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煎饼(五)
陆嘉找遍付正豪所有可能会去的地方,厕所,医务室,小卖部,图书馆,最后无可奈何,他索性一鼓作气冲到教学楼顶层,他需要剧烈运动后的那种极度放空,他想要找一个人没人的地方静一静,他心慌到就快不会思考了。
陆嘉喘着粗气站在安全门外,意外发现那扇铁门竟没有关死,突出的插销挡在门框之间,刚好留出一道缝隙。
陆嘉大口呼吸几次,弥补心脏的缺氧,直接把门推开。
落进眼底的那一幕使他张开的嘴巴再没法合上。
因为他看到了任修杰他们,也看到了被围在中间的付正豪。
任修杰单脚踩在天台边缘半米高的水泥砖上,习惯性仰着下巴,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睨着坐在他脚边的付正豪。
他的同伴们分散在两边,或坐或立,嘴巴似乎在说着什么,脸上挂着看不清楚的笑。
陆嘉还来不及做出反应。
然后,付正豪忽然摘掉了那副陪伴他这么些年的黑框眼镜,仿佛终于扔掉了讨厌的包袱一样干脆利落,一把塞进任修杰的手里,身体直挺挺后仰下去。
所有声音瞬间消失。
连迎面吹来的那阵暖风也被凝固住,整个世界都沉默。
付正豪跳楼了。
陆嘉再看不清那些人的脸,他眼前一片空白,大脑早都停止运转,抓着安全门的手一松,身体一下跌到地上。
他仿佛能够听到付正豪的身体被摔碎开时的声音,就近在耳边,响彻整所校园。
没有人可以选择漠视,付正豪在以他的方式跟这一切说着再见。
安全门随惯性弹回门框,发出一道沉闷的撞击声,打破这周遭死寂的安静。
任修杰他们循声看过来,眼风冷冽如利剑,直刺他的眉心。
陆嘉本能地爬起来就去拉门,四肢虚软到使不上劲也丝毫不敢停留,跌跌撞撞抓着楼梯扶手跑下去。
不过才下了一层楼,衣领已经被任修杰从身后抓住,他不知道为什么还有这么大的力气,随手一扔,陆嘉的后背就狠狠撞上了墙壁,疼得四分五裂。
他惊恐地睁大眼睛,双手紧紧抓住墙壁,心跳紊乱到完全说不出话。
任修杰惨白着脸,额头全是汗,眼底有几丝血红渗出,此刻看起来尤为瘆人。
他胸腔剧烈起伏着,拿食指指着陆嘉的鼻子,眼皮抬出一道深深的褶,声音嘶哑:“你踏马最好给我识相点,这事儿跟老子没关系!待会你要是敢乱说,下场是什么,你自己清楚!”
那些粗重的气息悉数喷洒在陆嘉耳边,仿佛掺杂着血腥的味道。
陆嘉徒劳地攥紧手心,却一个字都不敢反抗,后背全都湿透。
任修杰的死党们随后也都脚步凌乱地跑下来,每个人脸上都写满明明白白的无措与恐慌,像是上台表演的喜剧演员猝不及防被人撕下面具,露出一张溃烂丑陋的容貌。
陆嘉跑回教室的时间,付正豪跳楼事件已经野火燎原般在各个班级迅速蔓延,如火如荼。
那些人终于不再无动于衷,可以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
他耳边不停地嗡鸣着,天旋地转,什么都听不真切,他不敢看向那些人议论这件事的神情,他拿手堵住耳朵,死死地盯住桌上那本参考书。
身后不知是谁的手,忽然在陆嘉背上拍了一下。
陆嘉吓得一个激灵,额头汇聚的汗珠扑簌滚落,摔碎在书的封皮。
陈子轩表情复杂,在他对面坐下,凑近他耳边低声问:“陆嘉,你说付正豪为什么会跳楼?是因为早自习那件事么?”
陆嘉胡乱抹掉额头的潮湿,仓促看他一眼又迅速移开目光,麻木摇头:“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陈子轩叹气:“太可怕了……”
后门就在这时被人从外面用力踹开,任修杰等人双手抄兜大摇大摆走进教室,看到那些好事同学都围在自己位置往下巴望,任修杰脸色一暗,一脚踢开课桌,冷声:“想看都踏马滚下边看去!怂包!”
那些人围观同学悻悻地散开。
陈子轩朝陆嘉使了个眼神,然后也猫着腰坐回去,正横在任修杰和陆嘉中间。
陆嘉试着垂下手,胸腔起伏逐渐平定下来。
他的背后有双眼睛,那双眼睛死死地戳着他,尖锐且冰冷,似乎一个不小心就能刺穿心脏。
校长和教导主任等校领导很快赶来,表情一个比一个凝重,跟在最后的是低着头脸白如纸的班主任。
陆嘉深呼吸,做好随时被叫出去谈话的准备。
班长被叫走了,学习委员被叫走了,物理课代表也被叫走了。
教学楼前有警车开进来,陆嘉不敢往下看,他害怕看到所有红色的东西,他觉得那个颜色于他而言会是一种致命的嘲讽。
那些被叫出去的班委在所有人灼热的注视中一一回到教室,看不出情绪。
陆嘉攥紧手心,已经做好被点名准备,背后就在这时砸来一个纸团,掉在他的桌面。
陆嘉知道是任修杰写的,虽然猜得到内容,但他还是打开看了。
仿佛在给待会的自己一个说得出口的理由。
你最好祈祷老子进了少管所能死在里面,如果死不了,那你就等死吧。
陆嘉看完竟反常地笑了一声。
他把手伸进课桌里,纸条撕成碎屑。
两个警察走进教室,把付正豪桌上的所有东西都装进密封袋以备取证调查。
陆嘉最后又瞥了一眼付正豪的课桌,那包吃了一半的核桃已经不见了,他放在书立上的面包酸奶不知何时也不见了。
他不知道那些食物是付正豪吃掉了,收起来了,又或者是扔掉了。
班主任目光深晦地看向陆嘉:“陆嘉,你出来一下。”
他面无表情走出去。
门口站着两个警察,一个在做录音,一个在做笔录。
“你和付正豪是关系很好的朋友?”
陆嘉盯着他们制服上的警徽,说:“是。”
“付正豪这段时间有没有什么异样,例如情绪上,或许精神上?”
陆嘉停顿两秒:“有,今天早上他告诉我他最近一直在失眠,情绪看起来十分低落。”
“付正豪近期有得罪过什么人么?或者和你透露过厌世的想法?”
陆嘉轻轻摇头,视线再次落在警徽上:“他没有得罪过人,他性格一直都比较闷,朋友很少,话也不多。”
“付正豪跳楼的时候你在哪里?有线索显示,你当时有去过顶楼。”
陆嘉抿抿嘴,语调平平:“我的确去过楼上,但不是顶楼,我午休醒来后发现付正豪不在,就去了六楼办公室,想确认一下付正豪是不是去交作业了,因为他没有完成周末布置的作业,中午有被老师叫到办公室单独问话。”
两个警察互一对视,又同时将视线转移到一旁的班主任身上。
班主任顿时脸色大变,情绪激动起来,她慌乱地摆手辩解,语无伦次:“我只是跟他说最后一年一定要重视,我是在鼓励他认真对待,还帮他做了未来的学习规划!”
校长黑了脸,不耐烦地瞪她一眼,示意她闭嘴。
“最后一个问题,早自习的时候你去了哪里?”
那枚警徽盯了太久,陆嘉眼睛有些酸,他眨眨眼,说:“我身体不舒服,去小卖部买过一瓶矿泉水,然后一直在厕所,上课前回的教室。”
教导主任拍了拍陆嘉的肩膀,叹气:“好了,没你什么事儿了,回去吧,心里不要有阴影,好好复习。”
陆嘉点点头,转身往门口走去,身后,他听见教导主任低声问:“跟这孩子的成长环境、家庭关系联系到一起,现在可以确定是自杀了吧?”
另一位老师也插话:“父母离婚分居对孩子造成的心理影响本身就是不可预估的,付正豪的家庭关系更复杂,近几年一直没有得到父母关爱,跟着爷爷一起生活。再加上高三的学习压力,如果再没有及时的心理疏导,很容易引发这一系列无法挽回的后果,近几年这类事件太多了。”
陆嘉心里一咯噔。
他脚步微顿,低下头去痛苦地咬住嘴唇,眉心紧紧皱在一起。
前后不过两秒,他又迅速收起一切表情,仿佛换了张陌生的脸,平静推开门,走进教室。
如果伪装才是最强大的保护色,如果变坏是成长必须要付出的等价交换,那么,究竟什么是善,什么是恶?
陆嘉在众人好奇与审视的目光中回到自己的位置,他扭头望向天上太阳,微微眯起被刺痛的眼睛。
这是一个阳光肆虐的午后。
前路太过悲怆,真相变成蒙了灰的窗玻璃,十七岁的陆嘉已经看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