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如想要亲手杀死佐藤宏一的愿望并没能实现，因为佐藤宏一在去往南京的途中，被高亮的游击队和苏南部队联手炸死在了半道上。
虽然没能亲手杀死佐藤，也算是了却一桩重大的心事。
她在家里摆放了陆明宇，月梅，楷儿的牌位，后来正礼又添了田映红，黄英，江雪，燕萍，阿炳的牌位，大家一起祭奠着这些被乱世滚滚浪潮淹没的生命，他们或默默无闻，或受到牵连，或被人冤枉，为这个国家，为千千万万的同胞奉献出年轻的生命。
在浩瀚的历史长河里，他们是一朵朵毫不起眼的浪花，闪瞬即逝，或许我们记不住他们的名字，但是我们能够牢记他们的精神与苦难，更为珍惜美好的生活。
一身黑衣，头戴白花，一张素脸，眼睛肿的像核桃，婉如持香叩拜，洒酒敬祷。
正礼站在窗边，倚着墙，静静的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若有所思。
过了一会，付芸从雅兰的房间里出来，看看他，又顺着他的视线看看在那焚香祝祷的婉如，心中暗叹，走上前在他耳边道：“雅兰不愿意跟我走。还是你去看看她吧。”
正礼收回思绪，缓过神来，点点头：“好。”
正要走开，付芸拉住他的手到厨房里，关上门，深深的看着他，呼吸有些急促，一只手握成了拳头放在心口上，像是要握住那颗剧烈跳动的心脏。
“怎么了？” 正礼淡淡的问。
“你是谁？”
正礼一时没反应过来。
“亦或你想做谁？赵正礼还是曾凡？” 付芸补充道。
他这才有点明白过来，双手插入裤袋，低头不语。
付芸上前轻轻拉着他胸前的衣服，眼波在他的脸上来回滚动：“我们都不是小孩子了，我并不会强迫你做什么，但是你得告诉我你到底要什么？”
正礼微微扬起睫毛看她，他听得懂她在问什么，也知道这个问题她已经憋了很久，而如今分离在即，她不得不从他嘴里得到一个明确的答案。
她的脸颊泛着红晕，很认真，很紧张，也很害怕，就像一个面对考官的学生，期待着公布最后考试结果一样。
正礼不知道自己爱不爱她，只是觉得有她在自己身边，有种安心舒适的感觉，他们有着共同的革命理想，有着说不完的共同话题，她看似大大咧咧，其实心细如发，温暖可人，开朗善良的性格和婉如有几分相似。
她没有欣欣的心机，坦然又爽朗，是不可多得的革命伴侣。
他知道自己该成家了，该过过正常人的生活了，婉如已经成为过去，她的世界里只有陆明宇，无论陆明宇是生还是死，都没有人可以取代陆明宇在她心中的位置。
自己就算勉强留在她的身边，也不过是个替身，这是他作为一个男人无法接受的事，所以他放弃了，虽然他的目光还是会被她吸引，无意识的驻留在她的身上。
他不想成为一个悲剧人物，也不想变成别人的替代品，所以他的路根本就不是选择题而是早已经写好的剧本。
“我将会继续做曾凡。” 他的语气虚弱无力，带着无奈和认命，但是嘴角却带着一个浅笑。
就是这个浅笑，像一颗幸福的火种跃进了付芸的心田，燃起一片幸福的火光，照亮了她的整个世界。
她扑进他的怀里，紧紧搂住他的腰，将脸贴在他的胸膛上：“太好了太好了。”
他伸手轻抚了下她的头发，柔声道：“不过，我会留在这一段时日……”
“我明白的。你精通医术，陆明宇留下的这一大家子，谁也离不开你。” 她抬起头，眼中一片似水柔情：“我相信你，我知道你不会食言，我等你，会每天给你写信。”
她的眼神就如多年前逃出方家，跟着自己去爬山的婉如，清澈，深情，专注，他看痴了，眼前的付芸竟然模模糊糊的幻化成了16岁那年的婉如。
一身绿色的袄裙，两条乌亮的麻花辫垂在胸前，稀松的刘海随风儿飘动，文静的外表和她眼眸中的热情形成巨大的反差。
他胸中翻起浪花，低下头吻在她的唇上，而她也立刻热忱的回应他。
“嘎吱——” 虚掩的厨房门被推开。
婉如抬腿正要进厨房，一抬头，这风光旖旎的画面跃入了眼帘，顿时尴尬的不知道要进去还是要退出。
正礼一抬头见到婉如睁着大大的眼睛，吃惊的样子，脑海中一阵晕眩，低下头一看，才猛然惊醒自己吻的是付芸。
“婉如……” 他轻唤。
“啊，对不起！” 婉如惊慌失措，慌慌张张的退出厨房，掩了门，快步离开，简直只能用“逃”来形容。
她自己也不知道在害怕什么，逃回自己的房间后，急忙反锁的房门，脸上发烧，心脏狂跳。
坐在床上好一会儿，心情才平复了些，才微微一笑，对自己摇摇头，喃喃自语道：“他们是多么美丽般配的一对。”
从枕头下拿出一个相框，相框里是一张从报纸上剪下来的黑白照片，因为她从来也没有和他一起照过相，在旧报纸里找了很久，才找到这张他刚上任治安局局长时，报纸上刊登新闻照。她把旁边的人都剪掉，就剩下明宇一个人的像，压在了相框里。
每当她思念他，她就拿出相框，对着照片说话，以解相思之苦。
摸着冷冰冰的玻璃，她嘴角带着苦涩的笑容自语道：“明宇，正礼也找到自己的爱情了，这下你不用再吃醋了吧。付芸是个好姑娘，大方勇敢，又善良，很合适正礼。看到他们亲吻，明宇，我好想你，想抱你，吻你，拥有你……你不用担心，我是你的，永远都是你的，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我都会找到你……”
很快她就泣不成声，眼泪滴落在相框上，绽开泪花，她将他的照片紧紧压在心口。
……
晚饭时，付芸向大家宣布自己要离开的消息，而她握住正礼的手，也在无声的宣布自己的恋情。
“任务需要，我必须马上回苏南，明天就走。”
“还回来吗？” 婉如问。
付芸笑：“当然，曾凡会留在这，我一有空就会回来的。”
正礼将自己的手轻轻抽出来。
“为什么他要留下？上海还有任务吗？” 婉如问。
“唔……” 付芸微转眼珠，咬咬筷子尖笑道：“他留下照顾一下也是有必要的。”
婉如抬起眉毛摇摇头：“照顾谁？我吗？我不需要。曾凡，你跟付芸走吧。早点结婚，成个家，生儿育女，一起战斗一起生活……”
他的眉间轻蹙，低着头扒了两口饭说道：“我会安排自己的生活。”
“你会安排自己的生活就该和付芸一起走。我没事，有李叔陪着我。再说生孩子你也帮不上什么忙的。去吧，真的，不用担心我。我现在很平静，不会再自杀了，我会平平安安把孩子生下来，抚养长大的……” 婉如不停的劝说着，就怕正礼再次因为自己而耽误了良缘。
以前正礼不喜欢欣欣，也就罢了，可是这次她亲眼见到他和付芸亲热，那百分百是喜欢的，所以无论如何自己都不能再成为他感情路上的绊脚石，她心里着急，就啰啰嗦嗦的说了一堆。
“你没有任何理由留下。” 她还在继续说，见正礼没有回应，又抬眼对付芸说：“付姐姐，一定要和自己心爱的人时时刻刻在一起，一分一秒都要珍惜，不要离开他。你看看我……和明宇吵吵闹闹，分分合合那么多次，浪费了那么多的时间……现在想要再见他一面都不可能了……”
说着，婉如转过头去，凝视着小小的神龛，再一次热泪盈眶，放下饭碗，走到神龛前，燃起一根香插在香炉里，双手合十，闭目祈祷。
付芸叹气，走到神龛前将她拉回到饭桌旁，安慰道：“婉如，我知道你的意思。但是李叔年纪大了，雅兰又行动不方便，你们的确需要一个人照应一下。曾凡精通医术，你就算不为自己想也要为他们想想，为孩子想想。你放心，我对曾凡有信心，短暂的分别也是一次很好的考验。” 她温柔大方的笑着。
“可是……你们……” 婉如皱着眉，却再也说不出反对的话，正在措词，突然身旁的雅兰开了口。
“哥，这一次我同意婉如姐的提议，你别留在这了，跟付姐姐走吧。你留下除了伤心还能得到什么？” 几个月没讲过话的雅兰突然开口说话了，而且一开口就是这么冰冷，耐人寻味的话，让大家都吃了一惊，听得出她的话有弦外之音。
雅兰眼神清冷，语气平淡的说：“你再留在这，付姐姐只会变成下一个齐欣欣，下一个赵雅兰，同样的悲剧难道你还看不够吗？”
婉如顿时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头低的下巴几乎贴在了锁骨上。
“雅兰！” 正礼轻呼，想要阻止她继续说下去。
可是雅兰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完全不顾及一旁已经很尴尬的付芸的脸色，继续说道：“付姐姐，你别介意，我只是实话实说，千万不要和我一样天真，以为结了婚就万事大吉了。男人的承诺就如秋天的树叶，风吹吹就掉了……我是好心劝你，不然总有一天你会追悔莫及。”
她的这一番话，说的婉如羞愧万分，付芸头皮发麻，赵正礼心虚茫然，李富川忧心忡忡……
李富川看看婉如又看看赵正礼，心中不快，他清楚婉如与赵正礼的过往，也知道陆明宇生前最害怕的就是婉如与赵正礼旧情复燃，他是老法思想，希望婉如能够为明宇终身守节，沉稳的说道：“赵先生，我也觉得你还是走吧，这里有我照顾。你就放心的和付小姐去干革命，早日成婚，我想少爷地下有知也会高兴的。”
正礼的眉头在眉心拧成一个疙瘩，放下手中的碗筷，抬头扫视了一圈饭桌旁的人，回头看看陆明宇的灵位，苦笑一声，无奈的点点头：“好，既然大家都想我离开，那我走就是了。”
说完，站起身拉了两下衣角，抬腿就走进婉如的房间，从床底下拉出自己的行李箱和小提琴。
婉如跟了进来，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正礼……对不起……”
“我不是赵正礼，我是曾凡，那个对你痴心不改的赵正礼已经和你在狱中诀别过了，死了。如今只有曾凡还苟延残喘的活在这个世上，他不属于你，也不爱你，你大可放心的守寡。” 他一边平平淡淡的说，一边打开自己的行李箱。
婉如看到被自己翻乱的行李，更是不好意思，赶紧上前说道：“对不起，对不起，我打开看过，还……拿了你的医书和……日记本……”
曾凡一愣，侧头看她：“你都看过了？”
“啊。” 婉如刷的一下脸通红，点点头：“日记本明宇拿走了。”
他浅浅一笑点点头：“没关系。哦，我还有两样东西要给你。”
说着将行李箱关了起来，翻了过来，从另一面的暗孔里抠出一个小拉链环，“嗤——”的一声将行李箱拉开，原来这个行李箱的背面还有一个暗格。
婉如睁大眼睛看着。曾凡打开箱盖，里面有一个布包，他将布包拿出来放在床上，伸手想要打开，但是手指停在了空中又缩了回来，回头对婉如笑道：“等我走后你再拆来看吧。不过是些旧物。你喜欢就留着，不喜欢就扔了。”
完整理好箱子，连同小提琴，拿在手上就要离去。
“曾凡。” 她喊住他。
他转身看着她。
“再拉一首曲子，巴赫的《圣母颂》，好吗？”
“好。”
打开小提琴盒子，拿出尘封已久的那把橘红色的小提琴，调了下音，他微侧头，将下巴放在腮托上，闭上了眼睛，举起琴弓，轻轻在琴弦上的摩擦着，音符从琴弦上翩翩飞舞到空中，在空中汇聚成悠扬连贯的曲调。
乌黑蓬松的头发在灯光下闪耀着光芒，俊秀的脸庞与秀雅的小提琴融为一体，修长挺拔的身子随着乐曲轻轻晃动，充满了艺术的魅力。
他将全身心的情感融进每一个音符里，一首简单的曲子高低起伏，或低吟，或高亢， 被他表现的淋漓尽致。
他俩都没有忘记这首曲子意味着什么，那是他们在舞会上重逢时合奏的曲子……
那个迷人的春夜，盛大的舞会，发生了多少事？婉如在他的乐声中，踱步到窗前，看着窗外昏暗的夜色，回忆着那个属于“灰姑娘”的夜晚。
那晚，明宇第一次吻了她，那晚，她与正礼再度重逢，那晚，她再次看见杀害月梅的凶手佐藤宏一……
那晚，正礼带她在舞池里旋转……她的王子，如梦似幻，圣洁遥远……
在他的琴声里，她陶醉在回忆之中，一曲完毕，已泪流满面，转头看着那张熟悉的脸庞，她捂住嘴，努力不让自己哭出来。
他不语，默默将琴放回盒子里，关上，才淡淡的说了句：“你自己多保重。” 抬头看了看房门口的付芸，拉起她的手说道：“稍微收拾一下，我们现在就走。”
事已至此，付芸也不在多说什么，跟着曾凡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