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7.你的煎饼
北以2017-09-19 15:243,426

  你的煎饼(三)

  陆嘉趴在洗手池干呕完又反复漱口,最后仍旧放心不过,还溜去学校小卖部买了一大瓶矿泉水,喝完后在厕所蹲了足足半个小时才心有余悸回到教学楼。

  他站在后门口,先谨慎地贴上耳朵准备探下教室里的情况,如果被值班老师逮到他跑个厕所跑了将近整堂自习,是一定会告到灭绝师太那里的。

  陆嘉才刚凑过去,就听教室里传出一道桌椅撞击到一起的声响,不是谁不小心的磕磕碰碰,而更像是椅子被人用力踢开的那种动静,然后是任修杰突然拔高的声音一并传来:“你踏马倒是吃啊?你不就爱吃这玩意儿么?最受不了你们这帮穷逼,什么都往教室带,污染空气知道不?老子闻着这个味道想吐,你付得起责么?”

  陆嘉瞪大眼睛,似乎想到什么,他大脑一热,毫不犹豫站直身体就要推门而入。

  后门被人用那些废弃课桌堵死了,他推出去的力度不小,却只撼动一条缝隙。

  陆嘉紧张得心脏砰砰乱跳,他抬高手,准备拍门打断任修杰,可是手心还未落下,身体的那股热血却先凉了。

  他的眼前条件反射般晃过一个片段,上周三的下午他回家时路过学校斜对面的那条小巷,正目睹任修杰等人在教训二班的一个男生,他们紧紧围在一起,将那个被打倒在地的男生圈死,任修杰他们像惩罚玩偶一样拿脚踩在他的脸上狠狠地撵着,嘴巴里骂的都是些他无法启齿的字眼,伴随着那个男生的哀嚎与求饶,种种声音糅合在一起,仿佛一首凉薄的哀乐。

  陆嘉和付正豪骑着单车一前一后从他们身边飞速擦过,别说出声制止了,他们只能像是没有看到一样,未敢做丝毫停留。

  面对这类人,他们唯恐避之而不及。

  那天心脏跳的放佛要把胸腔敲碎,以至于陆嘉从头到尾只听清一句话:“叫你丫的多管闲事,告老师完了觉得自己长脸是不?”

  后面发生了什么,陆嘉一直到拐出小巷都没敢回头看去一眼。

  付正豪似乎也吓得不轻,脸上难得露出冷清之外的另一种表情。

  陆嘉只知道,周五的下午,二班的那个男生在家长陪同下来办了退学手续,脸上缠满白色绷带,手臂和小腿都打着石膏,裹得像个木乃伊。

  受害者退学了,而施暴者还在招摇过市。

  究竟是哪个环节出的错,陆嘉觉得,自己的身份根本没有资格去思考这个问题。

  …………

  那天的场景和心情还历历在目。

  陆嘉慢慢垂下手,眼皮无力地盖下来,他想起了妈妈,那个温柔又脆弱的女人。

  任修杰的一声讥笑扯断了陆嘉的失神,他肆无忌惮地又踹开一张课桌,一声沉重的“哐当”划破空气:“豪哥不给面子啊,我今天穿的可是新鞋,我还没嫌弃你污染空气呢,怎么个意思?不吃是吧?”

  任修杰的几个死党跟着起哄:“脸挺大啊兄弟,都喊你豪哥了还踏马装死?你该不会是个哑巴吧?还是在等着哥几个喂你呢?”

  陆嘉死死攥着手,五官隐忍到扭曲,他只能咬紧后槽牙来对抗这场来自内心深处的战役,然后,一股油然而生的羞愧感率先刺痛了他,他讨厌这样懦弱,瞻前顾后的自己,这种刺痛与反感怂恿他再次用力推向门板,他觉得能让他冲动的人和事不多,他应该不计后果去撞一次枪口,哪怕会死的很惨,他也认了。

  那条门缝终于扩大,陆嘉推不动了,他喘着粗气透过那片光亮向里望进去。

  他看到任修杰坐在课桌一角,高高在上,脸上挂着戏虐嚣张的笑,他的死党们站在他旁边颐指气使,像是左右护法,而他们的对面,付正豪沉默低着头,眼睛似乎紧紧盯在地上某个方位,纹丝未动。

  任修杰背对的米色窗帘随风荡到半空,温柔抚过他的校服,光束热烈,自他身后大团大团涌进来,光中有尘埃,浮浮落落,划开一道明暗的分界线。

  付正豪站在那群人笼罩之下的阴影里,一如既往淡漠着,可似乎又不同于从前。

  那张脸上连表情都没有了,甚至没有愤怒,没有反抗,更没有委曲求全,平静到陌生。

  他明明处于弱势,但他并不卑微。

  陆嘉张着嘴,却忘了呼吸。

  他的视线慢慢转移到付正豪的身后。

  他的同学们全都挤作一锅稀粥,塞满教室各个角落,女生们三两站成一堆,男生们抱臂远远看着,仿佛教室中央正在上演一部写实舞台剧。

  他们只是观众,不是演员,本职便是欣赏,所以为什么要去参与。

  陆嘉一一扫过那些熟悉的脸庞。

  他们的恐惧他们的胆怯他们的犹豫都是真的,他们的冷漠他们最终的事不关己也是真的。

  然后,陆嘉看到,付正豪慢慢弯下腰,准备从地上捡起什么。

  陆嘉耳边“轰”的一声,有什么东西好像坍塌掉了。

  他等不及看到付正豪重新站起来就已经背过身去,仿佛刚刚经历一场殊死搏斗,他耗尽元气,靠在门板仰头大口呼吸着,背脊被汗液浸湿,明明还燥热的夏末,他周身却徒生出一股寒气,直侵肺腑,冷极。

  陆嘉咬紧嘴唇低下头去,他的眼眶酸了,涨疼,他终于头也不回跑出教学楼。

  耳边有风声鼓动,形成一个巨大的,关于回忆的漩涡,陆嘉深陷其中,渐渐迷失,他听到往常的很多个清晨里,付正豪跟他小声嘀咕:

  “陆嘉,今天这薄脆一点都不脆。”

  “陆嘉,摊煎饼大爷有点偏心眼,他给你放的萝卜丁比我这个多,我都看到了。”

  “陆嘉,昨天骑车你赢了,今天煎饼怎么还是你买的?”

  “陆嘉……”

  “陆嘉……”

  跨过最后一级台阶,自习结束铃声响。

  那些声音碎在这道尖锐里,慢慢飘散。

  陆嘉站在那排水龙头前,掬起一捧凉水拍到脸上,用力搓了一把,仿佛要搓掉什么。

  …………

  陆嘉踩着上课铃声推门走进教室。

  他大概是最后一个回来的,因为他看到其他同学都已经规整坐好,背脊挺得笔直,像是排好队列嗷嗷待哺的雏鸟,无法独立且毫无心智,一昧地等待喂食。

  不,队列还不完整,因为他也是其中之一。

  陆嘉的视线在教室扫过一圈,从后门堆砌的废弃桌椅,到窗边被松垮束起的窗帘,再到那些角角落落,阳光照不到的灰色地带。

  所有痕迹皆被抹除,没有掀翻倒地的课桌,没有骄横跋扈的少年,听不到那些要命的讥嘲,也没有那么多无能为力的注视,什么都没有,大家都像很多个以往的课前准备一样,平淡进了尘埃,仿佛真的没有发生什么。

  陆嘉的视线最后落在付正豪微弯的后背。

  他埋着头像在奋笔疾书,侧脸轮廓恰好光圈晕花,柔和到看不大真切,可又像是生着刺,看一眼都会扎得生疼。

  他或许还在赶作业吧?陆嘉这么安慰自己。

  他视线飘忽着,在付正豪身上不敢过多停留,又迅速移开,低下头疾步朝自己的位置走去。

  任修杰和他的死党占据着教室最后一排,这仿佛是每个班级都打不破的死规则。他们此刻都趴在课桌上补眠,褪去浑身戾气。

  陆嘉谨慎从任修杰旁边的过道穿过时还是不小心绊到他突然横出来的脚踝,陆嘉一个趔趄就朝前扑去,好在反应够敏捷,及时抓住陈子轩的课桌角,没摔成狗啃泥。

  任修杰被扰了清梦,睡眼惺忪地抬起头,难得像个平凡的,有起床气的大男孩。他连来人都没看清,揉了揉脸低低骂一句,又埋进胳膊继续睡了。

  仍旧紧抓着桌角反应不过来的陆嘉却吓得脸上血色尽失,心跳都要停止,额头止不住冒汗,随时能瘫成烂泥。

  他双腿虚软地回到自己位置,坐下时才终于松了口气,整个人仿佛死去又重生一样。

  付正豪就距离他两米远,坐在他的右前方,沉默,安静,看不出异样。松垮的肩膀随着手上的动作轻微颤动。

  数学老师抱着课本和一摞参考书推门进来,刚好解救他的尴尬与不安。

  他害怕付正豪会突然转过头来盯住他的眼睛,眼神平静却洞悉一切,害怕他会用那种冷淡的语气问他:“陆嘉,你身体好点了么?”

  也许他会难过到直接死掉。

  他恨不得自己能变成透明,融入空气。

  付正豪仿佛听懂了他的心愿,竟然真的遂了他意,整个上午都没有转过头看他一眼。

  就连老师都在配合着他,整整三堂课都没有点到他的名字回答问题。

  可即使这样,陆嘉心里也始终是慌的,而且越是临近中午便越慌得厉害。

  他一边安慰自己,事情发生的时候付正豪并没有发现躲在后门的他,他是不知情的,对于早自习那一幕他什么都不知道,可心底很快又会冒出另外一道声音狠狠打向他的脸,付正豪怎么可能不知道,你的种种表现,你的肢体动作和表情已经出卖了你,甚至你什么都没做,就是因为这整整一个上午你什么都没做,你不敢正大光明看他,不敢像往常一样喊他一起上厕所,课间把手搭在他肩膀找他闲聊,这所有的迹象早就出卖了你!你在他的心里已经变成懦夫,以后别再想抬起头了!他现在不想看到你,不想理睬你,所以他连扭头看你一眼都觉得多余!

  陆嘉如坐针毡。

  他觉得,自己就快被折磨到精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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