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会,高亮敲门进来,神情很是严肃。
“高大哥!” 婉如有些吃惊的站起身来让座:“请坐。”
高亮沉吟一声,皱着眉头坐了下来,打量了她好一会儿说道:“婉如啊,为什么拒绝组织上安排的任务?”
“我……” 婉如站在一旁,双手搓起衣角,咬着下唇。
“是害怕?”
婉如紧蹙着眉间,说道:“不是,是我根本做不到。”
高亮沉默着审视婉如几秒钟,说道:“我和陆明宇曾经是出生入死的战友,感情远比你俩之间的爱情要来的深厚,可是,面对民族大义,大是大非,我们一定要保持清醒的头脑,不能被个人感情冲昏头。” 说着曲着手指用力的敲打着桌面,像是在给婉如敲警钟。
“对不起,高大哥,我不喜欢杀人。” 婉如固执的坚持。
“不喜欢杀人?谁喜欢杀人了?难道我们千千万万在战场上厮杀的战士们都是杀人狂?他们是在保家卫国!他们在用自己的生命和鲜血与敌人做殊死搏斗!” 高亮提高了嗓门,显然有些生气。
“我知道……” 婉如再次被说的哑口无言。
“你在战场上杀过日本鬼子,如今陆明宇已经投靠日本,他现在和日本人根本就没区别,甚至更可恶!” 高亮说到此气愤的站起来,朗声道:“婉如,你知道他上任半年多来,杀了多少抗日志士?”
隔了一秒,高亮怒道:“五十六个!!!我们在上海的据点被摧毁了一个又一个!”
婉如被他说的头脑发晕,脸色发白。
“我知道这个任务对于你来说很困难,但是你要为我们的革命事业,民族存亡考虑啊!”
高亮挺了挺胸,叹了口气道:“我希望你好好想清楚。可不能和汉奸叛徒藕断丝连!”
“我知道,我不会和陆明宇再有任何瓜葛,但是我还是那句话,我不能杀他。” 婉如垂着睫毛,昂着下巴,搓着衣角,这是她紧张固执时候的习惯性表情。“我愿意承担任何处罚,但是我不能杀他。”
“唉 ,你!” 高亮气的也没办法,一甩手,转身离开了。
婉如跌坐到椅子里,难过的心中抽痛,从口袋里拿出那只孤单的珍珠耳环,放在掌心看了又看,又想起他俩之间的爱恨情仇。
两个月了,这份疼痛不但没有减少而是渐渐渗入她的血液,每一次心脏的跳动,就会将这份疼痛传送到她的五脏六腑。
婉如心中依然无法相信陆明宇对正义的背叛,那个大胡子游击队队长的形象深深烙在她心里,怎么就成了汉奸叛徒?婉如无法肯定,却又无法100%的否定。
婉如支着脑袋反反复复的思索,木板门被人敲两下,婉如赶紧用手指胡乱的将脸上的泪痕拭去,将珍珠耳环收进口袋里,抬头一看,是郑全斌站在门口。
他脸上有些羞涩之态,带着一个腼腆的笑容,紧张的说道:“是不是在为不让你去打鬼子生气呢?”
婉如回之一笑:“是啊,我每天除了给大家包扎一下伤口,就是做饭打扫,觉得太没用了。”
郑全斌走了进来笑道:“怎么会,如果没有你替大家看病治疗,队伍就没了作战能力了,如果没有你做饭打扫,我们不都要挨饿了吗?所以啊,你和吴大婶都是这个。” 郑全斌竖了竖大拇指。
婉如笑了。
郑全斌被她芙蓉盛开般的笑颜给迷住了,只觉心跳加快,脸上一阵阵的潮热,结巴起来:“我……我来……是想让你去‘小柳村’……村……看看。”
“哦?怎么了?”
“鬼鬼鬼……子前几天……扫荡了一波波波,很……惨,没有大夫,你你你……医术好,去看看能不能救救他们?” 郑全斌越紧张就越结巴,越结巴就越紧张,弄得婉如有些哭笑不得……
赶紧接了话道:“好,我马上去。”
“我……陪你。”
“不用,我认得路,你今晚有任务……”
“我……陪你……”郑全斌重复着,轻咬着下唇,脸通红。
婉如心中越来越沉,蹙起眉间,摇头道:“我说了,不用。”
她的语气是一反常态的生硬,因为她想尽快把郑全斌心中的爱火扑灭,今生今世,她将守着回忆生活。她冷静甚至是冷酷的拒绝了郑全斌,转身走出了小屋,拿起了自己的医药箱,独自一人往“小柳村” 走去。
单独行动是件危险的事,只不过如今的她,似乎对死亡有种听之任之的消极,哪怕她对所有人笑,对所有人好,但是她内心是一种绝望。
快到“小柳村” 的时候,她才发现郑全斌跟在自己身后十几米远的地方,只能暗叹,不去管他,独自进了村。
眼前的景象只能用“惨绝人寰”来形容,村口那刻着村名的木牌上溅满鲜血,血迹已经渗入木纹里。尸体,一具,两具……很多具,大人的,小孩的,扭曲的,可怖的,古怪的,横七竖八的躺着,叠加着。血腥的味道,腐烂的味道,死亡的味道在空气中弥漫……婉如踩着染着干凝了血迹的土路,悲痛的缓步走进小村,每一步都有如走在刀尖上。
侥幸活下来的村民们,灰头土脸,眼角低垂着,或哀悼,或埋葬着他们的亲人。
婉如蹲着身子,在尸体里寻找着一丝生机,郑全斌也慢慢走拢来,帮她一起寻找着需要救治的村民。
正在此时,从一间普通民居跑出一个慌慌张张的中年妇女,看到婉如就像看到救星似的,拉了婉如就往屋子里拽,嘴里急急说道:“救人,救人……”
“好好好,大嫂你别急,别急……” 婉如忙忙安慰她。
“两条人命啊,怎么能不急……”
婉如和郑全斌跟着那妇女来到屋子里,扑鼻而来的就是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室内光线昏暗,一时间见婉如只是模模糊糊的见到床上一个女子正在被子下扭动,嘴里发出痛苦呻吟声。
“她怎么了?” 婉如问。
那妇人边引着婉如进门便说道:“她啊老可怜的,哎哟为了保这个胎啊,不知道吃了多少药,没想到前天那些畜生一来,踢了一脚……”
婉如心头一揪,回头朝郑全斌说道:“你快回去,不用陪我,你今晚还有任务。”
郑全斌点点头关切的说:“我回去让双喜和小娟过来,你自己要小心。”
“好。” 婉如匆忙将他打发出去,自己快步走到床边,一看那女子身下已经是一大片鲜血。
“大嫂,快去拿个脸盆烧点开水,她小产了。” 婉如卷起袖管快速的将自己的手洗净。
那个孕妇用细弱的声音呢喃:“救……救……我的孩子……”
婉如只觉她声音熟悉,但是此时没有精力去思索她是谁。
婉如尽了最大的力,可是在那孕妇的一声痛喊中,一阵宫缩,小小的胎儿已经滑出体外,再也无力回天了……婉如用尽办法,帮她止血,清理污物……
看到那个已经成型,红通通,幼小的胎儿,婉如觉得很是难过……
“对不起,孩子没保住,你先休息一下,好好调养身子,将来还会有的。” 婉如叹息着,洗了手,替她穿上裤子……
“钟婉如……” 那孕妇突然喊出婉如的名字,吓了婉如一跳。
走到床头,拨开粘附在那孕妇脸上的发丝,那张熟悉的,苍白的脸,当场让婉如大吃一惊,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惊呼道:“巧心?!”
是的,这个孕妇正是方巧心,或许是缘分,或许是天意,方巧心逃出霍家后,一路浑浑噩噩,跌跌撞撞的跑到了火车站,原本她买的车票是到杭州的,因为杭州毕竟是她的家,而她手上又有霍祖辉给她的印章和保险柜钥匙,有这两样东西,她是可以去银行查账和开保险箱的。
可是没想到因为离开前被灌了小半碗的堕胎药,到了嘉善站,小腹就一阵阵的坠痛,下面见了红,吓的她赶紧下了车找医院保胎。
在医院里住了几天,勉强算是保住了孩子,却花光了身上的钱,只得一路流浪漂泊想慢慢走回杭州去。
营养不良,身体虚弱,心情糟糕,走到小柳村再次动了胎气,被村民们救了回来,善良的村民们轮流照顾着她,喝了许多保胎药,胎儿才算保住,为了孩子的安全,她只能暂时放弃回杭州的打算,留在“小柳村”卧床养胎。
可惜的是,硝烟四起,战火连连的时代下,谁能有什么安稳日子?两天前日本鬼子一阵灭绝人性的扫荡,杀了许多的村民,巧心知道自己躺在床上必然死路一条,便想着从后门绕出去,躲进山里,不成想,才跑到院子里,就碰到日本鬼子冲了进来,在院子里一同乱抢,见到巧心披头散发,上前就是一脚将她踢晕了。
就如此,待她醒来时,她再次被村民救了起来,挣扎了两天,这个可怜的孩子最终还是没有保住。
方巧心眼中满是痛与恨,眼睛通红,溢满泪水,紧紧的抿住双唇,伸手牢牢抓住婉如的手,那一瞬,婉如仿佛看见那个从小一起长大,比自己小了一岁,和自己抢娃娃的小妹妹。
她俩之间的隔膜到底是怎么形成的?婉如说不清,或许还是因为陆明宇?如今,陆明宇娶了赵雅兰,方伯谨也有了锦娘,方巧心与自己之间嫉恨应该可以消除了吧。
婉如轻抚她的额头略带悲伤的说:“好好养身子,将来还会有的。”
方巧心颤动着发白的嘴唇,眼泪滴滴从两颊上滑落,良久,终于从嘴里喊了声:“婉如姐……”
将婉如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嚎啕大哭起来。
婉如心中感动,将自己的脸颊贴在她的额头上。
两人抱头痛哭,宣泄着各自心中的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