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济仁堂”药铺里药香四溢,零零落落的有几个客人在抓药,柜台上,小伙计手脚熟练的按方抓药,掌柜的在一旁滴里搭拉的打着算盘珠子。
门口走进一个中年妇人,在厅里扫视了一圈,问道:“赵大夫在吗?我想让他给我把个脉。”
掌柜的推了下眼镜道:“哟,真是不巧了,大夫还没来。要不您先回去,改天再来?”
妇人立时不快道:“你家大夫也太难等了,我都来三回了,虽然他的医术好长的好看,但是总得有个谱,这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不如干脆关了门来的好。” 妇人一脸不快的转身出来,一头又撞到一个风尘仆仆的女子身上。
瞪了下眼珠子说道:“哎哟,你也来看病啊,劝你还是换一家吧,这家药铺的大夫估计是自己病的不轻呢,十天半月也不出来诊个病。如果不是看在他医术好长的好看的份上,我才不来呢。” 说罢歪声丧气的撇着嘴走了。
婉如一路风尘,一手提着行李箱,另一只手中攥着一个地址,呆呆的站在这家百年老药铺的门前,木质的门面,雕花的窗框,悠久的牌匾,芬芳的药香,用“古色古香” 来形容这个药铺是再恰当不过的了。
“济仁堂……” 她默默的念了一遍,心头怦怦然,到了,这就是赵家的药铺,正礼的家。
吸了口气,抬步走进屋里,掌柜抬着眼皮,在镜片后上下打量了她,问道:“这位太太是要抓药吗?如果是抓药就请把药方交给在下,如果是找大夫看病,那就不巧了,老爷今日应该是不会来了。”
“哦,不,我是来找人的。我找赵正礼。” 她喉头发紧,连声线都有些变了调。
“您找我们老爷啊,这……恐怕不方便。他素来不见客的。偶尔遇到紧急状况才会出诊。平时连铺子里都很少来。”
“这样啊……” 婉如朝后院看了看,花园里花草繁茂,正中是座假山,挡住了院内的景致。
婉如有些失望,又问道:“那你家老爷是不是生病了?”
“生病?唔,老爷身子一向不太好,但也不是什么大病……”
掌柜的回答,并没有令婉如的心头松快些,而是更加的茫然焦躁,急急的的请求道:“麻烦你能不能帮我通传一声,我是从杭州来的……。”
才刚说完,掌柜的还来不及回答,后院的假山后面就传出吵嚷声。
“珠儿,把酒给我,给我……”
“不给!你不能再喝了。你脉象不好,不能再喝酒。”
“我心里有数,我还没那么快死……”
珠儿呜咽:“三叔——我不要你死,你不能这样作践自己啊!我知道你心里难受,但是,你这样喝酒就是在慢性自杀,我不要你死啊!”
“珠儿……没有酒,我更没法活下去……快给我……” 他红着双眼,脚步踉跄的追逐着抱着酒瓶满院子跑的珠儿。
婉如不再理会什么礼数,疾步冲进了院子,一把扶住差点摔倒的珠儿。
珠儿抬眼一看,惊喜的跳起来:“姨姨!你终于来啦!姨姨,你快救救三叔,你快救救他,只有你能救他……” 珠儿哭的稀里哗啦,婉如心疼的拿出手帕给她擦了擦眼泪。
“你去吧,这里交给我。放心。”
珠儿欣喜的用力点头,转身离去。
于是,他又见到了她,厚厚的大衣,长长的围巾,手里提着行李箱,眼中水光粼粼,清澈的犹如西湖的水,是的,那是西湖的水,西湖的人……
天,自己一定是病入膏肓,产生了幻觉,自己一定是太爱她,产生了幻觉,他睁着眼,张着嘴,盯着眼前的美人,却始终也不敢相信眼前的这一切。
他的眼睛里是惊,是愁,是悲,是喜,脑袋里是一连串的问号,怎么会?婉如?眼前的真的是婉如吗?怎么可能?婉如不是在杭州西湖边吗?怎么会出现在自己的家里?
她走上前来,摘下手套,伸出手,轻轻的放在他冰凉的脸颊上,直到感受到她手心传来的温度,他才终于相信奇迹发生了,他的婉如真的来了天津,真的站在了自己的面前!
凌乱,婉如只能用这个词来形容眼前的赵正礼,乌黑的头发乱的跟杂草堆一样,脸色苍白,眼眶泛红,一件棉袄,松松垮垮,随意的挂在身上,没扣扣子,脚上是一双旧棉鞋,踩着后跟,脚上连袜子都没穿。
婉如摇摇头,她的王子啊,怎么会变成这样?怎么会?她分明还记得,他在舞会上与她翩翩起舞,他的风采,他的俊美,令全场的惊叹。她心痛的摇头,难过的说不出话来,泪眼汪汪的看着他,不停的抿着嘴唇。
“正礼……” 她颤抖着唤他。
“婉如……” 瞬间,他的眼眶里蓄满了泪,他知道她的出现意味着什么,只是,他必须确认这一切都是真的,他害怕这一切只是梦境。
婉如将自己的羊毛围巾解下来围在他的脖子上,温暖,轻柔,带着久违的清香,将他紧紧包裹,他终于确认她是真的来了。
两人泪眼婆娑,相看无言,他一把将她拉进怀里,吻住了她的唇,埋在两人之间的那些回忆,爱情,恩情,所有一切的一切,就像是一个巨大的火药库,被这个吻瞬间点燃,轰然将两人一同燃烧起来,他深深的吻她,他需要这样做来确认她的决心,如果她有一丝的犹豫,抗拒,他就会将她推开,赶跑,再也不要她了。
立刻,他的心脏欢欣鼓舞起来,她没有犹豫,没有抗拒,更没有逃跑,她将他抱的很紧很紧,这让他的心是那样的快乐,他爱她,爱她呀,那么多年等待,分离,守护,他的爱终于得到了她的回应,而这一次她的心里没有别人,只有他,只有他……
良久,他抬起头来,她也悠悠的睁开眼睛,四目相对,眼中只有彼此,千言万语都已了然于心,她依偎进他的胸膛,他将她牢牢箍在怀里,不停亲吻她的发丝和脸颊。
“还走吗?” 他问。
“不走了。” 她回。
“还要我吗?” 她问。
“要。” 他答。
他们将彼此再次紧拥,紧的密不可分,紧的永不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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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当晚商定第二天一早就去登记结婚,珠儿欢天喜地的拍手,婉如笑道:“多亏了珠儿的电报呢。”
珠儿笑:“我当时只想着让姨姨来救三叔。”
正礼也笑:“以后不能叫她姨姨了,要叫婶婶。”
“是——婶婶!” 珠儿故意脱了尾音,三人笑着抱成一团。
晚饭后,正礼拉着婉如参观赵家的花园房舍,说着赵家的一些历史和人物。
“婉如,有一句话我想问你。”
“什么?”
他有些犹豫的问:“你是爱我……还是把我当做陆明宇的替身?”
又蹙起眉头,“你不妨对我实话实说,就算是你把我当做替身,我也认了,我这辈子只想和你在一起。”
婉如停下脚步,拉着他的手,盯着他的眼睛,认真道:“我从来也没有把你当做是谁的替身,你就是你,你是赵正礼,相信我,我心里从来也没有把你和明宇混淆在一起。”
他笑了,又有些欲言又止,婉如察觉到他的心事,轻声道:
“正礼,既然我们决定结婚,我希望我们能够坦诚相对,你如果有什么话要问我,就问吧,我一定如实相告。”
正礼捧着她的脸庞,犹豫片刻道:“你嫁给我是因为可怜我,同情我,还是因为爱我?”
婉如踮起脚,在他的双唇上轻轻一吻:“爱你。”
他将她再次拥紧,感慨道:“其实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错,如何能怪你和明宇,如果当年我多一些勇气,带你远走高飞,何来这百转千回?”
“正礼,如果以后我要祭奠明宇,你会吃醋吗?” 她问。
他将她的脑袋按在自己的胸膛上,轻轻笑道:“我有那么小气吗?来,我给你看一样东西。”
正礼带着婉如来到自己的房中,关了门,走到柜子旁,从脖子上摘下一把小钥匙,打开柜子里的一个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精致小巧的首饰盒。
拉了婉如到灯下,递给婉如,婉如吃惊之余,只觉这个首饰盒眼熟。
“是不是觉得眼熟?” 正礼问。
“嗯,我在哪里见过的。” 婉如蹙起眉心。
正礼小心翼翼的将盒子轻轻开启,一枚拇指盖大小的粉红色钻石戒指,折射着灯光,闪烁着七彩光华,耀眼夺目的跃入婉如的眼中。
顿时,她愣住了,鼻腔一阵酸涩,泪眼迷蒙的望着正礼。
“这……这是明宇的戒指……” 婉如惊愕的声音都在发抖,是的,就是那枚戒指,那枚明宇曾经亲手为她戴上的戒指。
明宇和雅兰结婚后,她还曾经奇怪过,雅兰戴的婚戒并不是这枚。
“这是他妈妈留给他的唯一东西……” 婉如睹物思人,顿时哽咽泪流,摇晃着坐倒在椅子里,泣不成声,脑海中想起那个晚上,明宇拿着它单膝下跪的向自己求婚的样子。
往事历历在目,现实却已沧海桑田……婉如捂住嘴却怎么也止不住痛哭失声。
正礼叹气道:“出事那天下午,他突然来找我,我很是意外。他一进门就给了我一张巨额支票,请求我说,万一他出了什么意外,就替他照顾你们母子,我当时觉得莫名其妙,便拒绝了,但是他却依然坚持,说他晚上的任务很是危险,这不过是以防万一。
我说我去接应他,他却死活不答应,也没告诉我到底是什么任务。现在想来,我真是笨,我应该跟了他去的。唉——”
正礼懊悔的长叹一声,心头一阵阵的酸痛,顿了几秒,接着说道:“后来他拿出这枚戒指和我说,这是他母亲给他的唯一的东西,他视为生命,只送给他心爱的妻子。又说他原本想与雅兰离婚后,与你结婚的时候给你戴上的,没想到………
你最后只是成为了他的妾室,他觉得很对不起你,但是他始终想着有朝一日可以与雅兰离婚的,所以就一直没有给你……
后来,他也不知道发什么疯,突然说,如果他牺牲了,有朝一日要是你再次爱上了我,这枚戒指就当做是他送给我们的结婚礼物。他希望我能给你一个正式的名分。但是他强调,一定要是你再次真心爱上我,我才能娶你。
我当时只当他是发神经,觉得他简直就是胡言乱语,把他骂了一通。
他只是笑笑,说这不过是个假设,如果他平安回来,他就会来取回所有的东西,带你去过隐居的生活。我是怎么也没想到,他会有那么强烈的预感自己会出事,安排着自己的身后事。”
正礼叹了口气,心里很难过,其实他宁可自己孤独一生,也不希望陆明宇牺牲,又或者死去的那个是自己,那么至少婉如能与自己心爱的男人长相厮守,而小宇也不用从小就饱受丧父之苦。
可是,命运的安排让所有人都不得不接受现实,自己在前线的枪林弹雨中亲眼看着付芸与她的新婚丈夫倒在在血泊之中,而自己居然奇迹般毫发无损的从死人堆里爬了出来。
正礼甩甩头,将那血腥可怖的画面甩开,注意力转回到婉如身上。
看着哭的眼红鼻子红,上气不接下气的婉如,正礼心中又有了些疑惑与担忧。
皱着眉头,正礼低沉道:“如果你后悔,现在还来得及,戒指和支票你都可以拿回去。”
婉如良久才止住哭泣,抹了下眼角,泪光盈盈的转头看向正礼。
哽咽着,轻声说道:“帮我戴上它好么?”
正礼点点头,拿着戒指走上前道:“婉如,我是该向你求婚的,我也一直有这打算,但是我希望你能想清楚,过去如何我都可以接受,我爱你也爱小宇,但是,我不希望我们结婚后,你还想着爱着别人。那样会比杀了我还要痛苦,明白吗?”
婉如轻点着头,站起身走近他,轻叹一声,挤出一个浅浅的笑容道:“我明白。去年我在火车站没有挽留你,就是因为当时的我搞不清自己到底爱不爱你。到底是为了小宇想要留住你,还是为了我自己?
这一年里,我对你的思念越来越重,我很害怕,怕自己将明宇忘记了,怕自己移情别恋……再次爱上你,所以我只是在心底思念你,却懦弱的不敢有任何实际行动。
直到收到珠儿的电报,那三个字,仅仅三个字,就把我整个世界都震动了,我的脑海里,心里,只有一个愿望,就是飞过来陪伴你,守着你,握住你的手与你一起走完这一生,我不能失去你,正礼,如果这还不是爱,那我真的不知道什么才是了。”
“婉如……” 他动容的看着她,这还是婉如第一次向他如此真挚的告白,在他耳朵里简直就像仙乐一样的悦耳,从首饰盒里取出了那枚粉钻戒指,他谨慎又郑重的单膝下跪,用最为诚挚的眼神凝视她,问道:“婉如,你愿意嫁给我吗?”
婉如微笑着点头:“愿意。” 正礼将那枚戒指轻轻的戴进了她的无名指上,她将他拉了起来,激动的拥抱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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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透过玻璃窗照射进来,将窗棂连同两个“囍”字窗花一起投影在地面上,桌子上是一对已经燃尽的龙凤喜烛,大红色的锻被盖的暖洋洋的。
婉如睡意朦胧的睁开惺忪的睡眼,转了个身,见到正礼正支着脑袋,饶有兴味的看着自己,眼角带着笑意。
“早啊,赵太太。” 他轻柔的唤她。
婉如笑,依偎进他温暖的怀抱里,“早,赵先生。”
他也缩进被窝,笑道:“你刚才做了什么梦?”
婉如在他的颈窝里深深的吸了一口他身上迷人的香气,嘟哝着:“怎么?我又说梦话了?”
“对啊。你又在喊男人的名字了。” 他翻身仰卧,故意不看她。
“”啊?!” 婉如一惊,睡意顿时消了七八分,咬住自己的嘴唇,揉了两下眼睛,自己不会在新婚第一天的早上就叫着别的男人的名字醒来吧。
看着正礼闭着眼睛,面无表情的样子,婉如心中惴惴,小心翼翼的问:“我喊谁了?”
正礼半天睁开一只眼,斜睨着她,说道:“你想喊谁啊?”
“……当然是你啊。” 婉如覆在他的身上撒娇。
正礼睁开眼叹道:“我命苦啊,娶了个花心老婆,做梦都不知道在喊谁的名字。”
“我这几天脑袋里,心里都只有你,怎么可能喊别人的名字嘛?如果这样我都会乱喊,那干脆,以后晚上就用胶布把我的嘴贴上算了。”
正礼哈哈笑起来:“你看你心虚的。还不承认自己花心?”
婉如脸上一红,正礼笑道:“我骗你的,你刚才一直迷迷糊糊的在喊食物的名字,什么包子啦,桂圆啦,莲子羹啦……哈哈,笑死我了,我想你一定饿的够呛吧。”
婉如眨巴着眼睛,轻拍了他一下:“好啊,你骗我。你看我不惩罚你。” 说着婉如伸手在正礼的腰间戳了一下,呵他的痒痒,两人嬉闹了一阵,正礼将被子一拉盖住两人,结实的臂膀将她牢牢箍住,雨点似的吻落在她身上的每一处,一次又一次的谱写着爱的乐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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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杭州收到了电报,小宝当着家里人念了出来:“已与正礼成婚,下月回杭。” 电报念罢,饭桌上吴大兰双手合十,仰天吐了口气道:“阿弥陀佛!真的是不容易啊!”
小宇一时没明白电报的意思,小宝笑着解释道:“你妈妈和你师父结婚了,成了夫妻,以后啊你师父就是你爸爸了。明白了吗?”
小宇一愣,豁然开朗,从凳子上跳了起来,兴奋的拍手道:“真哒?!哈哈,太好了,我有爸爸咯,师父成了我的爸爸咯!”
又跑到吴大兰身边问道:“那是不是以后我会有弟弟或者妹妹了啊?”
吴大兰笑道:“当然啦,我猜啊,明年秋天你就会有弟弟或者妹妹啦!”
“哈哈!太好了!”
云华在一旁笑道:“我们家都是男孩,我看生个女孩最好!”
“对啊,对啊!” 小宝道。
“不要不要,女孩多麻烦,又不会爬树,又不会打架,没意思,我要弟弟,以后我们四个,两两分组,打篮球,打羽毛球,去山里玩……”
一家人嘻嘻哈哈的在饭桌旁谈论着婉如与正礼的孩子,气氛空前的热烈高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