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又过去了,秋天在一片片的落叶中悄悄的来了,婉如又穿上了黑色衣裤,戴上了白花。
风云变幻,一个时代过去了,很多事情都变了,那年深秋,方老爷过世,方家没人掌事,只得由婉如出面办理了丧事。
令婉如意外的是,丧事过后,方伯谨竟然悄然离开,入了空门,桌子上只留了婉如当年画的“睡莲图”和他提的那首诗,还有一封十分简短的信。
“婉如,
我始终与这个尘世格格不入,我知道我是个软弱无用之人,我的勇气和力量都来自你,没有你,我一无是处,有你才有方伯谨这个人,失去你方伯谨就只是一个名字。
早在我第一次离家出走时,我就动过出家的念头,只因为父母在世,一直没有实行。后来几次与你重聚,让我自觉尘缘未了。而今父母已逝,你我缘尽,我再无牵挂。
锦娘可怜,我却无力也无心护她,云华和小宝都尚未成年,望你能稍加眷顾,令他们母子三人能平安度日。绸缎庄也全权委托你来经营,待云华成材方可交付给他,期间所有盈利尽归你所有支配。
对不起,婉如,我知道我应该留下帮你忙的,但是我已万念俱灰,从此世上再无方伯谨,请多加珍重。
方伯谨 绝笔 ”
婉如还是谴了人四处寻找,可惜的是或许真的是缘尽了,此后婉如再也没有见过方伯谨,而方伯谨的出家,对婉如是个巨大的打击,精神上,心灵上一下子就几近崩溃。
她不明白方伯谨怎么能够放弃妻儿家业遁入空门,虽然自己不爱他,但是日子并非那样的绝望啊,做不成夫妻,他们还可以做兄妹,彼此扶持,彼此爱护的啊,有什么必要非要遁入空门呢?
那一段日子,婉如生活在一个崩分离兮的世界里,只有她一个人在独自支撑着丝厂和绸缎庄,方钟两家的重担都压在她一个人的身上。
她将锦娘和两个孩子都接到了钟家大宅,一来是方便照顾,二来也是想让小宝和云华可以陪小宇玩玩。
可是,小宇自从正礼走后,就很是沉默寡言,独来独往,除了和虎子在一起,几乎不说话,每天就是练拳,做作业,解棋局,珠儿几乎每隔3天就会写一封信给他,但是他从来不看也不回。这让婉如很担心,但是她已经没有精力再去关注小宇的状况。
时代变了,所有的一切都变了,她忙着适应各种变化,忙着应对各种纷繁复杂的事件,忙着工作,忙着赚钱养家——两个家。
几乎每天都是累的倒头就睡,唯一的一点小消遣就是在正礼留下的那本日记本上,继续记录着一些生活的小感悟。
她的世界没有欢乐,没有娱乐,没有爱情。活着的唯一目的就是养活这一大家子的人,她把自己当做了犁地的牛,拉磨的驴,运作的机器。
而唯一能与她分享一点女人心的人,居然是那个曾经将自己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如今远在大洋彼岸的齐欣欣。
欣欣的第一封信寄来了自己与女儿的照片,第二封的照片上站着一个英俊挺拔的外国男人,第三封的是一张结婚照,而一年后,在那满是欢愉的字句里,附了一张全家福……齐欣欣在美国结婚了,丈夫是一名牙医,婚后两人又生了两个孩子,终于找到了属于她的幸福。
婉如隔着信纸祝福着她,也羡慕着她。
或许得到幸福的人都会比较宽容大度,欣欣几次信里都问起婉如与正礼是否重逢,是否团圆。婉如只是淡淡的提起,正礼来过,又走了……
欣欣用文字真诚的鼓励着婉如:
“婉如,将过去的一切凝结成回忆,珍藏在心底吧,勇敢的面对你的心,我了解正礼,他不会变心的,不是我骄傲,如果连我都无法令他变心,那他此生都不会为别的女人心动……
幸福是要自己去争取的……他等了你那么多年,如果你对他有一丝情意,就不要再蹉跎时光了……勇敢些……”
婉如拿着欣欣的信,望着天上的蓝天白云,心中唤着他的名字:正礼…… 但是回头间,一眼看到了梳妆台上陆明宇的照片,她又纠结起来。
似乎是习惯了这种死水般的寡居生活,她已经不想再有什么改变,哪怕她的心底是思念,牵挂着正礼的。但是行动上,她却无法说服自己去做出格的事。
就这样,春夏秋冬,时间一分一秒从指缝中悄然流逝……。
那年的第一场雪,无声无息的从天空中飘然而降,心事重重的婉如意识到下雪,是因为有一片雪花落在了她的睫毛上,雪儿变成水珠,蒙住了她的视线,拭去水雾,她才看到白雪纷飞的景象。
只不过如此美景,并没有令她高兴,她的脑袋里满满的塞的是如何保住即将倒闭的丝绸厂,事实上,她已经无计可施,有太多的事情不是她能控制的。
为了节省开支,她将家中的佣人遣散,日常起居由吴大兰和锦娘负责。
说也奇怪,自从伯谨出家,锦娘的情绪似乎平复了下来,不再发病,只是话极少,只是有一次,锦娘对婉如说了一句话深埋心底的话:“伯谨始终是高高在上的,我爱他,却配不上他,他不要我也是应该的……”
听的婉如心酸不已,锦娘始终都是因为自己不识字而自卑的,她是一个旧时代众多女性的悲剧缩影。她的善良,能干,能吃苦,但是她的付出并不能换来爱情和幸福,只因为,她生活在那个“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愚昧年代。
从那以后锦娘终其一生再也没有提到过方伯谨和自己内心的情感,她只是默默的活着,眼中是一片荒芜。
好在锦娘的儿子小宝很懂事,高中毕业后,主动提出到丝厂帮婉如的忙,婉如才算有了一个可以商量的人。十七八岁的年纪,长的眉清目秀,性格虽然有些腼腆,但是聪明稳重,很得婉如的心。
“姨姨,我明天会和工作组的人再聊聊,看看条件能不能放宽松点。” 小宝说道,打开伞为婉如遮雪。
“唔,辛苦你了,小小年纪就要操心这些。”
“哪里话,你这些年为了方钟两家吃了那么多的苦,你都不喊辛苦,我做这些算得了什么。”
婉如看看小宝,心中只觉安慰,想起初在嘉善附近的小村子里见他时,不过是个5岁的小不点,不想,一眨眼竟然已经长成一棵参天大树了。
“你真是懂事,如果小宇能有你和云华一半乖巧,我就不用那么担心了。”
“姨姨放心,小宇还小,但是你看他学习上从来都是名列前茅,将来一定有大出息的。” 小宝安慰她。
婉如笑笑,两人走进院子,吴大兰迎了上来。
“哎哟,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咯,小宇早早就回来了,一个人在屋子里削木头。这满屋子的木头削啊……他不会是想要当木匠吧……”
婉如噗嗤一下笑了,摇摇头,来到小宇的房内。
果然,一进门就是满地的木屑,和大大小小的木头,乱的简直没法下脚。
“你又在搞什么鬼?” 婉如皱眉道。
小宇两条小腿搁在桌子上,也不回婉如的话,手中拿着小刀正在一根木头上不知道刻着什么。
自从李富川和赵正礼离开后,就没人能够管教他了,独来独往,自由散漫,越来越暴躁易怒,有时候连婉如都拿他没办法。
没有来自男性长辈的约束,小宇就跟野火一样烧的漫山遍野,无法收拾。
刻了一会,觉得不满意,顺手就将木头扔到地上,蹙着眉头,又拿了一块开始削。
“小宇,你到底要怎么样才满意?你看看你的房间,简直像狗窝一样。我命令你,现在就去整理!”
小宇充耳不闻,压根不理,继续削着他的木头。
婉如没辙,自己已经很累很累,工厂重组,货物积压,买家拖款,她已经教育不动小宇,连吼的力气都没有,想想还是算了,自己动手收拾吧。
收拾了床铺,收拾桌子,将小宇的玩具,小人书都归类整理好。
“别弄乱了我的小人书,那些是师父给我的。” 小宇说。
婉如心头一动,正礼,如果正礼在,或许小宇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她想。
婉如拉开床头柜的抽屉,嚯,里面膨出来一堆信,婉如将那些信全都倒在床上,一看之下,全都是珠儿从天津寄来的,但是一封也没有打开过。
“你为什么不看珠儿姐姐的信?”
小宇头都不抬道:“人都不在了,信有啥好看的?”
“你不想知道你师父的消息吗?”
“不想。” 小宇不假思索的回。
婉如摇摇头,这孩子的个性就是如此古怪,怎么办?把信一封封的叠好,拿了一根橡筋束了起来,婉如道:“你该看看这些信的,毕竟这些都是珠儿姐姐的心意。”
“什么心意,不就是问问好,你好我好大家好么,就跟学校布置的写作作业一样,无聊!”
小宇面无表情,垂着眼皮,脸上显出与年龄不符的消极和成熟。
婉如上前想要摸摸他的头,不想小宇一脸厌恶的摆开头去。将手中的木头和小刀重重丢在桌子上。气呼呼的走了出去。
婉如没法,她不知道为什么小宇怎么会变的这样难以接近,默默的打扫着桌子上和地板上木屑,心里乱糟糟的。
“婉如,婉如啊!” 吴大兰急匆匆的跑进屋来,手里拿着一份电报。。
“怎么?”
“快看看,刚才邮差送来的电报。”
电报?婉如赶紧接了过来,天津XX电报局,婉如心头一沉,急忙打开,上面只有三个字:“叔病重。”
就这三个字,像天雷一样直劈婉如的头顶,心脏被人重重的捏了一把,脸色煞白,一手撑住书桌,跌坐在椅子里。
“什么事啊?邮差说是天津来的。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吴大兰揪着眉心急问。
婉如的脑子里像是有千军万马奔腾而过,一阵飞沙走石之后,一颗晶莹剔透的眼泪从眼眶里落了下来,就像是刚才的那一片雪花。
“他生病了,病的很重……”
“”啊,这可怎么好?陆先生牺牲了,方少爷出家了,现在连赵先生都……” 吴大兰难过的说。
“不,我不能让他死去的,堂婶,我要去一趟天津,你帮我照看一下家里,我会尽快赶回来的。” 她的泪越来越多,
“哎,去吧,别担心这里,” 吴大兰点头道。
两天后,钟婉如拎着皮箱,终于不顾一切的踏上了北上的火车,轰鸣声带着她的十六年来的回忆和梦境,她豁然开朗,脑海里只有一个想法:我要见他。
原来,抛开了一切,世界是那样的简单,天空是那样的清朗,虽然心头依然沉甸甸的,但是婉如却从来也没有那样的清醒过,就如十六年前偷跑出方家一样,她鼓起勇气,要追随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