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城早就习惯了她这种清冷寡淡的态度,这会儿即便等不到回答也完全在意料之中,就着弯下腰迎合她身高的姿势,忽然抓起她空着的那只手直接盖到自己额头上,不正经道:“四姐,你都不知道,你离家出走这几天,我想你想的都发烧了,不信你摸。”
他像只乖顺的小奶狗一样闭上眼睛轻轻晃着额头在她手心擦过,星似一脸嫌弃的表情正欲抽出手,不知是突然看到了什么,她动作猛地滞住,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
自手心传递到脑海的那一祯祯画面深刻仿佛就在眼前发生,她身临其境,听见哭声,呼救声,嚷骂声,重物被烧毁坠落下来的碰撞声混作一团,全是人类面对灾难毫无保留的真实状态。满室浓烟翻滚,氧气越发稀薄,呼吸和视线都严重受阻,避之不及的火舌像是毒蛇吐出的鲜红骇人的信子扑面而来,毫不留情地带走了一条又一条鲜活的生命,在人们的恐惧中越发嚣张……
星似迅速抽回手,随之而来的是心脏爬上的一道几乎捱不住的钝痛,以至于她的脸色在霎时就变得惨白,另一只手里抓紧的易拉罐一下子掉到地上。
牧城一愣,不解地睁开眼睛看了看她,又循声望向顺着地板一路滚到床边的那个易拉罐,浅褐色液体淌出来,在洁白的地板上划出一道歪歪扭扭的丑陋的痕迹。
牧城将星似的两只手都牵过来,这才发现她手心竟全是冷汗,牧城认真地盯着她的眼睛,耐心询问:“四姐,出什么事了?”
星似脸上的凝重与痛苦显而易见,是他从未见过的,牧城看得莫名紧张起来。
星似与他笔直对视片刻,才颤声开口:“公司下周,都有什么活动?”
牧城想了下,挑重点说:“游戏周一早上正式发布,周二的话有一家新成立的理财公司准备把网站外包给我们来做,上午有个会要开,商量下网站开发的具体细节和要求,周三周四没什么事,疯子会跟进游戏推广那边的力度和成效。”
他稍一停顿,想起什么,眼眸瞬间亮了起来:“下周五晚上有活动,A&N公司组织了一场业内交流会,原本我们公司的资质是没有受邀资格的,但我有个玩得还不错的大学同学刚好是A&N的技术部小组长,他昨天过来找我和疯子吃饭,塞了两张入场券给我,交流会是周五下午四点半开始入场,五点十五分正式开始。”
不给星似插话的机会,他又迫不及待地说:“你会跟我一起参加的对吧,我已经从疯子手里把两张票都抢过来了,大家都是有女伴的,谁要带一大老爷们去啊。”
星似心脏猛地一沉,眉心拧出一个明显的郁结,深深望着他的眼睛问:“一定要去么?”
牧城不假思索地说:“当然,这场交流会请的都是业界数一数二的公司老总和大神级别的程序开发团队,这些都是公司多向发展用得到的人脉资源。而且据说这次聚会还请了我偶像波点,波点你知道吧,我上学的时候就特崇拜他,可惜我当年刚入学他就自己带团队去外边单干了,至今都没见过真人,如果周五能见到他……”
星似低声打断他:“如果我没有陪你一起去呢,另外一张入场券就会拿给疯子对么?”
牧城一时没反应过来星似这句突兀的反问,愣了愣,然后点头如实道:“是,疯子也特别想去。”
星似视线一凛,忽然用力推开他,错身走出卧室,牧城急忙转身跟上,只见星似直接去了隔壁主卧,拉开床头柜的小抽屉,从里面取出两张被妥善保存起来的入场券。
星似当着牧城的面将其中一张撕成了碎屑。
她手里捏着另外一张入场券,用力咬住自己嘴唇,脸上表情沉重不堪。
牧城费解地皱起眉:“你疯了?”
星似摇摇头,终于放过被咬到麻木的嘴唇,将那张入场券重新放回抽屉,转而换上一张面无表情的脸:“我要走了,我要回斯托默了,下周五晚上我没办法陪你去参加这场聚会。但是,如果这张入场券最初你就是留给我的,那么,即使我不在,疯子同样不可以占据我的位置,所以,周五晚上,你一个人去。”
她哽着喉咙,一字一句,绝望而清晰地阐述着自己最后的命令。
二零一七年十一月二十四日,农历十月初七,位于北衡市近郊的昆仑大酒店在六点二十分发生一起重大火灾,火势由一楼开始迅速蔓延,场面完全失控,整座大楼都难逃一劫,被火海吞噬得一片狼藉,浓烟腾空,几乎灼天。其中,十七人当场死亡,五十二人重伤昏迷,轻伤人数暂未统计。
这场大火,一直到凌晨三点才被完全扑灭。
A&N公司组织的这场一年一度的业内交流会就选在昆仑大酒店顶层。
而牧城,很不幸的,正是这十七分之一。
两分钟前不经意的一次触碰,星似看到了牧城的未来,或者说,是他生命的终结。
偏偏是在这个时候,她好不容易给自己的留下找到一个不再动摇的理由。
可这个理由马上就要不复存在。
星似痛恨自己此时此刻的冷静和瞻前顾后。
如果换做三个月前的她,她想,她一定会不顾一切撕掉两张入场券,会很直白地告诉牧城,周五你最好不要出门,如果你还想继续活下去的话,或者,她会选择在那天同他一起出席,危难时刻救他于水火,护他平安。
可是今天的她,只能竭力去回忆,忍痛重现牧城遭遇意外时的场景还原,确定疯子是不在现场的,以及,同样不在他身边的自己,做出了和现在如出一辙的决定,在他踏进酒店的同时,随星离一起,离开了地球。
是了,这是命运已经写好的既定的安排,包括她所预见的,自己无能为力的离开。
那么,无论她做什么,无论她在事故发生前一刻做了多少,同样,都是徒劳的,不会被改写。
而,她已经没了去反复尝试,去冒险的勇气,同样的画面,看一次就足矣令她胆战心惊,痛到窒息。
她就在这时突然明白过来牧城曾对他讲过的一段话,没有什么事情是偶然发生的,其实每一场我们自以为是意外的事故都可以追溯到过去,然后牵连出很多环环相扣拼凑在一起的细节,甚至于我们想躲,都不知道该从哪一步下手。就像上次遭遇车祸的大叔,即使没有那个小孩,后面同样还会出现一辆方向盘失灵的卡车,小孩是因为追逐一只宠物狗才跑到马路上,那么同样的逻辑,方向盘失灵的卡车也有一条关于自己前因后果的发展轨迹,这些看似毫无关联的轨迹线路繁复地交织到一起,形成一张巨大的网,每个人的出生、转折、死亡都是这张网里的一个坐标,是既定的,不会改变的一个定点,这就是我们人类逃不开的命运。
她不知道死神是不是在每个人的命运终结方式里都有提前设定好的Plan A和Plan B,当Plan A意外失效,这个人幸得逃过一劫,那么会随之延伸出另外一条命运发展轨迹Plan B,绕一个圈,看起来天衣无缝,不知不觉,其实还是重新回到最初的命运终结点罢了。车祸,火灾,病痛,到了最后,都难逃宿命。
当这些分析变得通透有条理,那么,她唯一的冲动便是撕毁另外一张如同鬼门关的入场券,尽最大的可能阻止命运的未知变动,保护疯子和小K的安全。
她选择向人类的命运做出妥协。
她近乎催眠般在内心反复告诫自己,她是这个星球格格不入的外来者,她没有资格插手人类的一切,更不要说是一个人生命的归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