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船在海上行了不多几天，到了歧舌国。
林之洋早就听说这个国家的人最喜欢音乐，就吩咐水手拿
了许多笙笛、还有在劳民国买的那只双头鸟儿去卖。唐敖、多
九公也跟着一块儿进了城。他们只听见歧舌国的人满嘴唧唧呱
呱的，也不知说的什么意思。
唐敖说：“ 听这个国家的人讲话，就象嘴里许多声音一起
乱响，九公能懂得吗？”
多九公说：“ 各国的语音中就数歧舌国的最难懂，古人说：
‘歧舌又叫反舌，语言别人不懂，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以前
老夫我想学，竟然没有人会；后来，因为贩货路过歧舌国，住
了半个月，每日上岸来听他们说话，还请他们教我，他们也热
心教我，学来学去，还真叫我学会了。只是没想到，学会了歧
舌国的话，再学别处的口音，一点就通，一学就会了，而且丝
毫不费劲儿了。可见做什么事都要知难而进，先把难做的做了，
剩下的也就好做多了。这林兄，也幸亏有老夫我指点，他才学
会的。”
唐敖说：“ 九公既然懂歧舌国的语音，何不前去打听打听
音韵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多九公听了，不由得点头说：“ 唐兄真是好记性。这话老
夫我上次在黑齿国说过，今天不是您提起来，老夫我也就忘了。
如今既然到了歧舌国，自然应该去好好打听打听音韵的事。海
外流传两句话好：‘若临歧舌不知韵，如入宝山空手回’。 可见
音韵学生根于是这个地方。 你等着， 老夫我前去请教他们一
二。” 正要走时，却见对面走来一个老人家，一举一动都很文
雅，多九公急忙拱手向他行礼，然后学着本地的声音说了几句，
那个老头儿也拱手回礼回答了几句。二人谈了好长时间，只见
那老头忽然摇摇头，显得很为难的样子。
唐敖趁他吐舌头的时候，仔细的看了那老头的舌头，原来
舌尖被分成两个，好像剪刀一样，说话时两个舌尖都动，这才
使得发出的声音不止一个。多九公与那老人家又谈好很时间，
多九公忽然向老头儿连连鞠躬，那老头儿又说了几句，把袖子
一摔，却不再理多九公，头也不回地走了。
多九公愣了一下，回望着唐敖，仍然学着歧舌国人的口音，
唧唧呱呱，说个没完。
唐敖忍不住笑了，说：“ 九公不要白费唇舌了！您这歧舌
国人的口音暂时先留在肚子里吧，等小弟我以后学会了再跟你
说吧”。
多九公听了，好像才明白过来不由得呸了声说：“ 老夫我
也有点胡涂了！都是那老家伙把我气昏了。刚才我同他说了几
句客气话，顺便就说起音韵来，想请他指导指导，他却只管摇
头说：‘关于音韵的学问，是我们歧舌国不能外传的秘密。国
王有令：如果有人因为贪财而向邻近的国家乱传，不论是官员
还是普通老百姓，都要治罪。所以谁也不敢乱说。’老夫我又
恳求他说：‘老丈若是偷偷地教我，有谁能知道？您瞧得起我
们，才教给我们，我们感激还感激不过来呢，哪有走露风声的
道理。请您一定放心吧！’他却说：‘古人云：“ 若要人不知，
除非己莫为”。 有国王旨令在，说什么我也不敢。’后来我又
鞠躬行礼，再三的恳请他教。他却说：‘以前邻国有人要送我
一只大龟，还说大龟的肚子里藏着宝贝，只要我教会他音韵，
那人就把宝贝，送给我表示感谢。那时我都回绝了他；今天你
只不过作了两个揖，就想让我教你呀？莫非你的揖还比龟肚子
里的宝贝还值钱吗？别在这里纠缠了。’老夫我想他拿龟比我，
一肚子气，正发愣呢，谁想倒跟唐兄您说起这个地方的土话来
了。”
唐敖哀声叹气地说：“ 送他宝贝他都不肯。学习音韵居然
这么难。只有请九公您，想办法找个门路学会它，也不白白叫
小弟我盼望了一场。”
多九公想了一会儿说：“ 今日天气晚了，我们还是先回去
吧。唐兄既然听不懂他们的话，明天也就不必上来了。等老夫
我到周围去打听打听。只要碰上个年纪小的，只要他话里不小
心透露了音韵的大致情况，我们若能抓到一些表面的、浅显的
知识，日后再慢慢往深里追问。”
二人回到船上，林之洋的货物虽然已经卖完了，但那只双
头鸟被个当官的看中要买了去送给世子。虽然出了高的价钱，
林之洋还是不卖，他想再涨价，借此机会多赚点钱。正因为此，
所以船还不能走。
第二天，多九公、林之洋两个人上岸去了。唐敖留在船上。
到了下午，多九公回来，不住地对唐敖摇头说：“ 唐兄！只好
等下辈子托生在这个地方再学音韵吧。今天老夫我上岸以后，
跑完了大街小巷、酒店茶馆，费尽了口舌，四处打听，可想叫
他们透露出一个字，好比登天。我本想，问年纪小的也许还有
点指望，哪知那些青年人听问他们关于音韵的事儿，捂起耳朵
就走，比年纪大的人还难说话。”
唐敖问：“ 他们既然这样害怕，不知他们国王向来定的是
什么罪名？”
多九公说：“ 老夫打听过了。原来，最近几年歧舌国文化
发展的状况不如邻国。他们能跟邻国相比的，只有关于音韵的
学问。就如同周饶国能制造机巧，而把飞车的制造技术当成不
能外传的秘密是一个道理。他们怕邻国把音韵知识学了去，自
己就更没有优势就更难胜过邻国了，所以禁止全国的人，私自
教别国的人。但音韵学究竟不是一般的那些财宝，一旦有人贪
财，私自告诉了别人，又不好惩罚太过分，就给他定了个小小
的风流罪过。唐兄，您猜一猜，是如何定的？”
唐敖说：“ 别难为小弟了，还是请九公说说吧。”
多九公说：“ 他定的是：把音韵知识传给了邻国的人，不
管是官员还是老百姓，要是没有妻子的，一辈子再不许娶妻子；
有妻子的，就马上叫他们分开；如若重犯，立即阉割。正因为
如此，所以那些青年人一听见问他音韵学，自然都捂着耳朵跑
了。”
唐敖说：“ 既是如此，九公为什么去问没有娶妻或者妻子
死了的老人不就可以了吗？”
多九公说：“ 他们没有妻子，也不怕离婚，可您如何知道
他以后就不再娶了呢？再说，这种人的脸上又没有写着字，难
道让老夫我碰见年老的就去问他有没有老婆呢？”
唐敖听了多九公的话，觉得又好学，又气闷，他说：“ 难
道真的无计可施了吗？”
多九公说：“ 老夫已经是筋疲力尽了。如果老兄还不死心，
就自己去打听，老夫我实在无能为力了。”
这时，只见林之洋提着鸟笼子，高高兴兴地回来了。唐敖
问：“ 舅兄为何事这样高兴？”
林之洋说：“ 本地有个当官的，一定要买俺这只双头鸟儿，
给的价钱，比俺买鸟的价钱要高出好几十倍。今天本想卖的，
可他有个小厮偷偷对俺说：‘我家主人买这鸟儿，要送世子的，
让世子欢心，你就说不卖，他一定还要添钱。我现对你说了，
等做成买卖后赚了大钱，分给我一些彩头就足够了’。 听他这
么一说，哪里还肯卖，果然那官员又添钱了。刚才那个小厮看
看天晚了，叫俺回来，明天再去，他家主人还会添钱。你说该
不该高兴。”
大家用过了晚饭，各自休息去了。第二天，林之洋起个大
早，又提着鸟笼子走了。
唐敖因为无法学到音韵知识，心中正烦闷，睡到中午了才
起来。正同多九公二人说闲话呢，看见林之洋提着鸟笼子，垂
头丧气地回来了。
唐敖问：“ 舅兄为什么这样？莫非那个小斯欺骗了您？”
林之洋说：“ 俺早晨去了，那个当官的果然又添了钱。俺
正想卖，那小厮说他主人马上要上朝，不如等他上朝回来，还
能添些钱。俺知道这鸟他一定要买，也愿意多拖延半天，好多
赚点钱。谁想等到下朝，那当官即打发小厮来告诉俺说那双头
鸟不要了。俺一打听，原来那个世子喜欢骑马射箭，今天早上
出去打猎，那马被绊倒从高处滚了下来，把世子摔伤了，失去
了知觉，现在奄奄一息，国王已经在给他准备棺材了。这个当
官的买鸟是为送给世子，如今哪里还肯买这鸟儿？只是说在别
处买了。后来，不管俺怎么降价，他也不要。俺知道，这双头
鸟儿只有在歧舌国才有人舍得花钱买，到别的地方，哪有人会
买？唉！只好等吃过午饭后再去碰碰运气。看来，要想赚昨天
一半的钱也不可能了。”
吃过午饭，林之洋又提着鸟笼子，上岸走了。唐敖在船上
无事可做，也跟多九公上岸去走走。来到闹市，只见很多人围
着一张黄榜看，还有人在那里高声朗诵。二人来到近前一看，
原来是因为世子摔伤了，生命危在旦夕，如果有谁给他治好，
本国的人，赐给他五百两银子，领国的人，赠给一千两银子。
多九公看完了，走到黄榜前，轻轻地把榜揭下来。看守黄榜的
兵士见多九公并非本地人，就命人飞快地跑去请通使，又预备
好了马车，把多九公送到了迎宾馆。唐敖胡里胡涂地也跟多九
公来到迎宾馆，很快通使就来了，三个人互相施礼以后都坐下
来。多九公问：“ 请问老兄贵姓？”
通使说：“ 小子姓枝，名钟。二位贵姓？从哪里来？到我
歧舌国有何贵干？”
多九公说：“ 我姓多，从天朝来，也算是个秀才。” 又指
着唐敖说：“ 现在是同我这位姓唐的朋友做买卖，路过贵国，
特意上来瞻仰。正巧看见国王张挂榜文，原来是为了世子玉体
摔伤的事。老夫虽不精通医术，祖上却有多少年传下来的治病
良方，凡是跌打损伤，用我家的方子能立时起死回生。但用药
有外敷内服的不同方法，必须要当面看看伤的轻重，才知用药
轻重。”
通使立刻去禀告国王。多九公托唐敖从船上把药取来。接
着，通使带二人来到王府，进了里屋，只见世子躺在床上，两
腿都受了伤，头上也出了很多血，因受伤太重，昏迷不醒。多
九公请通使取了半碗童便，又同半碗黄酒渗到一块儿，把世子
牙关撬开，灌了进去。又从怀里取出药瓶，把药末倒出来，敷
在头上破了的地方，同时掏出一把纸扇子，一面上药，一面用
力狠搧。王府里的人看见多九公这样给世子治病，乱哄哄地喊
吵起来。通使对多九公说：“ 大贤先停一下！世子摔成这个样
子，性命垂危，避风还怕避不过来呢，大贤怎么反倒用扇子搧？
这不是雪上加霜吗？”
多九公说：“ 老夫我给世子上用的药，名叫‘铁扇散’ ，
必须用扇搧，才能立时结上疤，这个药方老夫我用了好多年了。
上药之时用铁扇子搧它，也无害处，所以叫作‘铁扇散’。 请
各位放心，老夫我不敢拿人命开玩笑！”他一面说话，手还不
停地搧扇子。
过了一会儿，那些伤口果然都已经结了疤。世子也逐渐醒
了过来，嘴里一个劲儿地哼哼。在场的人都露出了笑容。
通使说：“ 大贤的药，真可以说是起死回生的仙丹！现在，
世子头上脸上的伤，虽然治得没有大碍了，只是他的两条腿都
已经骨断筋折，请大贤快给治吧。”
多九公问：“ 请捉些活螃蟹来。”
通使说：“ 本国境内向来就没有这种东西，不知有什么用
处？”
多九公说：“ 跌打损伤特别严重的，服过童便、黄酒以后，
就要把活螃蟹捣烂，用好烧酒冲着喝下，剩下的螃蟹渣子上在
有伤的地方，坚持数天，就能接好筋骨。那童便，黄酒，每天
仍然不可缺少。若是找不到活螃蟹，就拿干螃蟹烧成灰，用酒
冲着喝也有同样效果。这是治跌打损伤的最好药方。如今你们
这里既然没有螃蟹，也多亏老夫我带着七厘散，也可见效。”
于是他就把药瓶取出来，称了七厘，用烧酒冲了调好，让世子
喝了。又取了一些七厘散，放在烧酒里调匀了，然后敷在两腿
受伤的地方了。
世子吃过药，心情也好了一些，渐渐睡着了。过了一会儿
醒来，又喝了一碗黄酒童便。多九公见世子的病有了好转，就
向通使说：“ 世子的病，已经没有大碍了，请转告国王让他放
心吧。大约过不了几天，就全好了。如果世子酒量大，能多喝，
可以过一会就喝一次黄酒、童便。老夫先告辞了，明天再来看
世子。”
通使说：“ 刚才国王吩咐，希望大贤在宾馆先住几日，也
好就近用药。酒饭都已经预备好了，就请二位过去用饭吧。”
大家到了迎宾馆，用过酒饭，多九公就住在宾馆了。唐敖
回船上去给林子洋报信儿。
第二天，多九公又给世子的伤处敷了药，让他吃了一服七
厘散。幸好世子酒量极大，把黄酒、童便当茶一样，一会儿喝
一次。
这样过了几天，世子的伤也渐渐好了，只有走路还不大方
便。多九公原想把药留下，让世子自己再用几天，就全好了；
只因想借这个机会打听打听音韵学的消息，所以暂时没有回去。
又过了两天，世子的病全好了，可是音韵学还没打听出什
么来。唐敖天天跟着九公，就为了学音韵学，没想到各处打听，
一点进展都没有，心里非常蹩闷。
这天，国王摆了宴席，和大臣们为多九公送行。席间，捧
出一千两银子酬谢多九公表示感谢；另外给他有一百两银子，
是求他留下药方的报酬。
多九公向通使说：“ 老夫揭黄榜，是因为船上带着配好的
药，可以治好世子的病，只为救人，不图钱财。这药方也不算
秘密，拿起笔很快就能写出来，不值得送这么重的礼。这些银
子，就请通使替我送回去。老夫我别无所求，只求国王赐给我
一部韵书，或者另把音韵知识稍微教给我一点，我就心满意足
了，哪里敢接受赐给我的这么多银子。”
通使把多九公的话转奏国王。哪知国王宁愿再多给一些银
子，也不愿传给音韵知识。
多九公又第二次请通使替自己去请求，通使说：“ 音韵学
是我国从不外传的秘密，就是在国王高兴的时候，都不肯轻易
地教给别人；何况现在两位王妃重病缠身，国王整天愁眉不展，
我哪里还敢再去替你求请？”
多九公问：“ 两位王妃得的是什么病？”
通使说：“ 一位王妃怀了孕，现在已有五六个月，没想到
昨天不注意，拿了一下较重的东西，肚子就痛了起来；另一位
王妃奶上生了毒疮，两天了，虽然还没有破，可是又红又肿，
疾痛难忍。所以国王非常着急。”
多九公说：“ 她们的病没什么大不了，我有秘方。只是，
不知国王肯不肯教我音韵学？如果国王答应，我自然给她们治
好。”
通使把多九公的话对国王说了。国王一心要治好王妃的病，
也只好勉强答应了。通使回来告诉多九公国王答应了。多九公
很高兴，就对唐敖说：“ 前些日子林兄夫人也是闹肚子痛，同
王妃的一样，我给过他一个药方，麻烦您去把那个药方取来。
如果能把王妃的病治好，我们也就能得到他的音韵学了。” 唐
敖自然高兴点头答应，把药方取回来。多九公便递给了通使。
通使说：“ 这个药方有了；不知道那毒疮有何治法？”
多九公又将一张治毒疮的药方交给了通使。
过了几天，多九公得知两位王妃的病都好了。
国王很高兴，只是想起音韵的事，有点后悔，还想多给多
九公些银子，不传音韵知识。通使来回说了好几次，多九公自
然不答应？还说国王不传音韵知识就算了，自己情愿不要钱。
国王没有办法，只跟大臣们足足商量了三天，这才写了几个字
母，一层一层地包严实，让通使转交给多九公，再三嘱咐他：
千万不能传别人；等回天朝以后，再拆开看；字虽然不多，但
音韵学的精华部分都包含在其中；仔细揣摩，就能明白里边包
含的规律和深刻内容了。
多九公把字母交给唐敖保管，随后提起笔写了“铁扇散”
和“七厘散”的药方。药方写好了，交给通使，通使万般感谢，
然后又说：“ 因为本国水土不好，老百姓长疮的很多，所以国
王想恳求大贤您再赐给我们一个好药方，不知肯否？”
多九公说：“ 我知道金银藤是治疮的良药，不知你们这里
有没有？”
通使说：“ 我们这个地方这种东西很多，只是它过于寒凉，
人们都不愿用它。”
多九公说：“ 这些都是片面之辞，哪能完全相信？”说着
很快写了两个药方。
多九公把药方递给通使又说：“ 这两个药方专治一切肿毒。
刚肿胀起来的吃了就能消退下去；已经破了的吃了药也能清除
病毒，帮助收口。与古代治各种疮的药方相比，这两个药方是
最好的了。” 说完了就施礼告辞，同唐敖一起回到船上。
随后国王又派大臣前来送行。通使带着众人，又把银子送
了来。多九公仍然推辞不要，通使怎么也不答应。林之洋说：
“国王既然真心实意地送来，我想九公收下也就是了。莫要学
那些俗人的样子，半推半就，耽误时间，依我看，就此收下，
倒更爽快。” 多九公只好深表感谢，把银子收下了。
通使向多九公他们三个人躬身施礼说：“ 我的女儿，兰音，
今年十四岁。从小得了肚子膨胀的病，吃了数不清的药，也不
见好。这几天病得更厉害了。我想请大贤给看看，又怕劳您的
大驾，今日特地让女儿坐轿来了，就在外面。求大贤您看看，
若能治好，真是等于让她再生一样！”
多九公说：“ 既是这样，赶快请起来？”
通使吩咐下去。不一会儿，有个老妇人搀着兰音进舱来，
施完礼，一齐坐下。多九公看那孩子，长得很清秀，只是脸是
青黄色的，肚子也胀得像大鼓。思来想去，也闹不清是什么病，
不由得发起愣来。
唐敖说：“ 我这位朋友平时没治过女科的病。小弟我虽然
不会治病，正好祖上有传下来的一个秘方，是专治小孩肚子胀
的，孩子这病，是什么时候得的？”
通使说：“ 我女儿这病，是五六岁时得的，已经有七八年
光景了。”
唐敖说：“ 既然是五六岁时得的病，这一定是幼儿停食不
化，时间长了就变成了虫积，致使肚子膨胀起来。有些医生不
懂，还错误地开帮助消化的药，损伤脾胃，对病却没有一点好
处。令爱这些年吃的都是什么药？吃过杀虫类的药吗？”
通使摇头说：“ 我女儿吃的药，总是些神曲、山查、枳实、
大黄一类的东西，未曾吃过什么杀虫类的药。”
唐敖说：“ 幸亏遇见小弟我，令爱的病我能治好。我家有
个祖传秘方，只要用雷丸、使君子两味药，吃五六次不过，虫
子打下来病自然就好了。说完，就提笔开药方。
林之洋的家人让兰音到内舱喝茶。这个女孩子从小跟着父
亲学会了三十六国的外语，跟大家谈得十分投机，大家也都很
喜欢她。
唐敖把药方递给通使说：“ 依这个药方，用五钱雷丸混合
二钱苍术煮熟后，去掉苍术，把雷丸去了皮炒干，使君子去壳
用果肉五钱炒干，二者放在一起研细，分成六服，吃饭的时候，
打一两个鸡蛋，把一服药末放入碗里跟鸡蛋搅匀，像平时一样
加上油盐葱蒜一类的东西，然后炒熟了给孩子吃。那虫子喜欢
鸡蛋的香味，不知道里边有药。每天吃二服。过不了几天，虫
子就随着大便下来了，病也就自然好了。这雷丸、使君子最能
杀虫，服用后立刻见效。”
通使装好药方，十分高兴，一再向唐敖道谢以后，就同兰
音告别众人回去了。
多九公对林之洋说：“ 老夫我只顾治病了，忙了好几天，
不知道林兄的双头鸟儿究竟卖掉没有？”
林之洋说：“ 感谢多九公。多亏您把世子的病治好了，俺
的鸟才卖出去了。虽然赚了一些钱，只是那个可恨的小厮对俺
不老实，非要扣俺一半的银子不可。跟他说理，说不过他，只
得回来，银子还在他那里。还烦请你们二位跟俺去一趟吧，帮
俺说说话，若能少扣一些，俺请你们吃饭。”
三个人这才一齐上岸，到了那个大官家。林之洋先把那个
小厮叫出来，问他要鸟钱。小厮拿出一封银子，是鸟价的一半。
唐敖说：“ 我卖这鸟，事事都麻烦你不假，自然应该重谢。
但怎么能分走一半呢？这太过分了！”
小厮回答几句，唐敖却听不懂。忽然听见多九公放开嗓子，
唧唧呱呱，对那小厮大声喊叫起来。小厮吓得一个劲儿地给多
九公鞠躬行礼，立刻跑到里边，取出那一半银子。多九公接过
来打开，取出两锭，给了小厮；那小厮就跳了，其余的交给了
林之洋。然后三人高高兴兴一块走回来。
唐敖说：“ 刚才小厮对林兄说的话，我一个字也听不懂。
后来九公对他喊叫些什么，他竟然那么害怕？”
多九公说：“ 我们天朝是天下所有国家的首领，我们的话，
他们大都懂。刚小厮听唐兄问他‘怎么能分走一半’， 他说，
‘这地方自古就是这个规矩，容不得一点儿让步。’我听他说
‘容不得一点让步’， 真气坏了，就大声喊叫，说他私下泄露
消息，教我们涨价，一块哄骗主人。他听了我的话，怕主人听
见，找他麻烦，急忙把银子拿出来。好在不再跟他做买卖，谁
还贩双头鸟再来卖呀！”
三人回到船上，正要开船，只见通使带着女儿又来到船上。
满脸泪水，匆匆忙忙走进舱来。
唐敖见了，以为是给兰音的药用错了，就紧张起来。通使
老泪纵横，朝唐敖跪下说：“ 求大贤救我父女二人的性命吧！”
唐敖吓得忙还礼说：“ 二位请快起来！因何行此大礼！”
通使同兰音这才起来坐下说：“ 兰音因为被这可恶的病纠
缠多年，多次寻短见，都亏了乳母相救。正在我急得没有办法
的时候，得了大贤您赐的秘方，我父女以为有救了。不成雷丸、
使君子我们这里从来没有，就是千两黄金，也难买到。问医生，
也都不知道有这两样药材。我因为这个，特地带女儿赶来了。
幸好大贤还没有开船，大概是她命不该绝。我只求大贤一件事，
或是把这种药赐给我们两服，或是另赐好的药方。如果能治好
我女儿的病，一定拿千两黄金送您以表感谢，我说话算数。”
唐敖说：“ 小弟我如果有这两种药，早就送给你们了，那
药也不值几文钱，何需千两黄金。可惜船上没有。至于说另开
药方，小弟我从来不会看病，怎么开呢？再说，令爱的病，细
追病根，实是虫积，非雷丸、使君子不能见效；就是另有妙方，
也难见效。从前有人得了一种怪病，一说话，肚子里也照样说
话；当时有的医生知道这种病叫‘应声虫’， 可是怎么治都不
无效。后来遇见一位名医，拿出一部研究药物的书，叫病人把
上面的药名按顺序读下去。病人读到一种药，肚子里也读这种
药；但等读到雷丸，肚子里忽然不响了；再读别的药，却还有
声音。名医就把雷丸给病人连着吃了几服，肚子里的虫子下来
了，病也好了。可见杀虫药没有比得上雷丸的。你们这里竟然
没有这味药。这也是令爱的灾难还没有过去，小弟也无能为力
了！”
通使听了，只有发愣。默默无言，兰音是个小孩子听见唐
敖说没有别的好药方，不由得放声大哭，大家听着，也都很心
痛。通使坐在那里，满面愁容，只知道抓头。林之洋的家里人
把兰音让进内舱，再三劝解，兰音这才不哭了。停了好长时间，
通使就吩咐乳母告诉兰音，一同回去。兰音听见要走，又大哭
不止，跪在唐敖面前，只求救命。唐敖急忙把她搀起来，再三
安慰她，告诉她回去好好调养休息，将来一定会好的。兰音哪
里肯听，一个劲儿地啼哭。因为多年生病身体虚弱，哭的时间
长了，忽然晕倒了，失去知觉，多亏乳母尽力抢救，这才苏醒
过来。
通使见女儿这样，只急得连连跺脚，眼泪都流干了。只见
他走到唐敖面前跪下说：“ 大贤在上请受我一拜。我听古人说：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如今我父女二人的性命都在大贤
您的手里，只求大贤可怜我们，让我们活命。”
唐敖忙把他搀起来说：“ 只是尊驾这话，小弟我听不明白。
还请说明。如果我能帮忙，哪有不帮的道路！”
通使说：“ 我今年已经六十岁了，只有兰音这一个女儿。
自得病以来，我千方百计却不起一点作用。她母亲也愁死了。
以前碰到一个奇人他说这孩子必须投奔到外国去，如果能遇见
姓唐的大仙，就能长寿。今天遇见大贤您，虽然传给了秘方，
可惜此地没有这药；错过了这个好机会，哪里还有病好的那一
天？所以兰音十分伤心。我想，我女儿既然命中注定要投奔异
乡才能长寿，恰好大贤又姓唐，而且您为人慷慨，乐于帮助人，
我们一见面就像老朋友；所以不怕您笑我，若您不嫌我们微贱，
就把我女儿认作您的义女，带到天朝去。治好了她的病，等她
长大以后，一切都由您为她安排。那我就永远感激您在的大恩
大德！如果大贤不肯把她带走，这里缺医少药，一年半载就只
有死路一条了。这孩子一直是我的掌上明珠，多年来因为她闹
病，把我急得头发胡子全白了，吃不好睡不香；我更不想看他
死去！大约这孩子一死，我也就不能活了！”说完了，大哭起
来。
兰音在旁边听了父亲的话，更一个劲的哭。船上的人没有
一个不心酸、不可怜他们的。林之洋对唐敖说：“ 妹夫平时乐
善好施，今日这事，您要不答应，俺替您答应了。” 又对通使
说：“ 只是老兄可真舍得叫俺们把令爱带走，俺们就替你带走，
把病治好了以后，再带回来还你。让你父女团聚。”
兰音流着泪对通使说：“ 父亲怎么能这么说。母亲去世多
年了，父亲跟前又没有别的孩子，女儿我怎能扔下您到天朝去
呢？虽然我得了这可恶的病，不能照顾您、侍候您，但能跟父
亲您在一块儿，心里也踏实，怎么能够与父亲分开呢！”
通使说：“ 话虽然这么说，可是，孩子你的病，如果不到
外国，哪能治好呢？现在性命危急；要再耽误，万一起不来床
了，叫父亲我的怎么受得了？那样，我也只能一死！现在父亲
跟你分开这么远，也只是出于无奈，但你要能治好病，有人给
我捎封信来，我也就放心了。这样看来，我们父女分离，不但
不是什么馊主意，还能救下我们两个人的性命。再说，天朝是
世界上国家的首领，跟各国的来往都很多，以后还可以搭了领
国的船来看我呢”你离我远去，虽说不能侍候我了，但为父还
可以多活几年，也就算是你的孝顺。我的主意已经定了，不要
再犹豫了，就拜大贤为义父吧。此次去天朝，如能治好病，就
是最大的好处。” 说着就拉兰音给唐敖磕头，唐敖认成义父；
同时磕头拜见多九公、林之洋等人。
通使又给唐敖行礼，请他多费心照顾兰音。唐敖急忙还礼
说：“ 您把孩子托付给我，这么信任我，我怎么能有一点儿不
负责任呢？实在是怕照顾得不周到，辜负了您的希望。所以很
担心。分别以后，一定抓紧治疗令爱的病。等我们以后回国的
时候，能不能绕路再到您这里，不能肯定。其它事情，我一定
尽己之能根据情况处理，回报您对我的信任。请放心吧！”
只见通使的仆人取银子送了来。通使说：“ 这是白银一千
两。里边的五百两，是小弟我送您的一点礼物；其余的五百两，
是孩子的药费及其它费用。衣服首饰，小弟我已经都为她准备
齐全了，不劳大贤您再费心。” 接着，仆人们抬了八只皮箱上
来。
唐敖说：“ 令爱的衣服首饰等等既然都已经准备好了，自
然应该让孩子带走；您送我的银子，万万不敢收。其它费用，
也用不了这么多，请您带回去，小弟我才能答应。”
通使“我身边没有别的孩子，留着这些也没有用。而且家
里还有土地，足够用了。还是请大贤带走，我才安心。”
多九公说：“ 通使大人送这么多银子，只不过是表示疼爱
女儿的一片心意。唐兄您就先收下吧。以后多给孩子花点钱，
把她照顾好，那不比什么都好吗？”
唐敖频频点头，就让上来的仆人把银子装到箱子里，抬到
后舱去。通使和女儿流着泪告别。
大家忙碌了一阵子，就开船了。多九公要到后面去看舵，
唐敖说：“ 九公，您那位徒弟向来看舵很好，您为何要亲自去
呢？难道您不想看字母了吗？”
多九公笑了，说：“ 我倒忘了。”
唐敖取出字母，只见上面写着许多字，画了许多圆圈。
三个人翻来复去，研究好长时间，一点也看不懂。
林之洋说：“ 他画这些圈儿，里边不知道有什么玄妙之处？
恐怕他学咱们，故意弄这迷魂阵欺骗咱们的！”
唐敖说：“ 他是一国的国王，怎么会有骗人的道理？要依
我看，他这张、真、中、珠？？十一个字里，一定藏着奥妙。
他若想故意骗人，为什么不写许多难字，为什么偏偏写这十一
个字？里边一定有原因！”
多九公说：“ 我们为什么不请教枝小姐？她生长在歧舌国，
一定是懂音韵的。”
林之洋把家属和兰音请出来，仔细地问她。没想到兰音由
于从小体弱多病，虽然读过几年书，但没有学过音韵。三个人
听了这个情况，一点兴趣也没有了，只好把这事暂时搁在一边
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