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煎饼(四)
上午最后一节课是班主任的物理。
她一如既往拖堂不下五分钟,最后边低头整理教科书边厉声警告:“最后一年,谁也别给我掉链子,影响了升学率,你就是整个班的罪人!没有出生在终点线,还不知道什么叫笨鸟先飞么?周末布置作业没完成的那位,待会来我办公室!”
大家在班长一声号令下纷纷起立,有气无力挤出“老师再见”四个字。
陆嘉吃力地吞下喉咙,手心全是汗,他的眼睛紧紧盯着付正豪,心如擂鼓。
付正豪慢慢地把课桌收拾好,然后站起身在一哄而散的喧闹中垂着头走出教室。
他面无表情从那群朝气蓬勃的躯体间穿梭而过,淡漠的像个异类。
陆嘉看到他微驼的背影消失在走廊,立时站起身,咬住嘴唇犹豫两秒,然后追出去。
他站在走廊,这才看清付正豪是上了楼梯,大概往办公室方向去了。
陆嘉一个人去食堂排队打饭。
他们班下课晚,食堂那几个热门窗口队伍排了老长,就快延伸到门口,陆嘉没什么胃口,直接找个冷冷清清的窗口打了一份烧茄子。
他正环视四周,想找一张没人的空桌占地方,待会等付正豪来了可以一起吃饭,他告诉自己不能再躲下去了,这个念头刚刚闪过大脑,忽然就听到有人喊他的名字。
陈子轩踩着椅子站得老高朝他摆手:“陆嘉!这儿!”
不知是平日里没有着重留意过还是今天心情驱使,陆嘉身处这硕大拥挤的食堂,看着四面八方那些穿着同样校服,嬉笑打闹不喑世事的少年们,心里陡然生出一种想要逃离的郁燥。
逃离这间食堂,逃离这所学校,逃离这个小社会这所城市,逃离这个不上不下的尴尬的年纪。
既丢了一腔热血的孤勇,又没有半点可以支撑自己站起来的底气。
陆嘉不由皱起眉,脚步如心情一般沉重,他走到陈子轩旁边,问:“有事?”
陈子轩有些过意不去地挠挠头:“也没什么事儿,就是告诉你一声,我情报有误,不对不对,应该说我想多了,那个饮水机没出啥问题,我看见任修杰他们自己还从里面接水了呢,害你跑厕所吐了半个小时,心里还膈应呢吧,没事儿没事儿啊,吃饭!”
陆嘉心跳骤然一停,他沉默几秒,然后就笑了。
陈子轩不明所以,坐在他对面的两个少年也看懵了,陈子轩搂过他肩膀:“陆嘉你没事儿吧?我真没骗你,那饮水机没问题,他们没加什么东西进去,你是不是不信我?待会回去我喝给你看!”
陆嘉摇摇头,唇角止不住朝下弯去,他就快忍不住,想要放声大哭。
“你们吃吧,我去别的地方吃。”
陈子轩抓住他胳膊:“你都站这儿了你还去哪?这不正好四个人么?你是准备给付正豪占个地方?我觉得他应该不会来吃饭吧,他早晨都……哦对了,陆嘉你早自习跑厕所了没看到,付正豪吃了被任修杰他们踩过的煎饼,哎呦我擦,那场面你别提了,幸亏你没看到,一说起来我现在心里都有阴影,估计我能好几年不想吃煎饼了。”
陆嘉心脏猛地一阵抽痛,仿佛被一只来自黑暗中的大手扼住,撕扯,揉碎,要将他拉下地狱。
陆嘉知道,这是他的灵魂对他做出的审判。
他慢慢放下手里的餐盘,坐到陈子轩旁边,低声说:“对,我没看到。”
陈子轩看一眼陆嘉餐盘里黑黢黢的烧茄子,皱了皱眉,夹起一块糖醋小排和一筷子四季豆给他,搂着他肩膀说:“当我给你道歉了,哥们早晨对不住你了。”
陆嘉始终低着眼,麻木往嘴里塞茄子,他手心全是汗,几乎要抓不住筷子,闻声没有说话,只机械摇了摇头。
万恶的罪人,哪里配得上什么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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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嘉一直到吃完饭也没看见付正豪出现在食堂。
他和陈子轩他们分道扬镳,自己拐去了学校小卖部,用仅剩的十块钱买了面包火腿肠和一瓶酸奶,然后一路跑回教室。
这种心情像极在闷热的夜里一巴掌拍死那只吸完血,还围绕自己聒噪炫耀个不停的蚊虫。
他要挽救,要赎罪,要坦白一切,要去请求付正豪的原谅。
陆嘉跑进教室的时候大家也刚吃完午饭陆续回来午休,教室有些吵,声音不大,就是单纯的乱,他一眼就看到趴在胳膊上安静休息的付正豪。
陆嘉抿抿唇,快步走过去,手里拎着小卖部的食品袋。
付正豪趴在那里一动没动,只有微胖的后背随着每一次呼吸在轻微起伏,仿佛睡得格外沉。
陆嘉放下刚抬起一半的手,转而把食品袋轻声放到他书立上。
他不经意低了下眼,看清付正豪手边放着那包吃了一半的核桃。
他眼眶登时就酸了,喉咙又涩又紧,压抑到他喘不过来气。
他觉得自己就是个禽兽不如的混蛋,是个懦夫,他配不上“朋友”这个称呼,而“同学”两个字眼,对他来说更是一种羞辱。
陆嘉咬紧牙,在心里暗暗发誓,未来的日子,他一定要保护好付正豪,像个男人一样顶天立地,不让自己的兄弟被人欺负。
他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堵在胸口的那团郁气终于散开了些,他深呼吸着,像付正豪一样趴到胳膊上,揉了揉潮湿的眼角,慢慢闭上眼睛。
时间的钟轻缓而均匀地转动着,周围那些声音开始放空,逐渐离自己远去,陆嘉模糊听到身后有椅子被拉开,与水泥地面摩擦的声音,任修杰低骂了句什么,然后教室瞬间就静了。
渐渐,他坠入梦乡,就什么都听不到了。
…………
陆嘉是被压在课桌上,麻木到酸痛的胳膊叫醒的,他睁开眼睛的时候班里其他同学已经有一半都离开座位,零零星星,他们有的凑成一堆交头耳语说着悄悄话,有的已经站起身,指着门口无声询问同伴,要不要去上厕所之类。
陆嘉揉揉眼睛,勉强让自己清醒过来,又吃痛地活动着胳膊,伸了个懒腰。
视线不经意扫过付正豪空空如也的位置,他立时就被炸醒。
陆嘉腾地一下站起来,也顾不得那些还在午睡没有醒来的同学,直接跑过去拎起付正豪同桌邹树的衣领,大声问:“豪子呢?”
邹树睡眼惺忪地抬起头,脸色极差,迷迷糊糊地说:“神经病啊你?我哪知道他去哪了,难不成他上个厕所我也得跟着啊?”
陆嘉松开手,下意识先看向教室最后一排,那群纨绔子弟的老巢。
任修杰那帮人也没在。
说不清原因,陆嘉心里忽然闪过一个不好的念头,强烈到压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