀附在他身上,完全放弃了她原本的矜持和尊严……
一阵叹息过后,陆明宇答应了,他再次躺回床上,安抚她,雅兰一反常态的主动亲吻抚摸拥抱他,向他索取更多的爱怜,直到她累了,直到她沉沉睡去,陆明宇才离开了雅兰的卧室,回到自己的卧室里休息。
躺在自己的床上,他拿着一张纸不停的看,纸上是婉如临走前留下的碎纸片,他已经将它们拼凑粘合在了一起:“我曾经亲手将伯谨哥哥交给锦娘,我曾经亲手为欣欣做鸡汤,可是,我却无法原谅雅兰,我甚至想冲进去将她那洁白的婚纱剪烂……我第一次发觉原来自己是那样的小气可怕……告诉我,我要怎么才能留下来?我要怎么才能若无其事的活下去?”
陆明宇心里默默的反复念着,念着,跟随着记忆缓缓进入梦乡,梦里,他见到她,连连质问她:“为什么不剪掉雅兰的婚纱,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