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驱车回公寓的路上，星似不着痕迹地瞥了几次旁边始终一言不发的牧城，最后绷不住，酝酿了一会儿，生硬地扯出一个话题：“撞车的瞬间你害怕了么？”
牧城看都没扭头看她一眼，嗓音很淡：“你说呢？”
星似自动无视牧城来自灵魂的嫌弃，顺着话题继续尬聊：“当时脑袋里都有什么想法，你给我分享一下？”
牧城心里还在憋着火，看一眼前面那辆开得慢吞吞的红色马六，很暴躁地拿手心朝方向盘用力拍了两下，刺耳的鸣笛声闷碎在空气里，是一种很明显的发泄。
星似的脾气瞬间涌上来，只不过高压持续两秒钟，又被她主动浇灭。她将胳膊撑在窗框抵着额角，很耐心地看向牧城寡淡的侧脸。比起怎么将这个剧场画上圆满句号，她更感兴趣的其实是这个幼稚的男人生气起来究竟能端架子端多久。
牧城不知是真没留意她的问题还是又在演戏，半晌才“啊”一声，没什么温度地开口：“你刚问我什么？面对突发意外时脑袋里的想法？”
他终于肯扭过头赏赐给星似一束目光，脸上近乎找不到表情，敷衍似的说：“没有想法啊，一片空白，什么都想不起来，连叫醒你都忘了。”
星似猛然间忆起自己从噩梦惊醒时那个紧绷到坚硬的怀抱，她脸上“唰”一下烧起一层燥热，迅速收回落在牧城身上的视线，调整坐姿换了一个角度，眼睛努力望向窗外，突然跳乱的心脏久无法平复。
牧城等了足足五分钟都没有等来下文，终于端不下去，将车靠边停下，解开安全带长长呼出一口气，无可奈何到了极点：“我认输了。”
星似抽回神，奇怪地看向他。
牧城说：“你的错就是我的错，我的错还是我的错，我错起来连呼吸都是错，总之我做什么都是错。”
星似困惑地皱起眉，十分不理解他在说什么，上个话题进行到了什么地步，她努力回想，发现有些想不起来。
牧城很慢地做一个深呼吸，认真看向她的眼睛：“四姐，咱们和好吧。别说小姨妈了，以后在外人面前，你就算说你是我祖宗，我也不生气了。”
星似成功在这句话中败下阵来，她忍不住轻笑出声，笑了会儿又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别有深意地皱起眉头睨着他：“原来你就这点出息？”
牧城第一反应还以为星似是在嘲弄他的另类深情告白，于是没有反驳，继续含情脉脉地注视着她。
然后星似紧接着又说了一句：“我还以为你生起气来起码能坚持半天呢，没想到这么快就好了，还自动降低了未来的生气标准。”
牧城：“…………？？！！”
牧城这才明白过来自己是跳进了怎样一个坑里，他脸色瞬息万变，喉间饶是堵着千言万语的反驳，却久久组织不出一句话，最后只剩抓狂地拿方向盘一通发泄：“我是个男人！”你能不能顾忌下我的面子啊喂！！
星似不知是出于玩味还是对这五个字真的很较真，上下细细打量他一圈，眸底是看人体标本一样的波澜不惊：“我知道啊，就连你家户口本前后几页的户籍信息我都背过了，我能不知道你性别？不止你的性别，你全家人的性别我都了然于心。”
牧城心脏陡然爬上一道深深的无力感，他只能反复宽慰自己，星似不是正常人，不不，星似根本不是人……
他趴在方向盘上冷静片刻，幽幽叹一口气，终是选择妥协，重新启动引擎，再次回到一言不发的缄默状态，唯一不同的是表情从之前刻意的冷漠倨傲一下子转变为真实的委顿和颓唐。
暮色四合，沉甸甸的落日正缓缓压下山脚，原本暗蓝的天空被染成渐变色，像是一团化开的草莓味冰淇淋。
车内光线变得昏暗起来，星似慵懒地窝在副驾驶里，望向窗外萧条街景，沿路店铺纷纷亮起招牌，迎接这座城市即将到来的璀璨夜色，车辆游人行色匆匆，都在迫不及待赶往下一个时空，穿着橙色工装的环卫人员正在路边清扫落叶，悠然自处，和光同尘。
她疲倦地阖上眼睛，再次陷入被牧城打断前的忧虑之中。
那个真实到令她心慌的噩梦，那个第二次出现，又同样在醒来一瞬间被抹掉全部印记的噩梦，像是沼泽地深不见底的漩涡，溺水时缠绕在脚踝挣都挣不开的水草，拼命扼住她的要害，朝一个未知的方向牵引，再也没有回头的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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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城很久没有如此渴望过工作日了。
周一大清早，他很是殷勤的买好早餐，种类丰富用心，在星似从卧室出来前便悉数装好盘摆在餐厅，就差帮她刷牙洗漱再亲手喂给她吃完，好加快速度，赶去公司。
星似心安理得享受着这周到服务，去公司路上又美美地睡了一个回笼觉。
天边不慌不忙的明媚起来，晨风微醺，带着不属于深秋的温柔迎面拂过，街道变得繁忙而生动，车辆拥堵，汽笛声喧嚣，行人零星遍布期间，像是一幅没有尽头的卷轴画，从都市这头缓缓延展到那头。
电梯在七楼停下，星似与牧城并肩走进公司。
小K和之之已经提前到了，一个正仰头滴眼药水，一个正仰头敷面膜，神一样同步的瘫在转椅里，面朝天花板，听见开门声响纷纷转过头，由于动作受限，一前一后有气无力地同他们打过招呼。
小K滴完两只眼睛，率先弹坐起来，捞过眼镜重新戴上，边开电脑边随口问起疯子情况：“那傻缺是不是真被憋成疯子了，我猜他还大言不惭地说公司没了他一定转不动之类的？”
牧城好不容易压制下去的兴奋被小K轻易激发，他没回答这个问题，转而看向星似，有些讨好地扬起一个笑脸：“疯子的工作我自然是要接手的，而且不需要交接，我作为项目主要负责人……咳……主要负责人之一，项目每个流程和细节自然已经熟悉到不能更熟悉，那么，接下来的后勤工作，就交给……之之来做吧。”
突然被点名的之之一个激灵，从躺椅上猛地弹起来，脸上的白色面膜纸随着她起身的动作掉下大半，她急忙补救，重新盖回额头熨帖敷好，慢慢躺回去，才小心翼翼开口：“我……不行啊老大，我工作很多的嘞！四姐晓得的，我还有很多场景图没有做，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情，我走不开得嘞！”
牧城扶额，心塞地闭着眼睛：“两天不见，你去上了个上海方言进修班？”
刚打开编译框的小K闻言拍着桌子大笑起来：“而且还是免费的，以相亲为背景的那种。看来这次的相亲对象是个上海娘娘腔，啊哈哈哈哈！”
之之气呼呼地揭开面膜丢进纸篓，声音立时变回来了：“简直了！你们知道么，我昨天见的那个男人竟然是个同性恋！gay！弯的！我去，要不是他手机来电那个图片刚好被我看到我真的都要被他折服了，啊……简直恶心死我了，你们说他这是不是来祸害社会的？你喜欢男的你就喜欢呗，你出来跟女人相亲个毛线啊，还是说，我这么精致的猪猪女孩在他眼里不算女人？回头万一真结婚了，又特么是一桩无性婚姻的悲剧！”
小K在旁边幸灾乐祸的癫笑：“你可以婚前验货啊，不管是男人还是衣服，提前试一试最稳妥了，满意就是及时行乐，不满意还可以及时退货，一别两宽各生欢喜，谁也不亏对不对？”
之之一张脸拉得老长，恼火地皱起眉瞪着他，二话不说抬腿就照着他椅子送去一脚，还在咯咯咯笑得停不下来的小K直接被她踹出五米远。之之双手叉腰，忿忿道：“你就抱紧你右手睡一辈子吧混蛋！fuck！”
之之那句话发泄一半的时候，牧城意识到场面即将失控，近乎条件反射，迅速抬手捂住星似耳朵，脸色尴尬到了极点。
星似无辜地眨眨眼，眸底一如既往清凌无波，干净到可以蛊惑人心。她慢条斯理地说：“你在害怕什么？是不想暴露关于你左手的小秘密么？”
牧城好像听到耳边有什么东西凭空炸开了。
之之和小K像被按下暂停键一样敏感，立时消停下来，齐刷刷看向星似，然后又齐刷刷将视线定焦在牧城脸上，一个恍然，一个微怔。
硕大的公共区，气氛顿时陷入一种诡异的安静。
当事人整张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涨红成被煮熟的虾子，仿佛空气中每个尘埃都是滚烫的，只要一接触到他就能发生自燃。
星似察觉捂住自己耳朵的那双手都能烫伤自己了，才轻轻攥着他的手腕拿下来，不解地扫了眼面面相觑的小K和之之，淡淡地问：“你们老大在家都是用左手做菜和吃饭的，你们难道不知道么？”
牧城错愕地看着她若无其事的侧脸，艰难地咽了下喉咙，脸上热度却怎么都褪不下去，反而还有越烧越烈的趋势。
小K和之之保持同一频率摇摇头，然后二人对视一眼，互相用力拍向对方肩膀：争先恐后地开口：“思想龌龊的家伙！！”
牧城：“…………”
星似满意地收回视线，转而抬眼重新看向他，讳莫如深地勾起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