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日子，大家加班加点几乎睡在公司，游戏用了一周的时间便做出基本大框架。
这样的项目推动按照同等规模的小公司来看，说是神速丝毫不为过。
周五晚上八点半，星似抽空从显示器抬起头看了眼窗外，隔着厚重的落地窗，夜色一如既往漆黑无涯，淹没了所有星光，像是一滴化不开的浓墨，沉闷，毫无生气。
只有对面一块高耸的广告牌还在坚守岗位，上面写着某大型地产项目最新招标信息，亮意突兀。
整座大楼似乎都空了，耳边除了噼噼啪啪发着狠敲击键盘的动静，偶尔还有几丝尖锐的，转椅亲吻地板的摩擦声此起彼伏。
她意识到大家可能需要休息了。
星似起身，照着进程表的周计划检查疯子和小K手头的工作进度。
牧城背着手悄无声息站在她身后，听疯子和小K分别汇报完，皱了下眉，低声说：“周末集体加班一天，TR已经开始着手开发这个项目，我们进度必须赶在他们前面。最晚下个月末，游戏必须完成测试和推广，筹备投入上线。”
疯子舒展开四肢大喇喇伸个懒腰，声音明显疲软，劲头却丝毫不减：“没问题，老子就是猝死在这里也不能给叛徒朝咱们竖中指的机会。”
小K打了个哈欠，推开镜框揉揉眼睛，手伸进抽屉里摸索着：“我要滴点眼药水先。”
之之敷着一张人皮面膜像幽灵一样从远处飘过来，站在牧城身后，轻轻戳了戳他的肩膀，有气无力道：“老大，我周末两天都被排满了各种相亲，朝九晚八，平均一场一个半小时。虽然我也不想去，可是我能怎么办嘛！都说程序猿的女朋友就是代码，大家不知道，美工的男朋友其实是photoshop和paint。我妈说了，你要是不给我放周末，她明天就带着我七大姑八大姨杀到公司来找你聊天。”
那幕隆重盛大的场景轻而易举在牧城脑海成型，他背脊一凉，惊悚地打了个冷战。
星似仿佛洞悉一切，哼笑一声，淡淡的，一如既往听不出意味，也不知是真笑还是假笑。
过了两秒钟，她拍拍手，说：“收拾收拾准备下班，周末不需要加班。”
牧城：“…………所以我是专程跑来唱黑脸的？”
小K最实诚，轻声给他指正：“老大，是白脸……”
星似象征性弯弯嘴角：“老大，你再不回家，呆子都要认贼作父忘记他亲爹长什么样了。”
经过长时间高负荷消耗的大脑反应有些缓慢，牧城愣了五秒钟才说：“这不是重点。”
星似指尖点在下巴上做沉思状，她好像永远都不会累一样，即使连续加班一周，状态也看不出丝毫倦怠。当然，其余人根本无暇发现这个现象。
她说：“这的确不是重点，重点在于，花无妖手游的灵感创意来源于你，具体策划是你们几个人一起完成，并约定资金到位后要一起把这个游戏做好，并且未来携手在中国的游戏市场打下一片天下。但是，大四那年，四人团体散了，变成三人团体，至于具体原因，你不想提，我也就直接跳过，结果就是这个游戏被雪藏，被搁置了。再继续，疯子为了妹妹留学的事情把公司账户上的钱借走，这引起了薛非强烈的不满，当然，事实上薛非不安于现状已经很久了，于是他在跟你们撕破脸之后跑路了，并带走了你们最初做好的花无妖手游策划案，成为加入新公司的有力筹码，我这么叙述，逻辑没有问题吧？”
牧城沉默地看着她，表情说不出的复杂，这里面掺杂了太多难以言喻的痛苦与纠结，星似全都知道。
疯子早已错愕地瞪大眼睛，结结巴巴地说：“这信息量有点大，四姐……你……你……”
星似抱臂笑了一声，继续与牧城对视：“这个社会果然还是坏人做起来最轻松。跑路的是薛非，忘恩负义背叛兄弟的是薛非，现在却颠倒过来，内疚不安的反而是你们，疯子觉得最大的原因在于自己借走了公司的钱，才引发这一系列事故，你认为你这个老大没有做好，简直就是一无是处，先是齐铭远出事……哦，sorry，不提他，总之就是这个意思，我说的对吧？两位当事人。”
那些早已被尘封，被掩埋的情绪瞬间从四面八方涌了上来，变成能摧毁一切的巨浪，牧城本就孱弱晦暗的眸光被彻底浇灭。
他慢慢低下头去，是认同，也是逃避。
星似咬着嘴唇犹豫一会儿，继续说：“这个项目不需要玩命赶，它本身就是属于你们的，而不是你一个人的，或者疯子，或者薛非，哪怕团队散了，最起码，它应该是由你们共同成立的公司开发出来，发布上线的时候清清楚楚写着SuperWe的署名，而不是什么TR。”
疯子按耐不住内心的情绪涌动，站起身附和道：“对！就是这样！TR算哪根葱，他凭什么直接拿走我们的东西去做，臭不要脸的，我这暴脾气，MMP的，真想一把火给他们烧了祭天！”
星似最后又拍了下牧城肩膀，似乎是想安慰他，然后朝后退去一小步坐到身后办公桌上，说：“所以，既然这个项目我接手了，你们什么都不需要担心，TR方面交给我来解决，项目他们尽管做，进程能推进到测试环节算我输。”
牧城眉心深深皱起，迟疑地看着她：“你准备做什么？”
小K也扔开眼药水跳起来：“对啊对啊，四姐你是有计划怎么搞他们了吗？”
星似抿唇一笑，弧度张扬得仿佛冬日午后明媚柔软的阳光，刺破阴霾直抵牧城心脏。
“冷血动物是不需要良心的，牧城，你说对吧？”
声音传播总是不够直接，面对星似的笑，牧城率先感受到，自己奇怪的心悸了一下。
小K兴奋地朝疯子和之之伸出手掌：“社会社会！我四姐简直酷炫狂拽吊炸天！”
星似朝牧城得意地眨了眨眼。
对视没超过两秒，牧城便别过头，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
他觉得，自己大概是累出幻觉了。
缓过神，牧城直接抓住星似手腕，将人拽过来，对疯子说：“关设备，回家休息。”
星似被他拉着走出几步远，见他仍旧没有放手的趋势，这才冷声冷气地问：“碰我你上瘾是吧？”
牧城低垂眼眸盯紧地面，直接拽着她塞进电梯，才把手放开，低声说：“我知道你想做什么，虽然你说的都没错，但事态还没极端到这种地步。”
星似知道牧城指的是关于TR的项目问题。
她仿佛听了个天大的笑话：“得寸进尺的……”
“谢谢你来公司帮我，”牧城忽然低声打断她，声音带着高强度工作消耗后的微哑，还有轻而易举就能感受到的颓败，“齐铭远出事是因为我，因为这款游戏，薛非走到这一步一大半的原因仍然在我身上，是我的问题就是我的问题，我曾经不敢面对，我逃避过现实，但是，这些过往这些矛盾在我决定重新捡起这款游戏的时候就已经放开了。我会做好这款属于我们的游戏，薛非也有权利和我竞争，只要TR没有搞鬼，那么，我们各凭实力，用成绩说话。”
星似表情变得不可思议：“老大，你是来搞笑的吧？接下来是不是还要长篇大论给我普及一下公平公正公开的三项基本竞争原则？拜托，麻烦你看清事实，TR成立于2014年，注册资本一个亿，目前成功上线的爆款手游不下二十款，当前应用商店排行前十的APP有两家出自TR，对方公司规模有多大你不是不知道，人家一个项目策划小组的人数都是你家公司全部人数的双倍，加上技术部、测试部、运营部，人家要想认真起来，秒杀你就在分分钟好么？你真的能甘心看着你的创意，你的英雄角色被几个毫不理解的陌生人捯饬一通，改的面目全非，套上一个全新外壳，再取一个新名字，最后还要扣上人家公司的帽子？这你能忍得了？恕我直言，这种行为跟抢了你女朋友还在你面前招摇过市有什么区别么？”
星似觉得憋屈极了，她从来没有过这种感受，至少有记忆以来从没有过，仿佛胸口压着一团沉重的雾霾，闷得喘不过来气，又抓不住，驱不散，甚至让她产生想打人发泄的冲动。
电梯停在一楼，随着“滴”的一声，门缓缓推向两侧，星似刚抬脚迈出去，就听身后牧城低声说：“对不起。我这辈子好像都从来没有活明白过。。”
他的声音不同于先前的低哑，俨然已经脆弱到极致，轻的一出口便碎了。
星似微微一怔，扭头看去。
牧城也抬头朝她看过来，两道视线隔着空气相撞，缓缓交叠，画面一帧帧清晰到仿佛按下时间的放慢键，像是一种神奇的共通，有那么几秒钟，星似几乎是感受到了他此刻全部的情绪。
关于离他而去的父母，关于分道扬镳的兄弟，关于那些嚣张的，肆意挥霍的青春，关于那些所有的他曾在乎过，却被时间带走的人。
那些人走在时间的单行轨道，渐行渐远，明明是他们失约了，可他们还总喜欢趁你不经意间突然回过头，朝你扮着鬼脸大笑，一边放声喊着曾经的信誓旦旦提醒你不要忘记，一边继续朝远方狂奔淡出你的生活，恨不得绝情到连存在过的痕迹都抹掉。
他们口是心非，他们无能为力，他们向现实向命运做出妥协，总之，他们最后都扔下你，独自去了一个回不来的远方。
于是，那些小心翼翼藏进角落的感动与美好都变质成为不敢触碰的麦芒。
这个东西，叫做回忆。
她听到，那个男人三分严厉七分诱哄地说：“你小子长大了必须学物理，你爸这辈子研究不明白的实验，到不了的外星球最后是要交给你接手的，咱爷俩这算是约好了，你爸先给你铺好路，后边可就指望你带我走出地球了，别让你爸失望知道吗？”
她听到，那个女人低声啜泣：“阿城，妈妈不是不爱你了，妈妈是真的无法忍受你爸爸，他就像得了妄想症一样，脑袋里装的全部都是实验和白日梦，他根本没有为这个家着想过，妈妈要走了，但不是离开你，等妈妈生活稳定了就来接你好么？”
她听到，齐铭远兴奋地拍桌子而起，欠嗖嗖吹响一声口哨：“太牛逼了这游戏！城，你信不信，这款游戏一旦上线，咱们的SuperWe就是一炮打响，什么前辈什么领军人物都通通靠边站，这就是我们的时代！但是先说好啊，名片给我印上CEO的称号，你别给爷抢！”
她听到，疯子不甘示弱地凑上去：“老子要做技术总监！外加财务总监，你们爱整啥整啥，财政大权我是要定了！”薛非不服气地推搡他，“是不是想打架？技术总监是我的，你顶多就数数钱吧啊！”
…………
那些或稚嫩或沧桑或柔软的声音全部糅合在一起，最后却轻而易举就被风吹散，过眼成灰，碎了一地。
星似心脏骤然一疼，竟然生出一种想要落泪的冲动。
电梯门朝中间慢慢靠拢，牧城低垂的眉眼逐渐被阴影覆盖，像是要将他们分隔进两个平行空间。
星似眨了下眼睛，忽然伸出手，抓住门缝，用力分开闭合门。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从那些情绪中挣脱出来，朝牧城伸出手：“错的不是你，是这该死的命运。如果必须有一个人站出来，这个坏人我来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