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几天,到了靖人国的地界。
唐敖说:“ 请教九公:我听说,这靖人,古人给他们起名
诤人,身体只有八九寸高,大约就是小人国。不知他们国内是
什么民风?
多九公说:“ 这个地方,民风不淳,人最没有情义,说的
话,处处跟实情相反。比方说这种东西,明明是甜的,他偏说
是苦的;明明是咸的,他偏说是淡的。叫你摸不着头脑。这是
小人国历来的风气,见怪不怪的。”
于是两个人上了岸,来到城前。城门不高,弯着腰才走进
去。城里的街道很窄,两个人都不能并着肩膀走。走到城市繁
华地带,才看见这里的人,身高都不满一尺;那些小人,只有
四寸高。走路的时候,恐怕被大鸟伤害,所以不管老少,都是
三五成群地走,手握武器保护自己,满嘴里说的都是言不由衷
的话,非常虚伪狡诈。唐敖说:“ 世界上竟然还有这样的小人,
倒也真少见。”
转了一会儿,遇见林之洋卖货回来,就一同回船了。
走了几天,大家正在闲谈的时候,路过一片一眼望不到边
的桑林,里头有许多妇女,都长得非常美丽。那些妇女,都在
身上缠着丝绵,住在桑林里,她们中也有正在吃桑叶的,也有
嘴里正在吐丝的。
唐敖问:“ 请教九公,这些妇女,是属于什么种类的动物?”
多九公说:“ 这个临近北海的地方,名叫‘呕丝之野’。
据说,这些妇女都是属于蚕类的动物。这个地方没有房屋,这
些妇女都把桑林当房屋,吃桑叶,而且能吐丝,倒真象‘鲛人
泣珠’的情景。照我的想法,就按鲛人的叫法,把她们叫作‘
蚕人’。 鲛人泣珠,蚕人吐丝,它们倒是同一类事情。”
这天,到了跂踵国。见有几个跂踵国的人在海边捕鱼,一
个个身高八尺,身宽也是八尺,方方正正的。满脑袋乱蓬蓬的
红头发;两只大脚,足有一尺厚、二尺长;走路时却用脚指走
路,脚跟并不着地,走一步,摇三摇,倒很斯文,真有“宁可
湿衣,不可乱步”的派头。唐敖认为这方人过于死板,觉得跂
踵国没什么可看的,所以也没上去遊玩。
这天,又到了一个大国,远远地就看见一座雄伟城池,如
若高山峻岭,好不巍峨!原来他们到了长人国。林之洋去卖货
了。唐敖同多九公一同上了岸。见到几个长人,唐敖吓得急忙
跑回来,说:“ 九公,吓死我了!古书上说,长人身高一二十
丈,小认为肯定没有这样的事;今天见的长人,竟然有七八丈
高,在半空中晃晃荡荡的。单他们的脚面都高过我们的胸口。
叫人好不害怕呀!幸亏我早早地逃回来;倘若被他发现了,把
我提起来,放在他眼前看看,那时我们的身子已经离地几丈开
外了!”
多九公却说:“ 今天所见的长人并不算长。拿他和最长的
比较,他只有人家的脚面高唐兄你还未见过吧!老夫我以前在
外国同几位老翁闲谈,他们都讲自己看见过的长人。一位老翁
说:‘当年我在国外看到一个长人,身长是一千多里,腰宽一
百多里;最喜欢喝天酒,而且每日一喝就是五百斗。当时看了,
很是吃惊。后来见到古书的记载,才知他名叫‘无路’。 又一
位老翁说:‘老夫从前在丁零的北边,见到一个长人,躺在地
下,像山一样,跺跺脚就踩成了一个大山谷,身子一横就堵满
了一条大河,他的身子长一万多里呢。又一位老翁说:‘我曾
经见过一个最长的人,无路跟他比较,那无路只能算有他脚面
高。就讲他身上的这件长衫,当初做衣服的时候,天下的布都
被他买去了,连天下的裁缝也都被雇用完了,那件长衫做了好
几年才算完成了。当然,那个时期布的价钱也涨了,雇裁缝做
衣服的工价也涨了。卖布的人和裁缝都发了财。所以布店和裁
缝铺到现在还在那里祷告,盼望长人再做一件长衫,他们就还
能勾结起来一同抬高价格发一笔横财了。听说有一个裁缝,在
那长衫的底襟上偷了一块布,居然用这布开了一个大布店。从
此,改行卖布去了。您猜猜这个长人有多长?原来这个人连头
带脚,正好是下九万三千五百里!‘一点不差,老们一齐问他:
‘因何算得这么精确?’他说:‘古人讲从天到地是十九万三
千五百里,这个人头顶天、脚踏地,所以才知道就是这个人。
他不光是长得高,而且有一张爱说大话的大嘴,倒是身子和嘴
搭配得很好’。 老翁们说:‘听说天上的刚风最厉害,常常有
的鸟飞得过高了,都被那刚风吹成肉丝飘撒得没影了。这位长
人的头既然能顶到天上,他的脸一定会被吹坏的?’老翁回答:
‘这人的脸皮极厚,哪里还怕风吹。’老翁又问:‘怎么知道
他的脸皮厚?’老翁说:‘他的脸皮若是不厚,为什么只管说
大话,不怕人家耻笑呢?’旁边有位老翁说,‘老兄您认为这
人头顶天、脚踹地就算最长的了,老汉我倒见过一个长人,比
老兄刚才说的还长五百里。’其他老翁问:‘这人比天还高,
不知他怎么能抬起头来?’老翁说:‘他只知道自己要大了才
好,却大过了天,只好低头脑袋瞎混了一辈子。’又一位老翁
说:‘众位说的那些长人,老夫看来都不算稀奇!当年我见到
一个人,躺在地下就有十九万三千五百里高,他脊背在地上,
肚子就已经顶着天,这才叫大哩!’其他老翁们问:‘这个人
肚子都已经顶了天,怎么立起来呢?’老翁说:‘他躺在那里,
两眼望着天,目空一切,旁若无人。他这么大的身体别说不能
立起来,翻身都不能!可惜长的那么大。’”
说着闲话,二人回到船上。林之洋也卖了两样货物,赚了
不少钱,很高兴,就和唐敖两个人摆了一些酒菜,尽情地喝酒。
林之洋笑着说:“ 我看天下的事情都很凑巧。平时里同妹夫喝
酒存下的空坛子,还有前几年的旧坛子,只觉得扔了可惜,就
撂在船舱里不管。也不曾记起过,谁想到今天倒把这个卖出去
了;还有上次在小人国,也是无意中卖了许多蚕茧。这些东西
都不值钱,不成想他们却看成了宝贝,这些东西倒能赚钱;俺
带来的正经货物,倒卖不了好价钱。人家说,买卖生意,全要
碰机会,我看是这样,要是不凑巧,随你多么会卖也不中用。”
唐敖问:“ 不知他们买这些蚕茧、酒坛,有什么用处?”
林之洋不说话,却先笑了,说:“ 要说起来这个来,真是
笑话!??”正要讲下去,长人国的人又来买货,于是他又忙
开了。足足忙了一天,到晚上他们又开了船,离开了长人国。
这天,到了白民国边界。只见前面有一座高峰,风景秀丽,
非常可爱。唐敖就问多九公这是什么山。多九公说:“ 这岭总
名叫麟凤山,从东到西,大约长一千多里,号称西海的第一大
岭。山中果木生长茂盛,鸟兽极多。但是,要在东岭找一只鸟
也没有,在岭西要找一只野兽也找不到。”
唐敖问:“ 这是为什么?”
多九公说:“ 在这山上茂密的树林中,早就有一只麒麟、
一只凤凰。麒麟盘踞岭东,凤凰落脚岭西。所以东岭五百里只
有兽类没有鸟类,西岭五百里有鸟类没有兽类,倒好像是各守
着自己地盘。因此,东山名叫麒麟山,因为上面桂花很多,又
叫丹桂岩;西山名叫凤凰山,上面梧桐很多,所以又叫碧梧岭。
这件事古已有之,但很久以来双方没有什么冲突,和睦相处。
没想到东山旁边有座小山叫作狻猊岭,西山旁边有小沟叫作鹔
鷞沟。狻猊岭上有一只凶残恶兽,名字就叫狻猊,常带着许多
恶兽来到东山上捣乱骚扰;鹔鷞岭上有一只凶猛的鸟,名字就
叫鹔鷞,也常带着奇形怪状的鸟来到西山上破坏生事。
唐敖说:“ 东山上有麒麟,据我所知麒麟是百兽的首领;
西山上有凤凰,而凤凰是百鸟的首领。难道狻猊不怕麒麟,鹔
鷞也不怕凤凰吗?”
多九公说:“ 以前老夫我也觉得奇怪。后来我看到了古书
的记载,才明白鹔鷞是西方的神鸟,狻猊也可算得上是野兽中
的头目,这就难怪它们要来捣乱了。可能以前稍微捣一点乱,
麒麟、凤凰也不去理它们。如果干扰侵犯得太过份了,也就难
免会互相打斗。几年以前,我在这儿游玩,曾经看见过凤凰跟
鹔鷞打斗,都是各派手下的鸟,一个或者两个,互相剥啄撕打,
倒也挺有意思。后来又遇到麒麟跟狻猊争斗,也是各派手下的
野兽出来,那种撕打蹦跳的情景,真是山摇地动,令人心惊肉
跳。可是,到底是邪不胜正,打来打去,总是狻猊、鹔鷞狼狈
逃走。”
正在谈论着,忽听半空中传来很吵闹的声音,吵吵闹闹的。
人们连忙出舱来,抬头一看,只见有无数的大鸟,密密层层地
直向山里飞去。唐敖说:“ 看这种情景,可能又是两鸟相争?
我们何不看看热闹去?”
多九公说:“ 要真这样,就太好了。”
于是告诉林之洋,把船靠到山脚下,三个人带上防身的家
伙,离船上岸,爬到山坡上。唐敖说:“ 今天来这里一次,山
里的风景倒可以不看,最重要的是凤凰不能不看。它既然做了
一山之主,自然是别有一番王者风度。”
多九公说:“ 唐兄要看凤凰,那我们爬过前边那座山头,
赶到西岭,只管朝梧桐树多的地方走去,要是碰巧了,说不定
走不了几步,就能遇见凤凰呢。”
大家翻过山头,向着梧桐多的地方走,不知不觉地,已经
走了好几里。林之洋说:“ 怎么今天我们碰见的都是小鸟,没
有一只大鸟,怎么回事,难道真的都去朝拜凤凰了吗?”
唐敖说:“ 今天看见的这些鸟,毛的颜色有紫色的,有碧
绿的,五颜六色,非常好看;再加上各种各样动听的叫声,就
像欣赏优美的音乐。我已经觉得美不胜收。这么美丽的风景,
真是千古难逢的机会哇!”
忽然,听到一阵鸟叫的声音,悠扬宛转,非常动听。三个
人一听见这鸟叫声音,立刻精神振奋起来。
唐敖说:“ 《诗经》里有这样的描写:‘鹤鸣于九皋,声
闻于天。’难道就是这种声音,真是响彻云霄。”
大家顺着声音望去,认为一定可以看见鹤鹭之类的大鸟。
看了好大一会儿,连个鸟的影子也没有找到。可是,鸟叫的声
音越来越大,但听起来比起鹤叫的声音还要洪亮。
多九公说:“ 这又奇怪了!哪有什么鸟叫到那么响,连样
子也看不见的道理?”
唐敖说:“ 九公,您看,那边有棵大树,树旁有很多小虫
上下盘旋。这个声音好像从树里发出来的。”
说着话,就到了树下,三人觉得那个声音更加震耳朵。三
个人朝着树上望了一望,却没看见一只鸟呢!这时,忽见林之
洋抱着脑袋乱动起来,嘴里喊着:“ 震死俺了!”
唐敖、多九公都吓了一跳,问他怎么了。林之洋说:“ 俺
正看大树呢,只觉着有只苍蝇,在耳朵旁边飞。我用手一下把
抓住。想不到它在俺的耳边大叫一声,就像打雷一样,把俺震
得头晕眼花。俺趁势把它捉在手里了”。 话音刚落,那只蝇子
又大叫起来,耳朵更觉得震得慌。
林之洋胡摇着手说:“ 俺把你摇迷糊了,看你还叫不叫!”
那只蝇子被林之洋一摇,就不出声了。唐敖、多九公向着
那些小虫侧耳细听,那个雷鸣一样声音果然是从它们那里发出
来的。多九公笑着说:“ 要不是这鸟到林老兄耳朵边上大叫一
声,我们哪能想到这么大的声音,却是这群小鸟发出来的呢!
老夫我眼力不好,看不清它的颜色。林兄,您把那小鸟拿出来,
看看它可是红嘴绿毛?如果跟鹦鹉差不多,我就知道它叫什么
了。”
林之洋说:“ 这个小鸟,从来没有见过。俺要把它带回船
上去给大家见识见识。要不小心让它飞了,那多可惜呀!”于
是捲了一个纸筒,把纸筒对着手缝,小心地把小鸟放了进去。
唐敖刚看见这小鸟的时候,以为只不过是苍蝇、蜜蜂之类
的飞虫。现在听了多九公的话,悄悄走过去一看,果然都是红
嘴绿毛,忙走回去说:“ 小弟我才去仔细看了看,果真跟你说
的一点不错。请问它是什么鸟?”
多九公说:“ 这鸟名叫‘细鸟’。 元封五年的时候,勒毕
国曾经进贡好几百只,装在玉笼里,形体像大个苍蝇那么大,
样子像鹦鹉,声音好几里地处都听得见。勒毕国的人常带着这
种鸟守候、观测太阳,所以又叫‘守日鸟’。 谁知这么点儿的
小鸟,它的声音竟像雷鸣一样响亮,倒也真少见!”
林之洋说:“ 妹夫要看凤凰。我们找来找去,遍山也没有
遇见一只鸟。这会儿细鸟也飞走了,静悄悄的什么都听不见。
这里只有树木,没有什么好玩的,俺们到别处走走吧。”
多九公说:“ 这会儿忽然寂静无声,这么安静,倒也很奇
怪。”
只见有个身穿白衣的牧童,手拿武器,从路旁经过。唐敖
上前拱手拖礼问:“ 请问小哥,这里是什么地方?”
牧童说:“ 这里叫作碧梧岭,岭旁边就是丹桂岩,是归白
民国管辖。过了这座岭,那边很多野兽,经常出来伤人,三位
客人可要小心!”说完走了。
多九公说:“ 这个地方既然名叫碧梧岭,一定梧桐树很多,
说不定凤凰就在这座岭上。我们先从对面的山峰翻过去,再看
看能不能看见。”
不多一会儿,翻过高峰,只见西边山头上遍地都是数不清
的梧桐,桐林内正站着一只凤凰。这凤凰长着五彩的羽毛,霞
光万道,就像天上的丹霞;身高六尺,长着一丈多长的尾巴,
蛇脖子鸡嘴,满身是漂亮的花纹。两旁密密层层,站着数不清
的怪鸟。有的身高一丈,有的身高八尺;青黄红白黑,各种各
样的颜色,不胜数举。对面,丹桂岩桂树林中,也有一只大鸟。
这鸟浑身碧绿,长脖子,老鼠脚,身高六尺,体形好像大雁。
两旁围着许多怪鸟。也有三个脑袋六条腿的,也有四个翅膀两
条尾巴的,奇形怪状,真是见所未见。
多九公说:“ 东边这只绿鸟就是鹔鷞。大约是今天又来捣
乱,所以凤凰带着手下的鸟在路上拦住它,看来又要有一番争
斗了。”
忽然,听见鹔鷞连叫两声,从它身旁飞出一只样子很像凤
凰的鸟,尾巴有一丈多长,五彩的羽毛;窜到丹桂岩上,伸伸
脖子,抖一抖翎毛,然后舒翅展尾,上下飞舞起来,远远望去,
就像一片美丽的锦缎在翻飞。恰好,旁边有块像一面大镜子的
云母石,把它那美丽的影子,非常清楚地映照出来。
林之洋说:“ 这鸟很象凤凰,只是身形小了些,难道是母
凤凰吗?”
多九公说:“ 这鸟名叫‘山鸡’, 最喜欢欣赏自己的羽毛,
常常因为在水边照影子看,照得自己眼花了掉到水里淹死。因
为它有凤凰那么漂亮,却没有凤凰的品质,所以古人管它叫‘
哑凤’。 大概是鹔鷞觉得山鸡有这么多美丽的羽毛,可以超过
凤凰手下的众鸟,才叫它出来在众鸟面前炫耀、显示。
忽然,看见一只孔雀西边树林中飞出,跳到碧梧岭上,展
开七尺长的大尾巴,张开两只翅膀,对着旁边的丹桂岩飞舞起
来。它身上的羽毛不但金碧辉煌,使人眼花缭乱,而且那个长
尾巴上排列着许多圆形花纹,忽红忽黄,五彩缤纷,就像美丽
的画屏一样。
一开始,山鸡硬撑着飞着、舞着。后来,因为看见孔雀这
条长尾巴变出五颜六色,光彩流动,灿烂辉煌,自己知道没有
人家漂亮,羞得叫了两声,朝着云母石一头撞过去,就撞死了。
唐敖说:“ 这只山鸡,就因为羽毛的颜色比不上孔雀,又
羞又气撞死了。就算飞鸟这种小动物,还有这样刚强的性格,
可怎么有的人明知自己不如人家,却厚着脸皮恬不知耻,实在
不可理解。”
林之洋说:“ 如果人人要都像山鸡的性格这么刚烈,要死
许多,哪里死得起呀!依我看来,只要脸皮厚,也就混过去了。”
孔雀得胜,飞回原来的树林。东边树林里又飞出一只鸟,
长着一身青毛,尖嘴黄脚,跳到山坡上,口中叽叽喳喳,叫出
不同声音。这只鸟还没有叫了几声,西边树林里也飞出一只五
彩的鸟,短尾尖嘴,走到山冈上,张开翅膀,摇动着翎毛,发
出的声音娇娇滴滴,悠扬宛转,非常悦耳。
唐敖说:“ 小弟我听说,‘鸣鸟’的毛有两种颜色,能模
仿出一百人歌舞的效果,可能就是这种鸟了。那青鸟不知道叫
什么名字?”
多九公说:“ 这就是‘反舌’, 也叫‘百舌’。 《月令》里
记载‘仲夏反舌无声’, 就是这种鸟。”
林之洋说:“ 现在正是仲夏,这个反舌不按常理,它不按
时节活动,只管乱叫。”
这时,忽听东边树林里无数只鸟一齐叫起来,从里边窜出
一只样子像鹅的怪鸟,有两丈高,翅膀张开有一丈多长,长着
九条长长的尾巴,十个脖子围成一圈,却只有九个头,窜到山
冈上,气势汹汹地搧动着翅膀,它的九个头齐声叫了起来。
多九公说:“ 看,是‘九头鸟’。 这鸟古人管它叫‘鸧鸹’。
身上的毛都是逆着长的,非常凶狠。不知凤凰手下哪只鸟只来
应战?”
很快,西边树林里飞出一只白脖子红嘴的小鸟,一身青绿
色,飞到山冈上,对着九头鸟叫了几声,好像狗叫一样。九头
鸟一听见这个声音,早吓得羽毛乱抖,腾空飞走了。这只小鸟
也退回了西边树林。
林之洋说:“ 这鸟为什么不发出鸟的叫声,倒学狗叫?俺
看它不伦不类、南腔北调,到底算个什么东西呢!可笑这只九
头鸟,白长这么一个身架,听见一声狗叫,它就跑了。原来这
小鸟有这种本事!”
多九公说:“ 这鸟名收‘ 鴗鸟’, 又叫‘天狗 ‘。 这九头
鸟本来有十个脑袋,很早的时候被狗咬去一个,它脖子上至今
还在流血。这血滴到人身上,最是倒霉。要听到它的声音,必
须听狗叫,它才逃走。”
只见鹔鷞的林子里窜出一只鸵鸟,身高八尺,样子像骆驼
似的,羽毛青黑色,翅膀展开有一丈多长,甩开两只鸵蹄,飞
到山冈上,不停地叫着。西边树林里也飞出一只鸟,红眼红嘴,
一身白色羽毛,身高四尺,尾巴有一丈二尺长,有个像勺样的
东西,走到山冈上,跟鸵鸟斗在了一起。
林之洋说:“ 这尾巴上有勺的鸟倒不多见。俺们捉几只送
给无肠国,他们一定喜欢。”
唐敖问:“ 怎么这么说?”
林之洋说:“ 他们得到这种鸟,既可宰了当菜吃,大饱口
福,又可以把尾巴留下来当盛饭盛粪的勺子,那不是很好吗?”
唐敖说:“ 怪不得古人说:‘鸵鸟之卵,其大如瓮。’看
来所言不假,这尾巴上有勺的,比起鸵鸟来,一个身高八尺,
一个身高四尺,差了一半,怎么能跟鸵鸟争斗呢?这不是自讨
苦吃吗?”
多九公说:“ 这鸟名叫‘鹦勺’。 它既然敢跟鸵鸟相斗,
自然有它的本事。”
鹦勺斗了没有几个回合,就竖起了长长的尾巴,一连几下,
打得鸵鸟右左乱跳,像牛一样吼叫起来。东边树林里又跳出一
只秃鹙,身高八尺,长脖子,一身青毛,鸟头光秃秃的,窜到
山岗上。
林之洋说:“ 忽然闹得跑出和尚鸟来了。”
西边树林里也飞出一只鸟,浑身碧绿,长着一条猪尾巴,
身高四尺,身长一丈六尺,用一只长脚,跳了出来,抡起猪尾
巴,像皮鞭一样,对着秃鹙一连几尾巴,把个秃头打得皮开肉
裂,连声惨叫。
林之洋说:“ 这个和尚今天可吃了大亏!”
多九公说:“ 原来是‘ 跂踵’出来应战了。它这猪尾巴,
任凭是再勇猛的鸟也打不过它。看来,凤凰又可得胜。”
那边百舌敌不住鸣鸟,早已飞回东边树林去了;秃鹙打不
过’鹦勺’, 也腾空飞走了;鸵鸟两个翅膀都打伤,逃回原来
的树林。只听鹔鷞大叫几声,带着无数怪鸟,奔到山岗上;西
边树林里也有许多大鸟飞出来。两群鸟一赶混战。那鹦勺抡起
大勺,跂踵挥起猪尾,一起一落,把对手打得落花流水。正打
得热闹时候,忽见到东边山上,好像冲出来千军万马,尘土飞
扬,山摇地动,密密层层地也不知是一群什么野兽,发疯似地
冲过来。立时把众鸟吓得四处乱飞,凤凰和鹔鷞,也赶快逃窜。
三个人见了,连忙躲到梧桐树林深处,小心地偷看。原来
是一群野兽,从东岭逃过来。领头的那只野兽,跟老虎很像,
一身青毛,钩爪锯牙,弭耳昂鼻,眼睛发出闪电一样的光,发
出的吼叫就象打雷一样响。长着一条长尾巴,尾巴尖上有斗大
的一团茸毛。跑到凤凰居住的树林里,吼叫两声带着许多鲜血
淋淋的怪兽,窜了进去。随后一群怪兽赶了过来,也是遍体粼
伤,跑到鹔鷞住的树林中,也都窜进去。领头的一只野兽,浑
身青黄色,体形像麋鹿,长着牛一样的尾巴,脚像马蹄,头上
长着一只角。
唐敖说:“ 九公,这只独角的野兽自然是麒麟;西边那只
青毛兽应该是狻猊吧?”
多九公说:“ 西边树林里正是狻猊,大约是又来捣乱,又
让麒麟赶出来的。”
只见狻猊歇息了一小会儿,立起身来,嘴里叫了两声。旁
边就窜出一只野猪,搧着两只大耳朵,一步三摇,好像是服从
命令,走到狻猊跟前,把脑袋伸出来,狻猊闻了一闻它的气味,
大吼一声,大嘴一张,咬下猪头来,三口两口把野猪吃到肚里。
林之洋说:“ 这个野猪,长的样子笨头脑,哪里肯真心请
客?它的意思,不过意思意思。没想到狻猊并没有推辞,竟然
把它给吃了。白白送了性命,可能狻猊是肚子饿了,吃饱了就
要进行打斗了。” 他正在滔滔不绝地谈论狻猊,没想到手里拿
着的那只细鸟,在纸筒里忽然大声叫起来。他连忙用手乱摇,
可细鸟却不肯住声。
狻猊听细鸟的叫声了,把头扬起来,顺着声音望了一望,
正巧看见三人,只听它大吼一声,带着许多怪兽,一齐扑了过
来。三个人吓得赶紧逃命。
多九公喊:“ 林兄!还不放枪救命,还等何时?”
林之洋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扔了细鸟,迎着野兽放了一枪。
虽然打倒了两个,可众兽数不胜数,一点也不畏惧,仍旧往这
边扑来。
多九公说:“ 我的林兄!赶急打呀!”
林之洋战战兢兢,又放了一枪;这下好像火上浇油,把众
兽惹怒了,众兽都像飞一样扑到了跟前。林之洋不由得放声大
哭着说:“ 只顾着要看打架,哪想到猊狻饿了,要来吃我!无
晵国拿土当饭,他可是拿人当饭!俺听说秀才最酸,狻猊如果
怕吃了酸东西倒牙,九公跟妹夫还可以逃过大难,就是只害死
俺了!狻猊马上赶上我了,只要它把嘴一张,就把俺吞到肚里
了!这狻猊肚里的肠子不知道像不像无肠国那样,只希望吞到
肚里立刻穿肠而过,俺还能有命;要不很快穿过,存在里面,
就要闷死了!”
唐敖正往前跑,只觉得身后吼声大震,回头一看,狻猊正
扑上来了,急得手忙脚乱,喊了一声“不好”, 一着急,身子
往上一纵,就像飞起来一样,窜到了空中。野兽都向多九公、
林之洋扑过去。两人连声叫苦,只顾抱头乱窜。正在这危急关
头,只听山岗上像打雷一样“嘎啦啦”响了一声。回头一看,
见那里射出一道黑烟,比箭还快,正对着狻猊;狻猊往上一跳,
才躲过去;转眼之间,又是一声响,狻猊没有来得及躲闪,立
刻被打死在山上。众兽丢开多九公、林之洋,都来保护狻猊,
这时候,“嘎啦啦”、”嘎啦啦”??一声接着一声。黑烟四
起,尘土弥漫,满山响声连连,到处硝烟弥漫。那个响声,像
密如雨点,“嘎啦啦”、“嘎啦啦”, 把那些野兽打得死尸横竖,
逃之夭夭,一会儿,都跑得没影了。麒麟带着众兽,也都不见
了。
唐敖落下地。林之洋跑过来说:“ 妹夫已经吃了蹑空草,
逃得赶快,躲得快;可把俺们给撇了!幸亏俺有枪神救命,上
苍保佑。”
唐敖说:“ 那天我在东口山上,手捧着石碑,还能飞起来,
今天要把你们二位驮在我肩膀上,估计也能蹿上去。不过你们
跟我离得太远,狻猊紧跟在身后,哪里还敢耽搁?舅兄您只顾
着要把细鸟带回船上去,却叫它刚才这一阵乱叫,差点大家送
命。”
多九公也走过来说:“ 这一阵连珠枪太厉害了!要不是把
狻猊打死了,那些野兽怎么能散呢!现在烟雾渐渐散了,我们
去找找那放枪的人,也好谢谢人家的救命之恩”。
这时,只见山岗上走下来一个猎人,身穿青布箭衣,肩上
扛着鸟枪。眉清目秀,齿白唇红,不过十四五岁年纪。虽然穿
戴是个打猎的,但举动却很温柔雅观。三个人连忙走上前去躬
身施礼,说:“ 多谢壮士救命大恩!请问贵姓?家住哪里?”
猎人忙还礼说:“ 小子姓魏,是大唐人,是避难暂时住在
这里。请问三位老丈贵姓?从何处来?”
多九公、林之洋把自己的姓名说了。唐敖心中暗想:“ 当
年我的结拜兄弟中有个魏思温哥哥,连珠枪很是闻名。自从造
反失败以后,听说逃到外国来了。这个人莫非是思温哥哥的后
人?等我问一问他。” 于是便说:“ 以前在大唐有一位姓魏的,
大名叫思温,最会用连珠枪,威震四方,壮士跟他是不是一家
人?”
打猎的人说:“ 正是我父亲,老丈怎么得知?”
唐敖说:“ 没想到壮士却是思温哥哥的儿子!更没想到能
在这里正巧遇见!”于是,说了自己的名姓,又把以前结拜兄
弟以及受牵连被人告状、取消探花头衔的事细说了一遍。
猎人急忙跪下说:“ 原来是唐叔叔到了,姪女不知道,请
您要多加原谅!”
唐敖还礼说:“ 恩人快请起来。为什么自称姪女?”
打猎的人说:“ 我叫紫樱,我还有个哥哥叫魏武。因为父
亲参加造反失败,在大唐呆不下去了,才带着我们逃到这里。
这座山上,经常有狻猊和麒麟打斗,破坏地里的庄稼,有时还
跑出来伤害人,附近的老百姓,经常被咬伤。以前虽有猎人,
但这种野兽极其狡猾,眼力很好,一听见枪响,马上跳起来躲
过去,拿它没有办法,所以只有连珠枪才能打伤它。因此,人
们请我父亲,在这里驱除野兽。几年来也不知打死多少狻猊了。
去年父亲过世了,人家又继续请哥哥驱除野兽,只是哥哥身弱
多病,不能太辛苦;要说不干这一行了,无以维生。多亏姪女
从小学会了打这种枪,只好装扮成男的,暂时接着干这行,好
养年老的母亲。这几天,因为众兽又在打斗,怕它们伤害老百
姓,我正要赶走狻猊,没想到碰见了叔叔。刚才狻猊紧跟在叔
叔身后,我看着干着急,不敢随意开枪。后来,多亏叔叔朝上
一蹿,这才抓住空子,放了一枪,如果再稍微慢一点儿,只怕
叔叔的性命难保。但是,叔叔将身一纵,就能蹿到空中,不一
定是有神灵保护、帮助,哪能这样呢?真是好人总有天保佑!
父亲临终的时候,留下遗书一封,叫我兄妹将来投奔岭南找叔
叔给以照顾。这封信现在家中,就请叔叔过去一坐,顺便也喝
杯茶。”
唐敖说:“ 多年没见万氏嫂嫂的面了,今天在这儿碰巧遇
上了,自然应该前去拜见。想不到思温哥哥已经去世了,生死
两隔,真叫人心酸难受!”
说完话,三个人就跟魏紫樱翻过山头去,不多时,到了魏
家,只见到处摆放着强弓弩箭。他们一同走进客厅,魏紫樱到
里边告诉万氏夫人同魏武出来,互相见过礼坐下。唐敖看看魏
武,虽然面有病色,长的倒也英俊。魏紫樱把父亲的遗书恭敬
地呈到唐敖手中,唐敖拆开一看,见上面写的也是拜托他看在
结拜的情分上,多多照顾的话。看完,感叹悲伤了一番,把信
收起来。
万氏说:“ 贱妾自从丈夫去世以后,本来打算带着遗书,
领着儿女,去岭南投奔叔叔,可是这里的乡亲因为害怕野兽再
出来伤人,苦苦挽留我们;再说,也不知道家乡现在是不是还
搜捕造反的人的亲属,怕去了受连累,所以不敢回去。今天碰
巧叔叔到了这里,真叫人高兴。我家现在除了两个儿女什么亲
人也没有了,除叔叔您以外,没有人能依靠了。将来还请您看
在同丈夫结拜的情分上,多多帮助照顾。如果还能够回到故乡,
就是在九泉之下的我丈夫,也会感激您的大恩大德的。”
唐敖说:“ 造反的事,过去十多年了,早已不提。将来我
从海外回来,一定要请嫂嫂和姪儿姪女同回故乡;再说,今天
姪女救了我们的命,怎么敢忘了呢?嫂嫂只管放心吧!”
接着,又问问平常光景怎么样。原来这里的老百姓因为特
别感激魏家父子驱除野兽的好处,送给他们的东西格外多,每
年除了吃穿以外,还有不少剩余。唐敖听了这些情况,略微安
心。于是就把身边带着的散碎银子,送给魏紫樱买胭脂香粉用,
又让魏武带自己到魏思温的坟前,烧香磕头,大哭一场,才告
辞回到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