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一段时间,这天顺风,行得很快。唐敖和林之洋站在
舵楼里,看多九公指挥水手们推舵。忽然发现前方有非烟非雾
的万道青气,直冲云霄,烟雾中隐隐约约地显出一座城池。
林之洋说:“ 这城倒也不小,不知道又到了什么国家?”
多九公望望罗盘、更香说:“ 如果行程不错,前面已经是
淑士国了。”
唐敖说:“ 小弟只觉得这青气当中有一股说不上来的怪
味,九公闻到了吗?”
多九公说:“ 老夫虽然曾经路过这里,但因为没有到近处
来看过,所以也不知道是什么气味。”
林之洋问:“ 青属于什么味儿,书上应该有记载呀?”
唐敖说:“ 要按五行五味的说法来看,东方属木,颜色应
是青的,味道应是酸的。这个地方应该也是这样吧?”
林之洋对着前面嗅了一嗅,点了点头,说:“ 妹夫说的这
话,恐怕有点对点,有点意思。”
说话之间,船就要靠岸了。只见岸上长着十来丈高的梅树。
那座城隐隐约约的,被亿万棵梅树包围着。
很快,船进码头。林之洋早就听说这个地方没有商贩来,
没有生意好做,唐敖在船上时间长了心里烦闷,所以还是把船
停泊下来。三个人便相约一块儿上去。
多九公问:“ 林兄为什么不带一些货物呢?说不定能做上
几笔买卖呢?”
林之洋说:“ 淑士国从来生意很少,俺带什么东西去呢?”
多九公说:“ 要按‘淑士’这两个字的含义来推测,这儿
应该是读书人聚居的地方。带货物,我看只有笔墨一类的东西
最好,并且带上也不碍事。
林之洋想想也是,然后带了一些笔墨文具。三个人跳上小
舢板,水手们把他们送到岸边,一齐上岸。穿入梅林里,只觉
得酸气逼人,三个人只好捂着鼻子走。
多九公说:“ 老夫我听到海外传说,淑士国一年不断齑菜,
梅树四季长青。齑菜是多是少,虽不知道,但看这么多梅树,
查真传说不假。”
过了梅林,前面一大片菜园。那些农民,都是读书人的打
扮。走了很久才看见城,只见城门两旁的石头墙壁上刻着一副
金字对联,斗大的金字,远远望去,光芒四射。上面写的是:
欲高门第须为善,要好儿孙必读书。
多九公说:“ 从这对联的内容来看,上句里包含着‘淑’
字的意思,下句里包含着‘士’字的意思。两句诗正含其国名,
怪不得他们要在城上这么显示,特意地宣扬呢!”
唐敖说:“ 这个地方的国王,根据古人传说,是颛顼后代。
看这情形,倒是学问不浅,跟白民国大不相同。”
三个人来到城门前,不少士兵上来盘查,问清他们是干什
么的,又把他们仔细搜查一遍,才放他们进去。林之洋说:“
城门口这些该死的东西简直把咱们当成了强盗,查得如此紧张!
可惜俺没有吃到蹑空草,俺要吃了蹑空草,就蹿进城去,看他
能怎么样!”
三个人来到大街上,原来城中居民都是头戴儒巾,身穿青
衫,也有穿着蓝衫的;那些做买卖的,也是读书人打扮,斯斯
文文的,不像商人般使奸弄术。他们卖的,除人们平时的生活
必需品以外,卖青梅、齑菜的占多数,还有的也就是卖纸墨笔
砚、眼镜手杖的,还有一些书店、酒馆。
唐敖说:“ 这个地方的老百姓,无论穷富,都是读书人穿
着,倒也奇怪。好在这里的语言好懂,我们为什么不去问问他
们的风俗习惯呢?”
走过最热闹的街道时,只听见那些居民家里,一家挨一家,
传出琅琅的读书声。门上都竖着金字的牌匾,匾上有写着“贤
良方正”的,有写着“孝悌力田”的,有写着“聪明正直”的,
有写着“德行耆儒”的,有写着“通经孝廉”的,有写着“好
善不倦”的;其余是两个字的匾额,写着“体仁”、“好义”、
“循礼”、“笃信”等等。上面还都写着姓名、年月。有一家
贴着红纸的,上面写着“经书文馆”四个字。门上有一副对联,
写的是:
优游道德之场,休息篇章之囿。
一块描着五彩盘龙的金匾挂在当中,上面写的是“教育人
才”四个大字。里面书声震耳。
林之洋指着包袱说:“ 俺要进去做几笔生意,你们二位可
愿意一块儿去走一走?”
唐敖说:“ 舅兄饶了我吧!我还少说几个‘晚生’以后慢
慢用哩!上一次在白民国贱卖了几个,现在还觉得不痛快。照
这儿的情形来看,自称晚生,当然不算贱卖;但如果我恭敬了
不配我恭敬的人,也觉得吃亏。”
林之洋说:“ 上一次妹夫如果在红红、亭亭前自称晚生,
心里是不是觉得吃亏、委屈呢?”
唐敖说:“ 小弟如果在红红、亭亭两位才女面前自称晚生,
只会觉到高兴、服气,那会觉得吃亏委屈呢?俗话说:‘学问
无大小,能者为尊’。 她们的学问既然高,自然应该向她们求
教,我们怎么不是晚生?哪用年纪作凭据?如果年纪很大了还
什么都不懂,比如那白民国人,他在我跟前自称晚生,我还不
要他哩。二位才女是学识渊博,多才多艺,舅兄却直呼其名,
真有点不礼貌。”
林之洋说:“ 那次你们被黑丫头耻笑够苦,她们还说了‘问
道于盲’那种气人的话。当时她们虽然是羞辱九公,没直接取
笑你。但不把你放在眼里,随意胡说八道,也太狂妄了。今天
提起来,你不恨她们也就不错了,怎么对她们还挺尊敬?”
唐敖说:“ 凡是碰到事情,无论大小,如果能够处处虚心,
那么无论到什么地方,肯定不必担心会受羞辱。我们上次在黑
齿国,如果处处谦虚慎严,她们又怎能耻笑呢?现在如果不自
己反省,再去怨人家,那就更不对了。”
多九公说:“ 那几天老夫我跟唐老兄游玩的时候,每当走
到山清水秀或僻静幽雅的地方,唐老兄就有离开人世间去修行
当神仙的意思。虽说这都是因为当时随感而发,但要是依刚才
所言,不都是以前那些有才能、有道德的人主张的为别人着想、
原谅别人的想法吗?如果对一切事情都能看得开,就是有了做
神仙天性。唐老兄的学问和肚量,老夫我怎么也比不了,以后
碰见事真得请您多多指数。”
林之洋说:“ 俺们只顾乱讲,别让路人听见见笑。你们不
要走远,俺去去就来。” 说完,向学馆走去。
两个人仍旧随意散步,只见有两家的门上竖着两块黑字的
匾额,一块上边写着“改过自新”, 一另一块是“回心向善”,
上面也写着姓名、年月。
唐敖说:“ 九公,这两块匾怎么跟其它不同?”
多九公说:“ 从这题字的意思来看,这两家的人一定是做
了什么不合法的事,所以给他们竖这种招牌。仔细看一看,金
匾处处都有,而不好看的黑匾只有这两块。可见,这个地方的
人,做好事的多,犯法的少,也算配得上“淑士”二字了。
两个人随便走着,又转了几圈热闹的街道,这才看见林之
洋提着空包袱,笑嘻嘻地跑回来。唐敖问:“ 莫非舅兄把货物
全卖了?”
林之洋说:“ 俺虽然卖了,作的却是赔本生意。”
多九公问:“ 这是怎么回事?”
林之洋说:“ 俺进了学馆,里面有的些学生看了我的东西,
都争着要买。可是这些穷酸们,拿着一个铜钱都当命根子,总
想贪图便宜,一点钱都舍不得多出。等到我假意要走,他们又
恋恋不舍,不放俺出来。争了半天,把所有的货物总价一起,
才多给一文钱。俺看着那些穷财迷们又不想多给钱,又不放俺
走,那恋恋不舍的样子,叫人可怜;再说俺的心肠好,又想起
君子国做买卖的情景,俺学君子国的样子,就干脆做了次赔本
生意。”
多九公说:“ 林兄您卖货既然赔了本,为什么还喜笑颜开?
一定有另外的原因。”
林之洋说:“ 俺长了这么大,今天才谈了一句,学问就受
到学生们的称赞。回来的路上,一想起来,实在叫人又想笑又
高兴。刚才那些学生同俺讲价钱,因为俺没戴儒巾,他们就问
俺是不是读过书。俺想到妹夫常说,什么事都要谦虚一点;可
是俺本来就没什么学问,要再廉虚,他们更不把我当回事了。
所以俺就说,‘俺是天朝的人。从小通读经史子集,诸子百家!
——就是俺们现在的唐诗,也不知道读过了多少!’俺只顾
瞎吹,没想他们听俺说读过诗,就要叫俺做诗,考俺的学问。
俺一听这话,倒心里发虚。俺想,俺林之洋又不是秀才,活了
这么大又没有做过什么坏事,为什么要受考试这种苦?——就
是做过坏事,也没有这么大的罪呀。俺想了好一会儿,只好推
辞说俺还有急事,不能耽搁,想法哄骗他们。偏偏这些刻薄鬼
怎么也不放我走,一定要听听俺的口气,才肯放俺走。俺被他
们逼得左右不是,忽然想起平时听人说过,搜索枯肠,就能做
诗,俺就极力搜索起来。可惜肚子里只有盛饭的枯肠,没有盛
诗的枯肠,所以怎么也作不出诗来。后来俺见有两个小学生在
那里对对了。先生出的是‘云中雁’, 一个学生对‘水上鸥’,
一个学生对‘水底鱼’。 俺灵机一动就说:今天碰巧‘诗思’
不在家,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来;好在‘诗思’虽然不在家,
‘对思’却在家里。你们要听俺的口气,俺就给你对这个‘云
中雁’吧。他们都说:这样更好。不知道对个什么?俺说:对
‘鸟枪打’。 他们听了,都听呆了,听不懂,求俺给解释一下。
俺说:你们白念几年书,连这个意思也不懂?你们只会用水上
欧‘水底鱼’来对云中雁,可是我要问你们:这些字的意思跟
那‘云中雁’有什么联系?俺对的这个‘鸟枪打’, 却和云中
雁有关系。他们又问:这三个字为什么和中雁有关系?俺说:
一抬头看见云中雁,接着就用鸟枪打,怎么不是从云中雁生出
来的?他们听了,这才恍然大悟,都说:果然是想得新奇,不
一般,不愧读过诸子百家,看这个意思,只怕还是从《庄子》
的‘见弹而求鸮炙’这句话引申出来的。俺一听这话,猛然想
起九公常跟妹夫谈论‘庄子、老子’, 料想一定是一部大书,
俺就说:没想到你们能猜到我的想法是从这部书上来的。可见
你们的学问也是不一般的。幸亏俺用的《庄子》,要是用《老子、
少子》,恐怕也瞒不住你们。没想到他们听了,又都问我:向来
只有《老子》,并没有听见说有什么《少子》。不知道这部《少
子》是什么时候出的?有什么内容?俺被他们这样一问,倒答
不上来。俺以为既然有《老子》,一定该有《少子》;平时因为
常听你们谈论《前汉书》、《后汉书》,又是什么《文子、武子》,
所以俺谈到《老子》随口就编出来一部《少子》,自以为多说一
部书,更显出学问;没想到刚把对子胡弄着交了卷,却又节外
生出一枝来。后来,他们再三追问我,非要我讲解《少子》,才
肯放我走。俺想了一想,立刻想出一个骗他们的好主意,就对
他们说:这部《少子》是太平年间出的,是俺天朝的读书人写
的,写书的人就是老子的后人。老子做的是《道德经》,讲的都
是玄虚奥妙很难明白的道理;这部《少子》虽然写的都是游戏
的玩艺儿,但暗里包含着劝人行善做好事的意思,就用游戏来
教育人。里边记载的内容是诸子百家,人物花鸟,书画琴棋,
医卜星相,音韵算法,该有都有了;还有各种灯谜,诸般酒令
以及双陆、马吊、射鹄、蹴球、斗草、投壶等各种各样的游戏。
每一样都可以振奋精神,使人高兴。我还有许多这样的书,你
们要不嫌受影响,愿意看,俺就回去取来。他们听了,人人高
兴,都要观看,把钱给我,催俺快上船拿书,俺这才逃了回来。”
唐敖笑着说:“ 舅兄对的这个‘鸟枪打 ‘, 幸亏是遇见这
些学生;如果叫别人听见,恐怕你的嘴都被打肿!”
林之洋说:“ 俺的嘴虽然没肿,吹了这么多大论,嘴里倒
真是渴了。刚才俺跟学生们要杯茶喝,他们那里虽然有茶,并
没有茶叶,里边只有两片树叶。倒了半天,不过只有半杯,俺
喝了一口,现在还是渴,这可怎么办?”
多九公说:“ 老夫我嘴里也觉得口渴,叫人高兴的是正好
那边有个酒楼,我们一同去喝它三杯,顺便也问问当地的风俗
习惯”
林之洋一听这话,不由得直流口水,说:“ 九公真是好人,
说出话来都是正中我的心思!”
三个人一同上了酒楼,就在楼下找个桌儿坐下来。旁边上
来一个伙计,也是读书人的打扮,戴着眼镜,手里拿着折扇,
斯斯文文的,走过来向三个人作辑,满脸笑容地说:“ 三位先
生光顾者,莫非饮酒乎?抑用菜乎?敢请明以教我。”
林之洋说:“ 你是酒保,脸上戴着眼镜,已经叫人感到不
舒服;你还满嘴里之乎者也,这是什么意思?刚才俺同那些学
生谈学问,倒没有见他们说什么文言,谁知酒保倒说起文言来
了,真是‘整瓶不摇半瓶摇’!你可知道俺最性急,没有耐性
同你讲文言,有酒有菜,只管快快拿来吧!”
酒保还是笑容满脸地说:“ 请教先生:酒要一壶乎,两壶
乎!菜要一碟乎,两碟乎?”
林之洋把手朝桌子上一拍说:“ 什么‘乎’不‘乎’的!
你只管端来就是了!你再‘之乎者也’的,俺先打你一拳!”
吓得酒保连忙说:“ 小子不敢!小子改过!”立刻就去拿
了一壶酒,两碟酒菜:一碟青梅,一碟齑菜。同时拿来三个酒
杯,给每个人面前恭恭敬敬地斟了一杯酒,就退了下去。
林之洋平日拿酒当命根子,见了酒,心里乐得开了花,望
着唐敖、多九公说声:“ 请了!”举起酒杯来,一饮而尽。那
酒刚刚咽下去,不由得紧皱双眉,口水直流,捧着下巴喊起来:
“酒保!错了!怎么把醋拿来了!”
只见旁边座儿上有个驼背的老头儿,身上穿着读书人的衣
服,戴着眼镜,手里拿着剔牙用的牙签儿,坐在那里,斯斯文
文地,自斟自饮。他还一面摇着身子,一面口中吟哦。吟哦的
也无非是“之乎者也”之类的辞句。他正吟得高兴呢,忽听林
之洋说酒保错把醋拿来了,慌忙停住吟哦,连连摇手说:“ 吾
兄既已饮矣,岂可言乎?你若言者,累及我也。我甚怕哉,故
尔恳焉。兄耶,兄耶!切莫语之!”
唐敖、多九公听见他“之乎者也”这几个虚字,不由得浑
身发麻,起鸡皮疙瘩,偷偷地笑个不停。林之洋说:“ 又是一
位说文言的!俺埋怨酒保拿醋当酒,跟您有什么关系?为什么
说连累您?倒要请教您说个明白。”
老头儿听了,头一昂,鼻子抽动把右手的食指、中指,放
在鼻孔上擦了两擦,说:“ 先生听者:今以酒醋论之,酒价贱
之,醋价贵之。因何贱之?为甚贵之?其所分之,在其味之。
酒味淡之,故尔贱之;醋味厚之,所以贵之。人皆买之,谁不
知之。他今错之,心无心之。先生得之,乐何如之!——第既
饮之,不该言之。不独言之,而谓误之。他若闻之,岂无语之?
苟如语之,价必增之。先生增之,乃自讨之;你自增之,谁来
管之。但你饮之,即我饮之;饮既类之,增应同之。向你讨之,
必我讨之;你既增之,我安免之?苟亦增之,岂非累之?既要
累之,你替与之。你不与之,他安肯之?既不肯之,必寻我之。
我纵辩之,他岂听之?他不听之,势必闹之。倘闹急之,我惟
跑之;——跑之,跑之,看你怎么了之!”
唐敖、多九公听了以后,哈哈大笑。林之洋说:“ 你说了
这么多‘之’字,文趋趋的全都是酸溜溜的玩艺儿,还句句冒
犯我的名字,把我的名字也都弄酸了。你讲你的,我也不懂。
但我嘴巴里这股子酸气,怎么也弄不掉怎么办呢!”再朝桌子
上一望,只剩青梅、咸菜两碟。看了这些,嘴里更觉着发酸了,
就大声喊叫起来:“ 小二!快再上几个酒菜来!”
小二应着,又添了四碟菜放在桌子上:一碟盐豆,一碟青
豆,一碟豆芽和一碟豆瓣。
林之洋说:“ 这几样我吃不惯,再添几样来。”
酒保答应着,又添了四样菜:一碟豆腐干,一碟豆腐皮,
一碟酱豆腐和一碟糟豆腐。
林之洋说:“ 我们并不要全吃素,为什么光拿这几样素菜
呢?还有什么好东西?快去拿来!”
酒保只好陪着笑脸说:“ 此数肴也,以先生视之,固不堪
入目矣;然以敝地论之,虽王公之尊,其所享者亦不过如斯数
样耳。先生鄙之,无乃过乎?止此而已,岂有他哉!”
多九公只好说:“ 酒菜已经够了,有什么好酒吗?”
酒保说:“ 是酒也,非一类也,而有三等之分焉:上等者,
其味醲;次等者,其味淡;下等者,又其淡也。先生问之,得
无喜其淡者乎?”
唐敖说:“ 我们量小,吃不惯什么醲的,你把淡的换一壶
来。”
酒保立刻把酒换了。三个人又尝了尝,虽然仍觉得有些酸,
但还可以凑合着喝下去。林之洋不说:“ 难怪有人评论酒味,
都说酸的是上等品,苦的仅次于酸的,原来这话是从淑士国传
出去的。”
这时,从外面走进一个老头来,穿着读书人的衣服,举动
非常的文雅,风度翩翩在楼下拣个座儿坐了下来,说:“ 酒保,
取半壶淡酒,一碟盐豆来。”
唐敖见他仪表、风度不俗,于是上前拱手施礼说:“ 老丈
请了。请教尊姓?”
老头儿立刻还礼说:“ 小弟我姓儒。还没有请教贵姓?”
这功夫多九公、林之洋凑了过来了,互相见过礼,各人都说了
自己的名姓,把来意也说了个明白。
老头儿说:“ 原来三位大人都是天朝的老先生,失敬,失
敬!”
唐敖说:“ 老丈既然来饮酒,与其独自一个人喝,不如劳
驾您的大驾到我们那边去,我们敬您一杯,一块谈一谈呢?”
老头儿说:“ 承蒙您们看得起,但初次见面,怎么好意思
去打扰你们呢?”
多九公说:“ 也好,我们‘移樽就教’吧。” 就吩咐小二
把酒菜取了过来。三个人邀请老头儿坐在上坐,老头儿因为是
地主,再三不肯坐上座,于是大家就只好分宾主坐下。互相敬
了两杯酒,吃了一些酒菜。
唐敖说:“ 请教老丈,你们这个地方为什么不管、种地的、
做工的、经商的都是读书人的打扮,而且当官的也是这样子,
难道你们贯贱不分吗?”
老头儿说:“ 我们这个地方向来的规矩,就是从国王大臣
到普通老百姓,穿的衣服、戴的帽子等等,虽然样式是一样的,
但有棉麻丝绸的质的分别和颜色的不同;颜色以黄色算最高贵
的,红紫色的较低一些,蓝色的又低一些,黑色的最为低贱。
至于说种地的、做工的、经商的也穿读书人的衣服,那是因为
我们这个国家有规定,凡是老百姓没有经过考试的,叫做‘游
民’。 这种人只能干下贱的活,不能算在四民里边。就算有一
两个这种人种地、做工,人们也都耻笑他们,认为游民也干正
经大事是不老实、不规矩,都纷纷躲着不理睬他们。因此,这
个地方的人从小就没有不读书的。就是不能当上秀才或进官学
读书,只要换来一身读书人的衣帽穿穿就能归到有正经职业的
人里边去,不算‘游民’了也行;这以后,能取得更高的地位
当然很好,如果有人不能再上进,就当了农民、工人也安心了。”
唐敖说:“ 据老丈这么解释,你们这里的老百姓,没有不
经过考试的。但全国这么多人,怎么能个个都可以读书钻研学
问成为知识广博的人呢?
老头儿说:“ 各种考试的规则和要求,各有不同。有的是
要求通晓经典著作,有的是了解历史知识,有的要求会写词赋,
有的要会作诗文,有的能根据形势变化拿出相应的策略,有的
能按照规矩写各种各样的信件,有的精通乐律,有的精通音韵,
有的熟悉法律,有的熟悉天文,有的能写字画画,有的能治病
算卦。只要精通了其中的一种,就可以取得读书人的衣帽了。
当然,要想得到更高的地位,却是非读书钻研学问不可的;至
于秀才的衣帽,非要读书能写文章才可得到的。所以我们国王
在当年建国的时候,就曾经在国门上写了一副对联,其中下句
是‘要好儿孙必读书’, 就是鼓励人们读书,求上进的意思。”
多九公说:“ 请教老丈:你们这里各家门上立的金字匾,
想必是因为这家人一贯有好的名声,所以国王赐匾表彰的原因
吧。叫人们学习的意思。可是里边也有一两块黑匾,像写着‘
改过自新’的那些东西。又是包含着什么意思呢?”
老头儿说:“ 这是说那家有人虽然过去取得了一定的社会
地位,可是偶然不够注意,做了一点违法的事,并没犯什么大
罪,事后国王就命令写下这样的匾,挂在他家门表示让他改过
重新做人的意思。这种人如果再犯法,就要加重治罪了。假如
彻底改正了以前的过错,净做好事了不做坏事了,或者是乡亲
邻居替他上报,或者是当官的了解到这些情况,都可奏明皇上,
然后把匾摘走。以后如果另外干了很多好事,在乡亲里出了名,
仍然可以奏明皇上,另竖金字匾额。至于竖过金字匾额的人,
如有违法行为,不但要将匾摘下去,也要加重惩办治罪,这就
是‘ 《春秋》中责备贤者’的意思。这都是国王鼓励人们向好
的方面发展,恳切地、不厌其烦地进行劝说的好意。多亏我们
读书的人很多,书能改变人的思想、性格,他们能遵照道德高
尚、学问渊博的人的教导去做,那些为非作歹干坏事的人就少
得可怜了。”
四个人闲谈着,不知不觉地,已经连着饮了好几壶酒了。
老头儿于是也问问天朝的情况,边听边连声称赞。又说了许多
闲话,老头儿的酒已经喝够了,就想先走一步。唐敖见天色不
早了,也就算清酒账,一块往外走。老头儿立起来,又从身上
取出一块手帕来,在桌子上,把碟子里剩下的盐豆一类的东西,
都包了起来,小心地揣在怀里,嘻嘻地说:“ 老先生已经给过
他钱了,这些剩菜,要叫小二白白拿走,还不如小弟我顺便带
回去。要是明天再来喝酒,就可以再好好地享受你们今天留下
的这些好处了。” 他一面对小二说着,又拿起一把酒壶,揭开
壶盖,望了一望,见里面还剩两杯酒的样子,就递给小二说:
“这酒先存在你这儿,明天我来喝的时候,如果少了一杯,要
罚你赔百杯呀!”接着,他又把酱豆腐、糟豆腐倒在一个碟子
里,也递给小二说:“ 你也替我好好地保存起来。”
四个人一同走出座位,刚走了两步,看见旁边人家吃过酒
饭的桌子上,有着一根用秃了的剔牙签儿,老头见了,拿起来,
放在鼻子底下闻了一闻,又用手擦了一擦,就放在袖子里了。
唐敖他们三人见了,暗笑不已。
告别老头儿以后,唐敖他们来到码头,就又上船扬帆,继
续前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