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到了白民国。林之洋在船上找出许多绸缎和海菜
到国中去卖。唐敖来邀九公同去遊玩,多九公说:“ 这个地方
人烟繁华,物产丰富,语言也跟我们相通。可惜我跟它没有缘
分,每次来到这里,不是有事,就是闹病。从来没能上过一次。
今天沾您的光能一块儿上去走一走,倒是运气。”
他们一同上岸,走了几里路,只见到处都是白色的泥土,
远处有几座小山,都是白色的矾石;地里种着荞麦,遍地开着
白花;虽然有几个农民在那里耕地,因为离得太远,看不清什
么模样,只看见都穿着白衣服。又走了一会,进了白玉城,走
过白银桥,周围的房屋店铺一间接一间,都是雪白的高墙;人
来人往的,买卖兴隆,非常热闹。这个国家的人,无论老少,
个个面白如玉,唇似涂朱,再衬托上两道如新月弯眉,一双乌
黑的眼珠,没有一个不是英俊漂亮的。而且都是一身白色衣装
打扮,打扮得十分素净;腕子上都戴着金镯子;手里拿着带香
味的珍珠,身上挂着玳瑁小刀、吊着丝绣荷包、纱制的扇套、
绣着双飞燕的汗巾,还有许多翡翠、玛瑙做成的玩艺儿。他们
穿的衣服,可能都用很好的香熏过,远远地就叫人觉得香气扑
鼻。唐敖这时候一面看着,一面赞不绝口地说:“ 面貌长得如
此美丽,再配上这些穿戴,真是世界上最漂亮的人了!海外各
国的人,再也没有超过他们的了。” 再看两边的店铺,一家接
着一家,都是酒店、饭馆、香铺、银庄。店铺里,绫罗绸缎,
堆得像小山一样高;衣帽鞋袜,数都数不精。其余的,还有牛
羊猪狗、鸡鸭鱼虾等肉食,各类海菜,各种点心,货源充足。
真是吃的,喝的,穿的,戴的,没有不好的,一应俱全。满街
都弥漫着酒肉的香气,简真在天上都闻得到。
只见林之洋跟一个水手从绸缎店里出来了。多九公迎上前
去问:“ 林兄今天生意可好?”
林之洋满面笑容地说:“ 今天,俺托你们二位的福,有不
少买卖,赚了不少钱。等一会儿回去,多买酒肉请你们。现在
还有些腰带、荷包之类的零星货物,要到前边胡同里找个富裕
的人家去卖。俺们一块去看看那儿的民风吧。”
唐敖说:“ 这倒是个主意。”
林之洋就吩咐水手把今天赚到的银子先送回船上,顺便买
些酒肉带回去;自己提了货物,跟唐敖、多九公拐进了前面的
胡同。进去几步,林之洋说:“ 好了,前边有间高大楼房,可
能就是个有钱的人家。”
走到门前,正好里面走出来一个英俊的小伙子。林之洋上
前打招呼,那小伙子说:“ 既然有好东西,请进吧。”
三个人刚抬腿要进去,发现门旁钉着一门牌,上写“学塾”
两个大字。唐敖一看,顿时大吃一惊,说:“ 九公,原来这个
地方是学馆呀!”
多九公看了,也吓一跳,想回去已经不行了,只好走进门
去。那小伙子见他们进来了,就先到里边报信。唐敖对多九公
说:“ 这个国家的人长得精神,肯定是学识渊博。我们进去后,
一定比在黑齿国更要加倍地小心才行,免得再出丑。”
林之洋说:“ 不用担心。照我的办法:一律给他个‘弗得
知’。 ”
三个人进来,到了客厅。里面坐着一位先生,戴着名贵的
眼镜,约是四十年纪。还有四五个学生,都是二十岁上下年纪,
一个个相貌端正,衣帽整齐。那先生也是风度潇洒。屋里满架
诗书,笔墨如林。厅堂当中挂着一块白玉匾,上边正是“学海
文林”四个泥金大字。两旁贴一副白纸对联,写的是:
研六经以训世,括万妙而为师。
唐敖和多九公看见这种气势,不但吓得两人轻轻地走路,
连大气也不敢出了。唐敖悄悄地对九公说:“ 这才是大国人物
的风度!整个气势,与众不同。跟他们相比,我们更显得有些
俗气了。”
走进客厅,他们也不敢自作主张地去行礼,只好象仆人一
样靠边站着。先生坐在上面,手里拿着香珠,把三个人看了一
看,对着唐敖招手说:“ 来,来,来!那个书生走过来!”
唐敖听见先生叫他“书生”, 不知道自己怎么被他看穿了
打扮,非常紧张,吓得连忙走上前打躬说:“ 晚生不是书生,
是商人。”
唐敖鞠躬说:“ 晚生是大唐人,今天是贩卖货物来到这里。”
先生笑着说:“ 你头上戴着儒巾,又是天朝人,怎么还推
托说不是书生呢?是怕我考你吗?”
唐敖听了,这才知道他是从自己戴的帽子看出来的,只好
回答说:“ 晚生少时虽然读过书,可是,已经多年未温习了,
读的那几句书早就忘了。”
先生说:“ 话是这么说,但诗赋应该会作吧?”
唐敖听说让他做诗,心里更加紧张了:“ 晚生从小以来,
愚笨懒惰,不用说没做过诗,就是诗也没有读过。”
先生说:“ 你生在天朝,怎么连诗也不会作?这不可能。
你骗我何用?快点说实话吧!”
唐敖着急地说:“ 晚生实在是不会,怎么敢欺骗您呢!”
先生说:“ 你头戴着儒巾明明是个读书人的样子,怎么能
不会作诗?你如果不懂学问,为什么冒充我们读书人的样子,
却把自己的本来面目掩盖起来?你可是想以此骗人,你是假扮
读书人的样子来要找教书的学馆吧?我看你想学馆想得发昏了!
这样吧,我先出题考你一考,看你答得怎样,如果答得好,我
就推荐你去一个好的学馆。”
说完,把《诗韵》拿了出来。唐敖见他拿出《诗韵》,更急
得满头大汗,慌忙说:“ 假如晚生稍微有一点学识的话,今天
能有幸遇见您这样学问渊博的大学者,还想尽力写一点不像样
子的东西,以求得到指点批改呢,怎么会不肯进取,不顾别人
对自己的好意,来欺骗你呢?再说还要推荐我去好的学馆,晚
生怎么敢不努力呢?的确是因为没有学识,所以辜负了您的好
意。请您问一问跟我同来的人,就知道晚生所说的不假了。”
先生就对多九公、林之洋说:“ 这个书生真的没有学问吗?”
林之洋说:“ 他从小读书,曾经中过探花,怎么没有学问!”
唐敖暗暗着急,心里说:“ 舅兄可要坑死我了!”
只听林之洋又接着说:“ 俺对先生说真话,他读过书是读
过书,可自从中了探花以后,就把书籍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以前读的什么《左传》‘右传’、《公羊》 ‘母羊’, 还有平常
做的打油诗、放屁诗,乱七八糟的玩艺儿,都一块儿就了饭吃
了。现在脑子里只有几段‘大唐律仪注单’, 还有许多购买货
物的帐目。您要考他礼仪条款和算盘,那倒是熟的。俺求您老
人家就让这个好学馆给晚生去教吧。”
先生说:“ 这个书生学的东西都忘光了,看来不假。那么,
你跟那个老头儿会作诗吗?”
多九公鞠躬说:“ 我们两人向来是作生意的,根本没有上
过学堂读过书,哪能作诗呀!”
先生说:“ 原来你们三个人都是没有本事的人。” 又指着
林之洋说:“ 你既然跟他们没什么不同,为什么还想要我推荐
教书的学馆?可惜你白白地长得这么白净,脑子里也没什么学
识!再说,就是出来做生意,也应该稍微认识几个字。我看你
们倒还可以造就,可惜都是过路的人,不能在这里耽搁,真是
可惜;如果肯在这里稍微住上个一两年,我倒可以指点指点你
们。不是我吹牛说大话,就凭我的学问,只要你们稍微跟我学
一点,就够你们这一辈子用了;以后回到家乡,经常练、经常
学,以后出了名,不仅附近的人都来拜访,恐怕还有朋友‘自
远方来’哩。”
林之洋说:“ 照晚生俺的看法,不但‘自远方来’ ,而且
心里还‘乐乎’哩。”
先生听了,不由得吃了一惊,站起身来,摘下玳瑁眼镜,
从身上取出一块绣着双飞燕的手帕,擦一擦眼睛,望着林之洋
上下看一看说:“ 你既然知道‘乐乎’这个典故,一定是有学
问,怎么故意骗我?”
林之洋说:“ 这是晚生俺无意中碰巧说中了典故,要说出
它的由来,俺的确不知道。”
先生说:“ 你明明是学识渊博的书生,还想不承认?”
林之洋说:“ 俺如果骗您,情愿发誓:叫俺下辈子变成个
老秀才,从十岁读书成了秀才,就不离书本,一直考到九十岁,
这才老死。”
先生说:“ 活这么老,你愿意!”
林之洋说:“ 你只知道活得长寿。那里知道从十岁进学活
到九十岁,这八十年所经历岁考的磨难,比死了下地狱还可怕。”
先生仍旧坐下,说:“ 你们既然不懂文章,又不会作诗,
没什么好谈的了。呆在这里,那么俗气,叫人讨厌。你们干脆
先出去,先到厅外,等我把学生的功课教完了,再去看你们的
货物。再说,你们也听不懂我谈的学问。如果老站在这儿,就
怕你们的俗气四散。我的学生们都还年轻,万一被沾上了,就
要费我很多精力重新教育、培养,恢复现在的状态呢!”
三个人只得连声答应,赶紧走出来,立在厅外。唐敖心里
还是静不下来,扑扑乱跳,只怕先生还要考他学问,便想拉多
九公先走,快离开这里。
忽然,听见先生在里边正教学生念书。仔细听听,只有两
句,共八个字:上句三个字,下句五个字。先生先念一遍,学
生跟着读一遍:“ 切吾切,以反人之切。”
唐敖暗想:“ 难道他们是在讲反切吗?”
林之洋说:“ 你们听听,只怕又是‘问道于盲’来了。”
多九公听了,吓得头发直竖,脊梁骨发凉,顿时又想起出
丑的事来了,连连摇手,脸色也白了。
先生教学生念了几遍,就叫那个学生回去;又叫另一个学
生上来念书。念的也是两句:上句三个字,下句四个字。只听
两人一齐高声念道:“ 永之兴,柳兴之兴。” 也是念了几遍就
叫学生退回去。
三个人听了,半点也不明白。于是悄悄转身躲在门旁边,
从门缝往里看,只见又有一个学生,捧着书走上前去。先生把
书用朱笔断了句,也念了两遍。然后,只听见一个先生的声音:
“羊者,良也;交者,孝也;予者,身也。”
唐敖轻声说:“ 九公,今天千幸万幸,幸亏没有跟他谈学
问!刚才听他们读的句子,我们见都没见过,而且语句都是精
到深奥的,听不懂。一定是意义深刻,要不,为什么这么大的
小伙子,每人只念一两句?可惜我们太笨,一点儿也不懂。古
人说:‘不经一事,不长一智’, 幸亏我们有了在黑齿国的教
训,要不今天一不小心,又要吃亏了。”
忽然,有个学生走出来,向他们招手说:“ 我们先生要看
你们带来的东西呢。”
林之洋连忙答应,提着带来的货物跟进去。唐敖、多九公
等了好长时间。其实先生早已买下林之洋的东西了,正在那里
议论质量怎样。唐敖趁机背着别人,悄悄地进了书馆,把学生
们的书,仔细地看了一遍;又看了两篇他们写的文章,赶快跑
回来。多九公问:“ 他们读的书,唐兄都看见了,为什么脸上
胀得这么通红?”
唐敖刚要回答,恰好林之洋收了银钱走出来,三个人就一
块走出了学馆。走出胡同以后,唐敖才说:“ 今天可吃了个大
亏!我只当他学问渊博,所以对他一直很恭敬,凡是对话的时
候,都自称晚生。谁想到他却是草包一个。真是大笑话!真是
从来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大笑话!”
多九公问:“ 他们读的‘切吾切,以反人之切’, 到底是
什么书上的句子。”
唐敖说:“ 小弟刚才去偷偷一看,原来他把‘幼’字‘及’
字读错了,是《孟子》里的‘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这句话。
你说可笑不可笑。”
多九公听后笑了起来,说:“ 要照这么说,那‘永之兴,
柳兴之兴’, 一定就是‘求之与,抑与之与’了?”
唐敖说:“ 怎么不是!”
多九公说:“ 那‘羊者,良也;交者,孝也;予者,身也’
是出于那本书呢?”
唐敖说:“ 这几个字,他只认了半边。原来是《孟子》里
的‘庠者,养也;校者,教也;序者,射也’。 还有几本写好
的文章摆在他们的书案上,我翻了两篇,担心让先生发现,也
没敢看完,忙跑回来了。”
多九公问:“ 文章写了什么东西,唐兄还记得吗?”
唐敖说:“ 里边有一篇专写破题的,写了不少。小弟记得
有个题目,是‘闻其声,不忍食其肉’这两句。他破的是:‘
闻其声焉,所以不忍食其肉也’。 ”
林之洋说:“ 这个学生破题倒挺好,俺不喜欢他别的,俺
只喜欢他的好记性。”
多九公问:“ 怎么见得呢?”
林之洋说:“ 他把先生出的题目一个没改全抄出来,难道
记性还不好吗?”
唐敖说:“ 上面还有一题,是‘百亩之田,勿夺其时,八
口之家,可以无饥矣’。 他破的是:‘一顷之壤,能致力焉,
则四双人丁,庶几有饭吃矣’。 ”
林之洋说:“ 他用‘四双人丁’解那‘八口之家’, 俺只
喜欢他这‘四双’二字把个‘八’字扣得紧紧的,万万不能破
解到七口或九口去。”
唐敖说:“ 还有一些破题,情形都大同小异。小弟我也记
不清了,但对这种什么都不懂的人,我还在他跟前低三下四地
站着,口口声声自称‘晚生’, 这不丢死人了吗?”
林之洋说:“ 自称’晚生’, 也不算什么低残。假如他是
早晨生的,您是晚上生的;你比他晚生几年,都可以算是晚生,
这怕什么!刚才那位先生念‘切吾切,以反人之切’, 当时俺
听了,心里倒真为你们紧张,只怕他讲反切,又要吃苦头。现
在平平安安地回来了,不幸中的大幸。管他什么‘早生、晚生’!
叫我看哪,今天虽说上了当,吃了点亏,可是并没有费什么心
思,又没有出汗,要跟在黑齿国的遭遇比起来,还够幸运的呢!”
说到这里,忽然看见有一只从没看过的动物,样子很像牛,
头上戴着帽子,身上穿着衣服,有一个小孩儿牵着,从三人旁
边走过。唐敖说:“ 请教九公,小弟我听说,当年神农在世的
时候,白民国的国民,曾把药兽进贡到中国。不知道是不是这
种动物?”
多九公说:“ 正是这种动物,最会治病。人要有了病,对
药兽详细地说明病的症状,这药兽立刻到野外叼一种草回来,
病人把喝下去草捣成的草汁,或者用草熬药汤喝,立刻见效。
如果病重,一服不能除根;第二天再把病情变化告诉它,它就
再到野外,或是又把上次的草药叼一些回来,或是再添一两样,
仍像前边那样熬汤喝下去,总能把病治好。这种治病的办法,
在这个地方,一直很盛行。并且听说这种药兽比当年更多了,
渐渐繁殖、发展,别处也有了”。
林之洋说:“ 原来它能治好病,怪不得穿着衣服,戴着帽
子。请问九公,这药兽懂得切脉看病的原理吗?读过医书吗?”
多九公说:“ 它不会切脉,也没有读过医书,可能懂得几
种草药的药性。”
林之洋指着药兽说:“ 你这厚脸皮的畜牲!医书也没有读
过,又不懂得切脉看病的理论,竟敢出来看病!这不是拿着人
命开玩笑吗!”
多九公说:“ 您骂它,不要被它听见,否则您要准备着吃
药。”
林之洋说:“ 俺又没病,为什么吃药?”
多九公说:“ 您虽然没有病,可吃了它的药,自然要生出
病来了。”
说着笑着,回到了船上,大家摆酒,高高兴兴地痛饮了一
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