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煎饼(九)
任修杰转过身看向他们:“还有一件事儿,我瞒了你们这么些年,今天想一块儿给你们来个痛快,你们囡囡三岁的时候从楼梯上摔下来,聋了耳朵,嘴巴也摔坏了,其实不是她自己摔的,是我推的。现在我都可后悔,我当初就该在她刚出生的时候直接把她掐死,你们说说,闲的没事干了不想想怎么多赚钱,非得给我造个妹妹出来做什么,我可不爽她太久了。”
中年任妈妈听到这件陈年往事的真实原因,一时无法接受,心里又疼又悔,慢慢瘫坐到地上,掩面痛哭,几乎要晕死过去。
中年任爸爸涨红着眼睛签完字,把协议书一把摔到任修杰脸上,气到五官扭曲:“你现在立刻把你妹妹给我安全带回来!她要是有丁点受伤,我立马把你送到局子里去!”
任修杰抚了抚那份股权转让协议,不以为然地说:“这可不像您的办事风格,您以前不经常想方设法给我从局子里捞出来么?”
说完,任修杰大步走出客厅,经过中年任妈妈身边,无情到头都不回一下。他坐进那辆超跑给死党打电话:“老东西这边搞定了,货到了没呀?行了,把那个小聋子赶紧地给送回来,回头真给老东西急坏了。”
任修杰开车驶出门口,余光注意到站在墙角抱臂盯着自己的星似,他眸光微转,皱眉认真回想了一下,又无所谓地换上那副吊儿郎当的表情:“美女,咱们是不是在哪见过?有兴趣做演员没,我看你资质不错,需要的话随时来找我,小爷资源多到你害怕!”
星似冷漠地勾起唇角:“小屁孩儿,我们不会再见了。”
任修杰奇怪地嘟哝一句,脚下一踩油门,跑车便飞速冲刺出去,很快就没了踪影。
透明的任爸任妈一前一后走出别墅,垮着肩膀神情落寞。
星似问:“看够了没?没有的话我带你们去你儿子的公司转一圈?”
透明的任爸爸脸色沉重到极点,他摆摆手,低声说:“带我们回去吧。”
透明的任妈妈眼圈殷红,她终于褪去全部姿态,回归到一位母亲最真实的模样:“也就是说,我们还会再生一个女儿对吗?”
星似看了眼她的小腹:“你应该可以去医院做一个详细孕检了。”
她分别抓住二人手腕,说:“闭上眼睛,在心里从一默数到三。”
星似带他们回到当前时空,恢复时间流逝。
一切回到正轨,任修杰从沙发上一跃而起,也顾不得任爸任妈的存在,破口大骂:“妈卖批的,你给我滚蛋!别在这给我挑拨离间,信不信我见你一次打你一次?”
星似起身,无视任修杰的存在,她回到自己最初的位置,但没再坐下。
她看向缓缓睁开眼睛的任爸任妈,淡淡地问:“你们做好选择了么?”
任妈妈垂眸温柔地摸向小腹,点点头,开口是对任爸爸说的:“老任,去打电话,把这个孽子送进少管所好好管教管教,这些脾性磨不下去就别想出来!”
任爸爸没有应声,他起身,忽然直挺挺地跪在星似面前,沉声说:“谢谢你,是我们错了,错得太离谱,害人又害己,谢谢你点醒我们,救了我们一家,没让这孽子再一次铸成无法挽回的悲剧。”
面对这样的感谢,星似有些不知所措,原本到了嘴边的下一句话也被迫断了思路,她不自在地抿抿嘴,说:“其实我并不确定你们现在的选择一定能够改变刚刚看到的一切,因为变数是未知的,且不断产生,再变化,具体要怎么把握,关键还在于你们能不能把这个决定坚持到底。”
任修杰根本反应不过来发生了什么,他看着跪在地上神色痛苦的爸爸,忍不住咆哮起来:“你们是疯了吗?你们竟然听了这个女人的话把我送到局子里去?”
任爸爸扭头瞪向他,厉声说:“任由你为非作歹下去,我们才是疯了!”
…………
星似转身走出别墅,她抬头望天,心里顿觉轻松起来,她已经成功完成陆嘉的心愿。
她没料到,她刚走出别墅大门,就看到迎面跑来的陆嘉。
陆嘉气喘吁吁递给她一个信封,说话断断续续:“这……这是……豪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塞我书包里的。”
星似没想到这件事情还会有这样一个转折,她挑了挑眉:“所以,这是一封遗书?你想说,付正豪跳楼早在计划之中,主要因素并不是因为任修杰?”
陆嘉双手撑在膝盖,弯腰大口喘气,反复几次,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你打开看一下,就全都明白了。”
星似兴致缺缺,她把信封原封不动还给陆嘉,说:“如果没猜错的话,这封遗书应该是他从班主任那里挨完训,也就是你们吃午饭教室空无一人的时候放进你包里的,至于什么时候写的,大概是早自习结束之后。”
她晃动手指轻敲下巴,思考了几秒钟:“关于家庭关系,付正豪骗了你,他的爸妈早在三年前就已经离婚分居,由于长期感受不到家庭温暖,且潜意识认定自己是被爸妈厌恶,抛弃,于是产生严重心理阴影,乃至疾病,长期郁郁寡欢,很早之前就已经出现厌世,轻生的想法,但鉴于某些原因一直没有下定决心,便导致他越来越沉默,生活也越来越痛苦,我这么分析对么,陆嘉?”
陆嘉愣了愣,咬紧嘴唇,用力点了点头:“你早就已经猜到了是么,那你为什么还要来这里?任修杰他……”
“千万不要低估一个程序员的思维逻辑分析能力,”星似打断他,“我来这里的出发点当然是你,因为你希望任修杰这样的人接受法律制裁,得到应有惩罚,即使没有付正豪的死,你也同样厌恶他,只不过是程度深浅的问题,所以我来了,不需要为什么。况且,你怎么确定任修杰不是付正豪决定跳楼的直接导火索?”
陆嘉再次陷入沉思,他紧紧盯着星似,像在隐忍,表情怔愣,半分钟后忽然嚎啕大哭起来:“是,你猜的都对,豪子说,他三年前就想和这个世界说再见了,他说是因为我,因为我每天放学都在和他比赛骑车,约定谁骑得慢第二天煎饼谁请客,他说他每次好不容易下定决心,一听到我说这句话,他都忍不住会把那个念头压下去,告诉自己,再多活一天,再忍耐一天。”
星似唇瓣动了下,她习惯性想打断陆嘉,可是看着陆嘉此刻悲凉哽咽的模样,她又把到嘴边的话咽下去,转而抬手,轻轻揉了揉陆嘉的头。
这突如其来的温柔让陆嘉情绪彻底崩盘,他噗通一声跪在地上,痛苦地呜咽:“可是我都做了什么?我看着他被人欺负,我胆小的像只老鼠一样畏畏缩缩不敢为他出面,我甚至还假装自己从来不知道这件事情,他为了我买的煎饼,为了我随口抱怨他那句,再浪费我就跟他绝交,他在所有同学面前被人羞辱,可是我整整半天却连一句话都没有跟他讲过。我亲眼看着他从天台跳下去,面对老师和警察,我呢,我自私地连真相都不敢说出来。凶手不是任修杰,凶手明明是我!”
及此,陆嘉想起什么,表情一变,登时止住哭声,慌乱地抹了把眼睛,他把那个信封又塞进星似手里,肯定道:“这就是真相,豪子一定看不起我了,我这次不会再隐瞒,任修杰不是凶手,你快去把这封遗书给他们,你让警察来抓我,都是我的错。”
星似无奈地敛目,她咬着嘴唇,认真措辞一会儿,轻声说:“任修杰被送进少管所是板上钉钉的结果,因为他做错的事情实在太多,劣迹斑斑,对他宽恕,放任下去他只会祸害更多人。至于付正豪的死因最终如何评判,这是警方的工作,相信他们会做出最公正的审决。你现在只是无法接受内心的谴责,所以你会痛苦,但实际上,你并没有违反任何法律规定,相反,感受到痛苦,说明你不是个坏孩子,我这么说你能明白么?”
说到这,星似在牧城的识海里检索出一句名言:“安 兰德曾说过,你不能把这个世界,让给你所鄙视的人。”
陆嘉眼底弥漫上一层水汽,清亮懵懂,是专属这个年纪最纯粹的光彩,他哭声慢慢止住,呆愣地望向星似。
“付正豪这封信里有责怪你么?并没有对不对?”星似把信封重新还给他,“这会是你成长路上最深刻的一场辩论赛,未来是善是恶,你心里已经有了矢志不渝的选择。”
陆嘉擦了擦眼角,慢慢开口:
“豪子说,他小时候其实可吵了,就跟我一样,喜欢不停地说话,喜欢跟人开玩笑,偶尔蹦个脏字还觉得特酷。他说就连他都特别讨厌后来的自己,他就一直想不通,我怎么会跟他这样的人交朋友。”
“他说,他当隐形人当了太久,所以最后了,他要和这个世界高调告别。”
“他说,陆嘉,我这算不算为民除害?”
陆嘉抬头望着天,深吸一口气,声音渐渐平静下来:“对了,豪子还在我书包里塞了一千块钱,说是他比不赢我了,所以,高三这年的煎饼,他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