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走了几日,到了女儿国。船只靠到岸上以后,多九公来
约唐敖上岸游玩。唐敖因为听说太宗让唐三藏到西天取经时,
路过女儿国,差点儿被国王留下不能出来,所以不敢上岸去。
多九公笑着说:唐兄的顾虑是对的。但这个女儿国跟那个女儿
国不一样。如果是唐三藏他们经过的女儿国,不但唐兄不应该
上去,就是林兄明知道可以赚钱,也不敢随随便便地上去。这
个女儿国却还有不同的地方:原来有男人,也是男女结婚,跟
我们一样。他们与别处不同的是男的穿裙子,当女人,管家务;
女的穿靴子戴帽子,当男人,管外边的事。男女虽然也结婚,
但内外的分工,却跟别处大相径庭。”
唐敖说:“ 男的当妇人,管家务,脸上是不是搽胭脂和香
粉?两只脚是不是还要缠裹?”
林之洋说:“ 听说他们最喜欢缠足(缠(cán)足:封建时
代残害妇女的坏习惯,用布把妇女的脚紧紧缠起来,使脚的骨
头变形,不能长大。),不管有钱的大户人家还是贫穷的小户人
家,都把小脚当成高贵的;要说到胭脂和香粉,更是不能少的。
幸亏俺生在天朝,要生在这里,也叫俺裹脚,那才坑死人哩!”
于是从怀里掏出一张货单说:“ 妹夫,您瞧,上面的货物就
是要在这里卖的。”
唐敖接过来一看,只见上面写着胭脂、香粉、梳子、篦子
等等,都是女人们要用的东西。看完了递还林之洋说:“ 我们
在岭南出发的那天,查点货物,小弟我看到这一类东西带得很
多,感到纳闷,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今天才明白是为了到这里
卖。货单上既然把货物都写清楚了,为什么不把价钱也写上?”
林之洋说:“ 在海外卖货,不能预先写明价钱。得看他们
缺哪样货物,就是哪样货物价贵。临时看情况决定价高价低,
正是俺们飘洋过海到国外做买卖投机取巧的地方。”
唐敖说:“ 这里虽叫女儿国,并不都是女人,为什么要买
这些东西?”
多九公说:“ 这个地方一直是这样的风俗,从国王到老百
姓,一切事情都很节简;就是有一个毛病,最喜欢打扮妇人。
不论穷的富的,一说到妇人的穿戴,没有一个不兴趣大增,哪
怕手里没有钱,也要想法去买。林兄早就知道这个地方的习俗,
特意带这些货物来卖。把这张货单拿到有钱的大户人家去,只
要三两天就能批(批:这里是成批订货的意思。)完,到时候一
手交银子一手交货,干净利索。虽然不能象在长人国、小人国
那样赚大钱,但也不止赚两三倍的利润。”
唐敖说:“ 小弟我以前见古人的书上有‘女治外事,男治
内事’的一种说法,以为不会有这样的事;没想到今天亲临这
种地方。这样奇怪的地方,一定要上去欣赏欣赏。舅兄您今天
满面红光,一定有特别高兴的事,大概是货物非常赚钱,我们
又要尽情喝喜酒了。”
林之洋说:“ 今天有两只喜鹊,一个劲儿地朝俺乱叫;又
有一对喜蛛(喜蛛:一种长腿的小蜘蛛,因为人们认为它是报喜
的,所以叫“喜蛛”。 ),恰巧落在俺的脚上,可能真的要发财
了。” 说着,拿起货单,满面春风地走了。
唐敖同多九公上岸进城,细看那些人,不管老的少的,都
没有胡须;虽然穿着男装,说话却是女声;而且身材瘦小,苗
条柔弱。唐敖说:“ 九公,您看,她们本来是好好的妇人,却
要装成男人,真可以说是矫揉造作了。”
多九公笑着说:“ 唐兄,你虽这么说;恐怕她们看见我们,
也说我们放着好好的妇人不做,却矫揉造作,冒充男人哩。”
唐敖点点头说:“ 九公这话不错。俗话说:‘习惯成自然’。
我们看她们虽然觉得怪,可她们从来就是这样;她们看见我们,
一定也觉得碍眼。这个地方的男人是这样,不知道妇人又是怎
样的?”
多九公悄悄地向旁边一指说:“ 唐兄,您看那个中年大嫂,
在缝制鞋,不就是妇人吗?”
唐敖一看,那边有个小户人家,门里坐着一位中年妇人:
满头又长又软的黑发,用油抹得雪亮,真能滑倒苍蝇;头上梳
着一个盘龙鬏儿(盘龙鬏(‘iū)儿:把头发编成辫子,盘着堆
在头上。),两鬓上戴着许多珍珠、翡翠首饰,闪闪发光,真耀
花人的眼睛;耳朵上戴着各种金环;身上穿着玫瑰色的长衫,
下身穿着葱绿色的裙子;裙子下面露出两只金莲(金莲:过去把
女人缠过的小脚叫“金莲”。 ),穿着一双大红绣鞋,恰好三寸
长;伸着一双白嫩的手,十个手指都是尖尖的,坐在那里绣花;
一双水汪汪的眼睛,两弯细眉,脸上搽了许多胭脂、香粉;可
是再朝嘴上一看,却一部胡须,是个络腮胡子!看完了,忍不
住噗哧笑了一声。
那妇人停下针线,望着唐敖喊:“ 你这个妇人,是在笑我
吗?”这个声音,老声老气,就像是敲破锣一样,把唐敖吓得
拉着多九公朝前边飞奔。那个妇人还在那里大声说:“ 你脸上
有胡子,明明是个妇人;可你却穿衣服戴帽子,冒充男人!你
也不怕混淆男女!你表面上虽然是偷看妇女,其实你是要偷看
男人。你这不害臊的东西!你去照照镜子吧!你把原来的模样
都忘了!你也不怕害羞!幸好你今天是遇见了老娘我,要是遇
见了别人,认你是男人偷看妇女,恐怕要把你打个半死哩!”
唐敖听了这些话,见已远离那妇人,就向九公说:“ 原来
这个地方的话倒还好懂。听他说的这些话,果然真把我们当成
妇人了。我那舅兄上去卖货,但愿他们把他当作男人才好。”
多九公问:“ 您这话什么意思?”
唐敖说:“ 舅兄本来就长得像搽了粉那么白;上次在厌火
国,又把胡子烧掉了,更显得年轻力壮,他们要认他做妇女,
那不是很叫人担心吗?”
多九公说:“ 这个地方的人向来对待邻国的人最友好,我
们又是从天朝来的,他们更要格外尊敬。唐兄您只管放心吧。”
唐敖说:“ 您看路旁贴着一张榜文,围着许多人在那里高
声朗诵,我们也去看看吧!”
走进人群里一听,原来榜文是为了河道被堵塞的事情。唐
敖想挤进去看看。多九公说:“ 这里的河道跟我们没关系,唐
兄看它干什么?莫非要替他们疏通河道,获得他们的报酬吗?”
唐敖说:“ 九公不要开玩笑。小弟我从来对于河道的事一
窍不通。刚才看到这张榜文,忽然想起桂海(桂海:指南方广东
等地,也称“南海”。 )一带的情况,他们写字常常写自造字,
比如‘桽’字就是我们读的‘稳’字,‘不生’就是‘终’字,
等等,像这类字,从它们包含的内容看,也还挺有意思,所以
小弟我要去看看,不知这个地方的文字如何。看在眼里记住它,
虽说不算学问,就是开开眼,长长见识,也是好的呀。” 说着
拨开众人挤进去,看完以后出来,说:“ 上面的文理倒是很通
畅,字写得不错;就是有个‘不长’字,不知怎么讲。”
多九公说:“ 老夫我记得在桂海一带都把这个字读成‘矮’
字,我想肯定是高矮的矮。”
唐敖说:“他那榜上讲的还真是‘堤岸高不长’这句话,大
概一定是‘矮’字了。今天又认识一个字,是在女儿国长的学
问,也算不枉来一趟了。”
又往前走,看见街上的人群里也有妇人,一举一动,跟别
处一样:裙子小边都露出娇小的金莲,走路时身体颤颤巍巍的;
一旦走到人多的地方,也是躲躲闪闪,遮遮掩掩,那种娇羞样
子,叫人看着也感到可怜。有怀里抱着小孩的,也有领着小孩
一块儿走的。里边还有许多中年妇人,也有胡子多的,也有胡
子少的,还有没胡子的。等到细看的时候,那中年没有胡子的,
因为要假扮年轻妇女,又怕有胡子显得老,所以把胡子拔得一
根不剩。唐敖说:“ 九公,您看,这些拨掉胡子的妇人,脸上
那些胡子的孔留着,倒也好看。但这人下巴上,都被他拔得一
干二净,可以说是寸草不留,实在是面目全非。”
多九公说:“ 老夫刚才看见几个有胡子的妇人,那部胡子
都像银针一样,他们却用药染黑了,脸上还模模糊糊地显出墨
的痕迹。这人中下巴,被他们涂的没有了原来的样子。唐兄为
什么不给起个新奇的名字呢?”
唐敖说:“ 小弟我记得卫夫人(卫夫人:卫铄,晋代人,是
历史上著名的女书法家。)讲书法的时候,曾经有过‘墨猪’(墨
猪:指字写得肥肿无力,多肉少骨。)的说法。他们的胡子既然
是用墨涂的,不如就叫‘墨猪’吧。”
多九公笑着说:“ 唐兄起的这个名字不但别致,而且很能
表现出‘墨’字、‘猪’字的精髓。”
两个人说说笑笑,又到各处玩了好长时间。
回到船上,林之洋还没有回来;吃过晚饭,等到快半夜了,
仍然没有消息。家人很着急。唐敖和多九公提着灯笼,上岸寻
找。走到城边,城门已经关了,只好又回来。第二天又去寻找,
仍然没有个结果。到第三天,又带了好几个水手,分开到各处
找,也是白费功夫。一连找了好几天,竟然像石沉大海,音讯
全无。他的夫人和女儿哭得死去活来。唐敖、多九公仍然是日
日寻找,四处打听。
没想到那天林之洋带着货单,走进城去,到了几个商店,
恰好这里正缺货。等到要订货了,因为价钱太低,林之洋又把
货单拿到有钱的大户人家去了。那个有钱的人订了货,又特意
告诉他:“ 我们这里有个国舅(国舅:国王的舅舅或他儿子的舅
舅。)府,他家人多,需要的东西一定多,你到那里卖去,一定
能赚钱。”
林之洋问明了路到了国舅府,一看,果然很有气派,不同
寻常人家。他求管门的人把货单呈进去。里面传出话来说:“
国王连年采选嫔妃(采选嫔妃:国王挑选妻妾。),正需要这些
货物。现在要把货单替你转呈上去,你立刻跟来的差人一起去
国王那里,以便听从国王订货。”
不多一会儿,走出一个内使,拿着货单,带着林之洋一起,
穿过几层宫门,走了好长的路;只见处处有人把守,好不威严,
走到内殿门前,内使站住说:“ 大嫂在这儿等着。待我把货单
呈进去,看看怎样,再来告诉你”。 走了进去。
不多一会儿出来,说:“ 大嫂的货单上并没有写上价钱,
这咋办?”
林之洋说:“ 各种货物的价钱,我都记得,清清楚楚,要
那几样货,等订完货以后,我再一块儿写价钱。”
内使听罢进殿去,很快又出来说:“ 请问大嫂,胭脂每担
多少两银子?香粉每担多少两银子?头油每担多少两银子?头
绳每担多少两银子?”
林之洋把价钱说了。内使进去,一会儿又出来说:“ 请问
大嫂,翠花每盒多少银子?绒花每盒多少两银子?香珠每盒多
少两银子?梳篦每盒多少两银子?”
林之洋又把价钱说了。内使进去,又出来说:“ 大嫂货单
上的所有东西,我们国王多多少少,大约都要买一些。就是价
钱问来问去,恐怕闹错了,所以必须当面去说,才能做成好买
卖。国王因为大嫂是天朝的妇人,天朝是我们尊敬的大国,所
以才让你进去。大嫂要小心点,注意点!”
林之洋说:“ 这个不用你嘱咐我。” 就跟着内使进了内殿。
见了国王,林之洋深深地鞠了一个躬,就站在一旁。看那
国王,她已经三十多岁,可长得面白唇红,非常美丽动人。旁
边围着许多宫女。国王用尖尖的十指,拿着货单,又把各种货
物的价钱细细地问了一遍。一面问话,一面只顾将林之洋上下
仔细打量。
林之洋心中暗想:“ 这个国王为什么一个劲儿地看我,难
道是没有见过天朝的男人吗?”
时间不长,宫女来请国王吃饭。国王吩咐内使先放下货单,
再去回报国舅;又吩咐宫女们热情招待天朝妇人酒饭。然后转
身回宫里去了。
停了一会儿,有几个宫女把林之洋引到一座高楼上,摆下
了丰盛的饭菜。林之洋刚把酒饭吃完了,就听见下面闹闹嚷嚷
地,有许多宫女跑上楼来,都朝林之洋喊“娘娘”(娘娘:皇后),
给他磕头道喜,林之洋不知所措。随后又有许多宫女捧着凤冠
霞帔、玉带蟒衫以及裙子、裤子、簪环首饰之类的东西上来,
根本就不听林之洋的辩解和说明,七手八脚,就把他穿的内衣、
外衣脱了个干干净净。
这些宫女都是力气很大的女人,对林之洋就像鹰抓小鸡一
样,哪里能听他的话。刚把衣服鞋袜脱干净,宫女早把放了香
料的热水预备好了,给他洗澡。洗完澡,换了衣服,穿上裙子,
把他那一双”大金莲”先穿上袜子;头上梳了鬏儿,搽了许多
头油,再戴上凤钗;搽了一脸香粉,又把嘴唇涂了个通红;手
上戴了戒指,腕子上戴了金镯子。把床铺帐子安置好以后,请
林之洋坐在上面,这时林之洋倒好像做梦一样,又像喝醉了酒
似的,只是发愣。细问宫女,才知道是国王已经把他封成了王
妃,等选好了良辰吉日,就要把他娶进宫里去。
林之洋正在着急呢,只见又有几个中年的宫女走来,都是
身高体壮,满嘴的络腮胡子。里边的一个白头发的宫女,手拿
针线,走到床前跪下说:“ 禀娘娘,奉国王的命令,给您穿耳
来了。”
这时,早有四个宫女上来,把林之洋紧紧抓夹住。白头发
的宫女走到跟前,先用手指把右耳要穿针的地方碾了几碾,接
着一针就穿过去。林之洋大叫一声:“ 疼死俺了!”往后一仰,
幸亏宫女们把他扶住了。宫女又用手把左耳要穿针的地方碾了
几碾,也是一针穿过去。林之洋只疼得连声喊叫,苦不堪言。
两只耳朵穿完以后,又涂上一些搽脸的香粉,揉了几揉,
就给戴上了一副镶嵌着各种宝石的金耳环。办完这些事,白发
宫女退了下去。
接着有个黑胡子的宫女上来了,手里拿着一匹白绫,也在
床前跪下说:“ 禀娘娘,奉国王命令来给您缠足来了。” 又上
来两个宫女,都跪在地下,扶住”金莲”, 把袜子脱了。那黑
胡子的宫女拿过来一只矮凳子,坐在床边,把白绫从中间撕开,
先把林之洋右脚放在自己的膝盖上,在脚缝里撒一些白矾末,
把五个脚趾紧紧靠在一起,然后又用力把脚面弯成弓形,接着
用白绫缠裹起来;才缠了两层,就有宫女拿着针线上来,密密
地缝一道线。一边使劲缠,一边密密缝。林之洋上身已经有四
个宫女紧紧夹住,那只脚又被两个宫女按住,一点儿也不能转
动。缠完这只脚,他感到脚上好像炭火烧一样,一阵阵疼。不
由得一阵心酸,放声嚎哭着说:“ 坑杀我了!”
两只脚都缠完以后,宫女们马马虎虎地拿了一双软底的大
红鞋给他穿上。
林之洋哭了好长时间,可左思右想,没有办法,只好央求
宫女们说:“ 请求诸位老兄替我在国王面前顺便说一声:我是
早就有了妻子的男人,怎么能作王妃呢?我的两只大脚,随随
便便地这么多年了,成形了,怎么能把它缠小?请你们快点放
我出去吧!放了我,我的妻子也会感激你们的。”
宫女们说:“ 刚才国王已经吩咐了,把脚缠好以后,就要
请娘娘到宫里去。现在谁敢去乱说!”
不多时,宫女们,送上晚餐来,真是丰富。肉山酒海,整
整摆了一桌子。可林之洋哪里吃得下去呢?都给宫女们吃了。
忽然,他想要小便,就对宫女们说:“ 现在我要撒尿,麻烦老
兄们领我下楼去一趟茅厕。宫女答应着,却早把马桶端来了。
林之洋看了,只好摇摇头,还想挣扎着起来,可是两只脚被缠
得紧紧的,哪里走得动半步?只得扶着宫女下床,坐在马桶上,
才解了小便。洗手以后,他坐在床上,只觉得两只脚疼得受不
了,支持不住了,只好穿着衣服倒在床上躺着。一动也不动。
一个中年宫女走上前来说:“ 娘娘既然感到疲倦了,就请
您洗脸漱口安歇吧。” 宫女们有的拿着烛台,有的拿着漱口杯,
有的捧着洗脸盆,有的拿着梳妆匣,有的托着油盒,有的捧着
粉盆,有的提着手巾,有的提着绫帕,乱乱纷纷,不成样子。
围在床前。林之洋无奈只好依着众人马马虎虎地都应付了一下。
洗完脸,有的宫女又过来要搽粉,林之洋坚决不肯。白头发的
宫女说:“ 这临睡觉以前搽粉的规矩最有好处。因为粉里有好
多冰片、麝香,能使皮肤滋润白嫩,王妃脸上虽然白,但还少
香气,所以这粉是不能不搽的。搽时间长了,不但脸像白玉那
样好看,还能从白色里透出一股肉香。真是越白越香,越香越
白;叫人越闻越爱,越爱越闻,是最讨人喜欢的。用时间长了
才知道这里边的好处哩。” 宫女说了又说,劝了又劝,林之洋
就是不听。
宫女们说:“ 娘娘既然这么任性,我们明天只好把实际情
况启奏国王,请保母过来再说。”
很快大家都睡下了。
到了夜间,林之洋不断地被两只脚疼痛弄醒,于是,他就
把脚上的白绫左撕右解,费了很大劲,弄了半天,才扯了下来,
十个脚趾头个个舒开,他感到痛快极了。心里一轻松,就昏昏
沉沉睡着了。
第二天洗脸漱口以后,那个黑胡子的宫女正要来给林之洋
缠足,一看林之洋两只脚都脱得光光的了,连忙启奏国王。国
王叫保母过来重打二十板,并且命令要严格地管一管王妃。保
母领了命令,带了手下的四个人,气冲冲地捧着竹板,来到楼
上,跪下说:“ 王妃不服从管教,奉国王的命令前来打肉。”
林之洋一看,原来是个长胡子的妇女,手里捧着一块大竹
板,大约有三寸宽,八尺长。不由得吓了一跳说:“ 什么叫‘
打肉’?”
只见保母手下的四个带着一点小胡子的妇人,一个个膀阔
腰粗,走上前来,不由分说,把林之洋轻轻拉倒在地,扒开穿
在里面的衣服。保母手举竹板,一起一落,使劲朝屁股、大腿
的地方打去。
林之洋连声喊叫,痛得受不了。才打了五板,已经皮开肉
绽,褥子上溅得都是血。保母停了手,对黑胡子的宫女说:“
王妃的下体皮肉太娇嫩了,才打了五板,就流了这么多血;要
是打到二十板,恐怕会伤到筋骨治不好,会耽误了吉期,请姐
姐受累去替我转奏国王。看看国王是什么主意再说吧。”
黑胡子的宫女答应了一声,走了。过了一会儿回来说:“
奉国王钧谕(钧谕(yù):这里指国王的话。),问王妃今后听话
不听话?如果能痛改前非,就让起来,不打了。”
林之洋怕打,只好说:“ 别打了,都改过了。”
那几位于是也就不打了。宫女拿着绫帕,把下体的血迹擦
了干净。国王派人送了一包棒疮药,又送了一杯定痛人参汤。
马上给林之洋上好药,吃了人参汤,让他躺在床上休息了一会
儿,果然不疼了。黑胡子宫女重新给他缠了脚,叫他下床来回
走一走。宫女搀着走了几步,打伤的地方好了,可两只脚很痛
根本不能着地,只想坐下休息;可是黑胡子宫女又怕误了期限,
一点也不放松,林之洋刚要坐下,她就说要去启奏国王。所以
林之洋只好勉强支持着,走来走去,苦不堪言。
到了夜间,林之洋常常疼醒,痛得往往整夜不能合眼入睡。
不管白天晚上,都有宫女轮流看守他,一时一刻不离人,一点
儿也不放松。林之洋在这种情况下,觉得毫无办法,伤心极了,
经常以泪洗面。
就这样,林之洋的两只“金莲”, 被宫女们今天也缠,明
天也缠,天天缠,还用药水熏洗,不到半个月,就把脚面弯曲
得折断了,十个脚趾全烂了,每天鲜血淋漓,流血不止。一天,
正疼得受不了呢,那些宫女们又要搀着他行走,他又气又恼,
心中暗想:“ 我林之洋压住火,对一切都忍耐着,不做声,本
来是想等妹夫、九公前来救我,现在看来,他们得不到消息,
我要这么慢慢受罪去死,还不如一下子死了干净利索!”他手
扶宫女,又走了一步,疼得他一步也不能走了,就奔到床前,
坐在床上,不管宫女怎么解说,他口口声声地叫保母快去启奏
国王,自己情愿立刻被处死;要再缠足,宁死也不答应。一面
说着,一边甩掉花鞋,用手乱扯脚上的白绫身上的衣服。宫女
们都来阻挡,乱乱纷纷,吵吵闹闹,搅成一团。
保母见情况不妙,就去启奏。保姆很快奉命回到楼上大声
地说:“ 国王命令:王妃不听话,不肯缠足,就将他的脚倒挂
在房梁上,立刻执行!”
林之洋这个时候一点也不怕死,就对宫女们说:“ 你们快
些动手!越叫我早死,俺越感激!只求越快越好!”
于是林之洋任凭宫女摆布。没想到刚用绳子把两只脚缠紧,
已经是痛上加痛无法忍受;等到把脚吊起来,身子悬了空,就
只觉得眼里金星乱冒,满头发晕,耳朵直响,立刻疼得直冒冷
汗,两条腿是又酸又麻。只得咬紧牙关,忍着巨疼,闭住嘴,
合上又眼,只等快点断气死了,就能不受罪了。咬牙忍了一会
儿,不但没有死,反而越吊越感到清醒无比,觉得两只脚就像
用刀割、用针刺一样,万分痛苦。他还想咬紧牙关忍着,忍来
忍去,哪里能忍得住!不由得就像杀猪一样喊叫起来,请求国
王饶命。
保母立刻去启奏,国王把他放了下来。从此以后,林之洋
只好耐心地等待,不敢再反抗,忍住疼叫众人摆布,不敢再不
听话。宫女们知道他害怕了,到缠足时,只想早见功效,讨国
王欢喜,就更是不顾林之洋的死活,用死力狠缠。林之洋呢,
好多次要去自杀,可是众人日夜时时刻刻注意着他,自然不了。
真是想痛痛快快地活着不行,想利利索索地死了更不行。
不知不觉地,脚上腐烂的血肉都变成脓水流走了,只剩下
几根弯曲的骨头,两只脚瘦小了很多;头发被各种头油搽得已
经像镜子一样明亮;身上每天用香汤薰洗,洗得干干净净、白
白嫩嫩;那两道浓眉,也被修剪得像弯弯的月牙儿一样漂亮;
再加上红嘴唇、白脸蛋儿、满脑袋首饰,很是漂亮。
国王经常派人来看。这天保母启奏:“ 脚已经缠好了。”
国王亲自上楼看了一遍,看他那么好看,招人喜爱,越看越高
兴。心里想:“ 这么漂亮的女人,以前看他穿的衣服还以为是
男的,要不是孤家看出来,那不埋没了他吗?”于是,从身边
取出一挂珍珠手串,亲自给林之洋戴上。
宫女们搀着林之洋给国王行礼表示感谢。国王把他拉起来,
扯着他的手跟他并肩坐在床边,还不住地上下打量他、抚摸他
的手,闻他身上、脸上的香味。弄得林之洋满脸通红,坐立不
安,羞愧得要死。
国王回到宫里,越想越高兴,当时就选定了吉期,第二天
让林之洋进宫。并且,命令理刑衙门释放关在监狱里的犯人,
表示庆祝。
林之洋一心只想唐敖、多九公前来拯救他出去,谁知等来
等去,盼来盼去,眼看明天就要进宫了,还是没有一点消息,
想起亲人,心里好像刀割一样,眼泪也不知道流了多少脸盆。
他那两只“金莲”, 已经被缠得骨软筋酥,就像酒醉后一样,
没有一点气力,每当行走,都要让宫女搀扶才行。想想以前的
情况,再看看现在的样子,真好像不是一个人似的了。所以,
非常难过。这天晚上,又整整哭了一夜。
第二天是吉期,宫女们都起来得特别早,给他开脸(开脸:
古代风俗:女人出嫁时,把脸上的毫毛用线绞去或用刀剃掉,
并且描眉头、画鬓角,叫“开脸”。 开脸的女人就算是妇人,
不再是闺女了。)、梳头、裹脚、搽胭脂抹粉,侍候得比前些日
子更是加倍周到、热情、体贴。林之洋的那双“金莲”虽然稍
微长大了些,但缠得弯弯的,脚下衬了双高底,穿着一双大红
凤头鞋,也就显得不大不小,正好合适。身上穿了蟒衫,头上
戴了凤冠,一走动浑身叮噹直响,很远就能闻到他脸上的香气。
吃过早饭,王妃们都前来贺喜,来来往往,接连不断。到
了下午,宫女们忙忙乱乱地,给他穿戴齐整了,准备送他进宫
去了。
时间不长,有几个宫女手里举着珠灯,走进来跪下说:“
吉时已经到了。请娘娘先到正殿,等候国王散朝以后,就举行
典礼进宫。现在请上辇(辇(niǎn):帝王、皇后坐的车,下
面的“凤辇”是皇后坐的。)吧。” 林之洋一听,好像头顶上打
了一个霹雳,觉得耳朵里嗡的一声,把魂灵都吓飞不见了。宫
女们不由分说,一齐拥上来,把他搀扶下了楼,上了凤辇,由
许多宫女紧紧围着,来到正殿。国王已经散朝,正殿里面灯烛
辉煌一片明亮。宫女们搀着林之洋,颤颤巍巍地走到国王面前
行礼。其他王妃也上前来行礼祝贺。
典礼完毕,正要进宫,忽然听见外面闹闹嚷嚷,喊叫声响
成一片,吓得国王直发愣。不知所措。
原来,这喊声正是唐敖用的一条妙计。
自从林之洋下落不明以后,唐敖、多九公天天打听消息,
可总也打听不到一点一滴。这天,唐敖找了半天,只好回船上
吃饭,见林之洋的妻子、女儿又在啼哭不止。连忙去劝。正劝
着呢,多九公满头是汗地跑进船来说:“ 今天费尽了气力,才
把林兄的下落打听出来。”
林之洋的妻子慌忙问:“ 俺丈夫现在身在何处?究竟是死
是活?”
多九公说:“ 老夫我问来问去,正好遇见国舅府里的仆人,
才知道国王看货的时候喜欢上了林兄,把他留在宫里,封为王
妃。因为他脚大,下令把他的脚缠好,再选吉日成亲。现在脚
已经缠好了,国王决定明天进宫成亲。”
话还没有说完,林之洋的妻子已经昏过去了。好不容易把
她唤醒。她哭哭啼啼地向唐敖、多九公磕头,只求他们救林之
洋的性命。唐敖让兰音、婉如把她搀起来。
多九公说:“ 老夫我刚才请那个仆人去找国舅,替我们恳
求国舅向国王启奏,情愿把船上的货物全送给他们,赎林兄出
来。仆人是答应了,可是国舅认为吉期已经定了,国王决心已
定,没有办法了,所以不肯替我们转奏。老夫我想不出别的好
办法,只好回来了。唐兄您有没有什么更好主意了?”
唐敖一听,很吃惊,想了半天才说:“ 现在吉期已经到了,
恐怕很难办了。看这种情况,只有先写几张哀怜呈词,分送到
各个衙门里去。要是碰到忠诚正直的大臣,敢去劝阻国王不要
这样做,或许能救舅兄出来。除此之外,实在没有别的好办法
了。”
林之洋的妻子说:“ 姑爷想的这个办法不错!他们这么大
的国家,那么多官儿,怎么能没有一个正忠之人?这个呈词送
出去,一定能救林之洋回来。就请姑爷多写几张,赶快送去!”
唐敖立刻写好呈词的草稿,请多九公一块儿商量着定下来。
每个人抄了几张,恐怕误了大事。连饭也不敢吃一口,马上进
城,凡是遇见衙门,就把呈词送进去。谁知里面看过以后,仍
旧退回来,只是说:“ 跟我们衙门没关系,你们到别处去送吧。”
一连几十个衙门,总是这样的说法。两个人饿着肚子跑来跑去
直到天黑,只好回船。
林之洋的妻子听到这些情况。哭得死去活来。娘儿两个,
整整哭了一夜。唐敖听着,心里好像刀扎一样。眼看东方渐渐
发亮,急得他瞪着眼发呆,却再也想不出办法。
多九公走过来说:“ 像我们这样闷在船里坐着,还不如上
去打听打听消息呢!要是国王改了吉期,就好另想办法了。”
唐敖说:“ 吉期就在今天,哪能改呢?就是改了,又有什
么办法可行了。”
多九公说:“ 如果能另改吉期,我们船上的货物、银钱,
也还不少,立刻跑到邻国去,把船上所有的东西都送给那国王,
请他替我们向女儿国王请求;也许女儿国王看在邻邦的分上,
不好拒绝,放林兄出来。”
林之洋的老婆在里边听见了,早又流着眼泪跑出来乞求说:
“这个办法很好,就请你们快快上去打听消息吧?
唐敖只得答应,同多九公进城。城里到处都在传说:今天
国王收王妃进宫,释放罪犯,官员们都去祝贺去了。唐敖、多
九公听了,心里凉得都像冬天结了冰。多九公叹了口气说:“
您听这些话,这还打听什么!只好回去劝劝她们吧!现在生米
快做成熟饭,也是林兄命里注定该这样了。”
唐敖说:“ 这两天我在船上只要一想起舅兄的事,我们是
最亲密的亲戚跟好朋友了。心里觉得就像针扎一样难受;这时
候回去,她们听说一点儿指望都没有,更要悲上加悲,痛上加
痛,叫人听着,哪能坐得住?我们只好在这里走一走,先躲避
躲避吧。”
多九公只好点头,又向前走。不知不觉,已经到了中午。
多九公说:“ 现在肚子也饿得直叫了,路旁有个茶馆,我们为
什么不进去吃些点心,充充饥呢!”说完话,进去找了两个座
儿坐下,倒了两碗茶,要了两样点心。吃过点心,付了茶钱,
他们又走出来,没有目的地往前走着。
正走着,远远看见一群人走过来,二人迎上去一看,原来
是一些挑夫挑着几十担礼物过去了。多九公说:“ 后面那个押
礼的那个人,就是国舅的仆人,不知他们到哪儿送礼去?”
唐敖说:“ 上面都用精致华美的布单盖着,当然是送给国
王的贺礼了。
多九公忙去打听。回来满面愁容地说:“ 唐兄你错了,您
说国舅这礼去送给谁呀?原来却是送给林兄的。”
唐敖问:“ 这到底怎么回事?”
多九公说:“ 那送礼的人说,因为今天王妃进宫,国舅送
这些礼物,是预备给王妃用来赏赐宫女的。这难道不是送给林
兄吗?”
唐敖听了,只急得抓耳挠腮却无办法。远处望望,太阳已
经落山,各处的官员,都骑马、坐轿地祝贺回来了;那些被释
放的罪犯,也都高兴地回家了。不大会儿,国舅派去送礼的挑
夫,也都挑着空担回来了。
两个人见天晚了,没有办法,只好垂头丧气地顺旧路回来。
走着走着,又到了贴着榜文的地方。唐敖说:“ 我们刚到这个
地方的时候,舅兄上去卖货,小弟我跟九公您上来,曾经见过
这张榜文。没想到在这里停了几天真不幸,就碰上这种飞灾。
这么些天,不知道舅兄怎样受罪、怎样盼望我们前去救他呢?
唐敖说着,不由得滴下泪来。猛然间,他心里一急,低头
想了一想,似乎想到什么。几步走上前去,把榜揭了下来。多
九公闹不清唐敖有何打算,当着众人的面,拦又不能拦,问又
不能问,只有望着发愣。那些看守榜文的官员,上前来问唐敖:
“你是什么地方的妇人,敢来揭榜?那榜上的话,你看明白了
吗,乱揭是要砍头的。”
唐敖揭榜之后,立刻轰动了四方,老老少少,无数的老百
姓,纷纷都围上来观看。
唐敖看见人多了,就高声喊话说:“ 我姓唐,名敖,是天
朝人,从外洋上到这里。治河的方法,我们天朝没人不知道。
我是治河专家。今天路过这里,见国王这榜上面,详细说了连
年水灾,人民受害的情况,还说如果邻国的国王能够治好河道,
老百姓免受水灾的话,情愿纳贡臣服(纳贡(!òn!)臣服:进
贡称臣,接受邻国的统治。);要是邻国的做官的、老百姓的有
能治好河道的,要银子、要做官,都可以随便挑。说的非常诚
恳,非常真切,所以我才不怕辛苦劳累,不远万里,特意来治
河,给你们除害??”
话还没有说完,早有许多老百姓挨挨挤挤地跪在地下,口
口声声请求唐敖救他们。场面真是壮观。
唐敖说:“ 你们大家都请起来。我虽然能治河,但一不要
银子,二不要做官,只要你们答应我一件事,我就马上动工。
老百姓们都好奇地起来问:“ 不知您说的什么事,我们一
定答应。”
唐敖说:“ 我有个妻舅,前几天因为卖货进宫,被国王封
为王妃,听说吉期定在今天。你们如果要我治河,大家就去朝
廷前面哭着恳求国王放了我妻舅人,那我马上动工为大家治河。
如果国王不拿老百姓的死活当回事儿,不肯放他,那么,就是
给我金山银山,给我任何东西,我也不答应,只好回家乡去了。”
这时候,围着看的老百姓,密密层层,成千上万。成了人
山人海,听完唐敖的话,大喊一声,一齐向宫廷那边跑去。那
些看守榜文的人,也都跑回去报信儿。
多九公这时才得空儿靠近唐敖的耳边问:“ 唐兄真懂得治
河吗?”
唐敖说:“ 小弟我并没有做过这种技术活,哪里懂得治河!”
多九公说:“ 您既然不熟悉,为什么把榜揭了?万一修治
不好,不但白花他们的钱,恐怕连我们也白搭上小命!”
唐敖说:“ 小弟我这回揭榜虽然有点莽撞,可为了救舅兄,
不得已只能‘火烧眉毛,且顾眼前’, 这实在是没有办法的办
法了。请你谅解我。现在老百姓们都去了宫廷,大概国王也不
好拒绝他们的要求,一定会推迟吉期。明天小弟看过河道以后,
再想办法应付。如果舅兄该着有救,碰巧就能把河道治好;如
果情况不妙,没法收场了,就麻烦九公您把船上的货物去送给
邻国国王,求他们来救咱们。只好这么办了。”
多九公听着,无奈只是皱着眉摇头。很快有看守榜文的人
准备好车马,把唐敖送到迎宾馆。多九公只好假装是他的仆人,
跟在后面。到宾馆里早就有管事的人预备好了酒饭招待他们,
还另给多九公准备了一桌下等的饭菜。两个人都很饿了,不管
这么多。先饱饱地吃了一顿。然后,多九公到船上送信,先叫
林之洋的妻女放心,再回到宾馆,跟唐敖一块等宫廷消息。
那些老百姓听了唐敖的话,一下子聚集了好几十万人,一
块儿跑到朝廷的前面,七嘴八舌地大吵大闹,喊声震耳。国王
正在接受宫里人们的祝贺,忽然听见这么大声音,吓得不知道
出了什么事。
只见宫女进来启奏:“ 国舅有重要事情要当面启奏皇上。”
国王就吩咐众人先退出去,然后叫国舅进来。国舅给国王
行了个礼,就把”天朝妇人揭榜,说他能修河道”的事情经过
对国王说了一遍,告诉他现在宫外有好向万人聚集在门口要求
释放国王刚封的王妃,请揭榜的天朝妇人马上动工治理河道。
国王说:“ 我国向来有规矩:就是老百姓家的老婆,也不
能再嫁给别人;况且我是国王,反倒让王妃违犯这个规矩呢?”
国舅说:“ 可是刚才我已经跟他们这样说了,说了好几遍。
可老百姓们认为今天虽然是吉期,但王妃还没有进到宫里,跟
进到宫里的不一样,所以还是恳求您答应他们的要求。”
国王听了,没话说了。呆了半天才恨恨地说:“ 既然是这
样,您就出去对他们说,我已经回到宫里去了,今天不能向我
启奏了。到了明天,生米做成熟饭、成过亲了,老百姓们也就
不能要求我释放王妃了,看他们还能怎么样?
我也就有了借口了。”
国舅再三恳求国王答应老百姓的请求,可是国王坚决不肯,
只好退出来,告诉大家。老百姓们听了,立刻火了,恐怕到了
明天,就真没办法了,立刻又闹起来,乱乱哄哄地,大吵大闹
喊成了一片。国王听见外面这样闹,心里真害怕了,明知自己
没有道理,就想释放林之洋,可是又舍不得他。想了好长时间,
忽然听见外面的人声渐渐闹进宫里来了,她不由得发狠说:“
干脆给他个‘一不做二不休!’”于是她派人率领十万兵出去
攻打老百姓。只听见周围的枪炮声震得山摇地动,可老百姓们
都不后退。都说:反正以后叫水淹死,不如今天叫国王杀了,
倒更干净利索。他们哭哭啼啼,惊天动地。国舅怕把老百姓逼
急了出大乱子,命令兵士们不许动手打人,接着又再三劝告老
百姓们:“ 你们只管回去。老夫我一定替你们向国王转奏明白,
保证让揭榜的人留下来修治河道。明天你们到我府里去听信吧,
老夫我自有办法解决。”
老百姓们听了,这才慢慢散了。官兵也就回宫里休息去了。
国王见老百姓们都散了,立刻进宫,让林之洋跟他并肩坐
着。映着明亮灯光,她又用美丽的眼睛,观看林之洋,只见林
之洋身材苗条,害羞地低着头,皱着双眉,十分漂亮。国王心
中很高兴。看了看说:“ 你同我已订‘百年之好’, 这么高兴
的事,你为什么还发愁呢?现在你成了我国第一等的高贵妇人,
心里还有什么不满足吗?叫我看哪,你这样装模作样地冒充丑
男人,不如恢复漂亮女人的打扮,跟我享受荣华富贵。我们先
饮两杯交合酒吧。”
于是,国王吩咐摆开宴。又让宫女赐给林之洋许多珠宝金
银华丽衣服一类的东西。很快,酒席摆好了。宫女们斟了一杯
喜酒,叫林之洋献给国王。林之洋这时候心里全凉了,想起妻
子、女儿,再想想现在就像万箭穿心,痛苦得要死;再加上一
连好几天,没有吃东西,饥得慌,头脑迷糊,四肢无力,把酒
杯接在手里,只觉得战战兢兢,浑身发抖,那个酒杯倒好像有
千斤万斤重,哪里递得过去?正要强打精神递酒,只觉得四肢
发酸,手一松,那酒杯”噹啷掉在桌子上。宫女忙拾起来拿走,
又斟了一杯,林之洋接过来以后,心里更加发慌,一下子又把
酒洒了。宫女们只好代替他向国王敬酒。
国王让宫女也给林之洋斟了一杯,放在他嘴边,他只好喝
了:接着又是一杯,算是成双的意思。林之洋平时酒量虽然大,
但是近来肚里空虚,所以喝完酒,只觉得天旋地转,醉得差点
摔倒在地。
国王又喝了几杯,叫人把钟表拿过来看了看,吩咐把筵席
撤走。这时国王的脸通红,醉得两眼迷迷糊糊,嘻嘻笑着说:
“天不早了,我跟你睡觉吧。”
宫女们冲上来把林之洋外面穿的衣服脱得净光,又把首饰
摘了。国王也脱掉外面的衣服,伸出手来,拉林之洋上了象牙
床,放下鲛绡帐,只管睡了。
国王在这里已经成亲。
而这时,唐敖还在迎宾馆梦想国王改变吉期呢!等来等去,
吃了晚饭,还没有半点消息。正在盼望的时候,恰好有几个年
纪大的老百姓从朝廷上回来,把国王派兵攻打的情况说给他听。
唐敖这才明白,吓得脸上都没了半点血色。多九公说:“ 刚才
唐兄您还说国王一定会推迟吉期,没想到国王干的全出于我们
的意料之外,还派那么多兵攻打他们。看这个情况,国王不把
老百姓的死活当回事儿,只顾自己。过了今天,我们只好先假
装技术人员,替他们修理河道,弄点银子。想叫林兄回来,只
怕难于上青天啰。
唐敖直急得抓耳挠腮,没办法。这时,只见国舅派仆人押
送铺盖来了;又拨了许多人侍候唐敖。内使说:“ 我们国舅派
我来向您表示问候。她说,今天不早了,不能过来了;实在抱
歉,明天上朝去见国王,就跟她当面商量修治河道的大事。您
住在这里,照顾不周,只好等她以后来当面请罪。” 说完,同
几个老百姓都走了。
第二天,等着国舅,一直等到深夜,也不见来。多九公又
去打听,原来国舅府已经让老百姓们围了个水泄不通,都在那
里等国舅的消息。唐敖这一夜根本没能合眼。第二天清晨起来,
多九公说:“ 唐兄,您看,不知不觉又是一天了。依我看哪,
这样拖延下去,真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呢?
唐敖急得没有办法,只能耐着性子等国舅的回信儿。
谁知国舅那天劝走老百姓们以后,第二天上朝,国王借口
推说有病,就是不跟她见面。把个国舅急得走出走进,却没有
一点儿办法。她还听说老百姓们把自己住的地方也包围了,专
等治河的回信儿,就更着急了,可又不敢回府。同时,她又怕
唐敖走了,就派许多士兵把住城门。又派人不断地送酒送菜到
迎宾馆,还挑了几担鱼、肉、鸡、鸭之类的东西送到唐敖他们
船上,无非是为了制造热情招待的假象,免得叫唐敖他们有半
点不高兴反而走了。当天她就住在宫廷里了。
第二天,天还不亮,国王就起来了,非常不高兴,把国舅
叫进来问话:“ 揭榜的那个妇人还在不在?”
国舅回答:“ 这人现在在宾馆,因为他得不到国王您的指
示,可能今天就要走了”。
国王说:“ 他要真能治河,我为了老百姓,本来是可以按
特殊情况处理,把王妃释放的。可是不知道他到底治得怎么样。
所以,不如等他把河治好以后,再放王妃回去。如果他修治不
好,白费了银子,就把王妃留在这里,以后叫他照花费的银子
数来赎。国舅认为这样办如何?”
国舅听了,满心欢喜,说:“ 您这么办,太对了,既不白
费银子,又能叫老百姓放心;如果治河成功,就给全国除了大
患。真是为民造福,功德无量,万世千秋呀,真是一举两得。
国王笑笑说:“ 你就这么去办吧。”
国舅来到迎宾馆,见了唐敖,互相问候。原来这位国舅姓
坤,不到五十岁。两人喝完茶以后,国舅说:“ 昨天老百姓们
聚集在朝廷门口,详细说了您为了我们这里的水灾,特来相助
的情况。我们万分感激,当时正赶上我在朝里有事,不能来看
您,请多原谅。您的亲戚在王宫里卖货,突然得了一场重病,
现在还没治好;等稍微好一点儿,一定马上送到船上。至于封
王妃的说法,都是老百姓瞎说不要轻信,千万不要随便相信。
可是,治河这件事,不知道您有什么好主意?”
唐敖说:“ 你们的河道为什么闹灾,我还没有去看,所以
不明白,不敢乱出主意。但就一般情况来说,以前治河的,没
有超过禹的。我听说禹疏九河,这个‘疏’字,正是治河的主
要办法之一。疏通了各条河流,使它们各自流到该去的地方,
这就是平常说的‘来有来源,去有去路’。 河道清理好了,中
间没有堵塞的东西了,当然也就不会闹灾了。这是我的粗浅看
法而已,将来看过河道以后,才会更加明白,还请国舅大人您
指教。”
国舅听了唐敖的话,不由地点头说:“ 您说的这个‘疏’
字,使我顿开茅塞,充分说明您的技术高超。看来我们这里的
水灾,从此可以彻底根治了。我还要回去告诉国王,先告辞了,
明天再来陪着您去看河道。” 接着吩咐人给唐敖预备酒席,好
好地侍候着,然后坐上轿,前呼后拥地走了。
多九公说:“ 林兄的事,要从前天派兵攻打的情况看,简
直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了;今天却又听国舅这话,又好像是林兄
不久就要回来似的。难道林兄前天真没有成亲吗?实在叫人不
明白。唉,不明白。”
唐敖说:“ 这件事全亏了老百姓们的巨大力量。也许是国
王怕人们闹事乱了朝廷,所以暂时推迟了吉期。”
多九公说:“ 这个等慢慢再去打听吧。但治河这件事,关
系重大,不能出半点差错。万一出了什么漏子,不但林兄不能
回国,就是我们也不知道怎么收场。老夫我很不放心。明天看
完河道,唐兄有什么高招啊?”
唐敖说:“ 这河道哇,其实看也那么回事儿,不看也那么
回事儿。我且成竹在胸。小弟我早想好了一个主意。我想,河
水泛滥成灾,大约都是因为河道堵住了,流来的水流不出去,
所以造成灾害。明天看过以后,察明情况我先给他把各处的河
道挖深加宽后,再把来源去路,都疏通好。河身挖深加宽,自
然装水就多了;水盛得多了,又有流出去的通路,大概就不会
再泛滥了。”
多九公说:“ 治河既然这么容易,难道他们国中无人,连
这么简单的方法也没有人想到吗?”
唐敖说:“ 昨天九公上船送信儿的时候,我已经叫了两个
仆人,详细地进行了调查。这个地方向来铜、铁非常之少,而
且禁止使用锋利的工具,防止老百姓造反;国家用的,竹刀为
最多,只有富贵人家有时用银刀,但也很少使用。我们使用的
挖河工具,他们全不知道。一点也不了解,正好我们船上带着
大量生铁,明天小弟我画出工具的图样,叫他们制造。看来这
件事情还容易成功。”
多九公说:“ 原来如此,这个地方铜、铁特别少,禁止使
用锋利工具。怪不得这里的药店挂的招牌上,都写着‘呚片、
咀片’。 我还琢磨这怎么回事呢?好好的药材,自然应该用刀
切成小片,怎么倒用牙咬呢?脏先不用说,这样做不是明摆着
扔了简便的找着费事吗?我正觉得这个字用得叫人莫名其妙呢,
现在听了唐兄您的话,也就怪不得他们要用牙咬了。我们家乡
的药店虽然是用刀切,可招牌上写‘呚咀’字样,这虽说是按
古人医书记载来的,可谁也不知道这个典故却是出在女儿国的,
奇怪哟!”
第二天,国舅陪着唐敖出城去看河。一连看了两天。看完
回来,唐敖说:“ 两天来仔细察看这河的毛病,就是缺了前天
说的那个’疏’字。拿河的形势来说,两边的堤岸,像小山堆
一样高,而河身既宽又浅,就像个盘子似的,盛不了多少水,
所以闹水灾。这主要原因就是在水大的时候,害怕大水冲破堤
岸,只顾眼前救急,不是筑堤,就是培岸(培岸:往堤岸上加土)。
等水小了以后,也不预先想办法疏通;水稍微大一点儿呀,就
又培土堵塞。结果一年年过去了,河身越来越高。要拿现在的
形状来说,就好象把浴盆放在了屋脊上面似的,盆里的水一流
出来,居高临下势如破竹,周围都会有水,平地要变成水乡。
如果要想平安无事的话,必须把这浴盆埋到土里去。盆低地高,
就不怕它冲刷了,再把各处挖深,盘形变成锅形,盛水也多了,
自然就可以避免水灾了”。 国舅说:“ 您说的河道的毛病,正
点到了要害地方。这充分说明你们天朝人注意研究实际情况,
高,实在是高!见解比我们高了许多。特别是浴盆和屋脊的比
喻,非常贴切,一下子说明了问题。无愧是天朝中人,只求您
大发善心大发慈悲,早点把河道治理好,免除水灾。不但老百
姓感激您万分,就是我们国王,也会永远牢记不忘。可是,挑
河挖沟,不知天朝向来用什么工具?还得请您多多指教。”
唐敖说:“ 我们那里使用的工具很多,但你们这里铜、铁
太少,根本没有办法制造。‘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现在
什么也没有,就是大禹再活过来,也没有法子的。多亏我们船
里带着生铁,制造起来也是困难。但要把河道挖深了、疏通好,
也是很不容易的事情。因为堤岸这么多年越培土越高,下面虽
然可以深挖,但往外运土比较费事;这是多年堆积的后害呀,
如果能召集十万人夫,一面往深挖,一面清除堤岸,两岸不存
土、都运走,这事才能做好做快。不知道能不能很快召集这么
多人力?”
国舅说:“ 要说人夫,这请您只管放心不用操心。这个地
方的河道,闹了这么多年的水灾,老百姓吃够了苦头,要听说
您来治河,就是读书、做买卖的不管什么人,也高兴参加;再
说还发给工钱、饭食,那些老百姓,哪会不乐意干,不高兴干
的?但开工日期,定在哪一天好呢?说定了我好去启奏国王,
让有关的各位官员早做准备”。
唐敖说:“ 现在必须先造工具。明天国舅要多派些工匠来。
等工具准备好了,再定日子开工不迟。
国舅点头答应,就吩咐跟来的人赶快去通知工匠明天早来;
又多派了些人手,让他们听唐敖的指挥号令,然后才离去了。
唐敖把工具图样画好,就请多九公帮忙把船上的钢铁全运来。
第二天,工人们都到齐了,唐敖把图样拿出来,给他们一
一说明白,立刻点炉子打造起来。工人们虽然穿的男人的衣服,
可到底是妇女,女人心灵手巧,稍微一讲,就都懂了。所以只
用了两三天,工具就都造好了。开工日期也定了下来,直等开
工。
到了开工的日子,国舅也一块来到河边亲自指挥。唐敖叫
人逐段打起土坝。先把第一段的水用水车送到第二段坝里,立
刻开始挖第一段河道;第一段挖深了,就把第二段的土坝挖掉,
把水放到第一段新挖的深坑里,再挖第二段。于是,一段一段
地都照这个办法干起来,大家努力往深里挖。后来,挖出来的
土,不能十分迅速的运到岸上,就让工人们把筐吊到坑里来,
装满土,然后再用辘轳吊上来,每运一筐土,要费很大劲。可
是一年一年的水灾把老百姓们都闹怕了,所以这回挖河道,全
国的百姓都很卖力气,不怕辛苦。不怕流汗。一面挖河,一面
重新修堤,不到十天的功夫,就干完了。唐敖现场指挥,检查。
老百姓们见他早起晚睡,日夜操劳,马不停蹄非常感动,对他
非常敬仰,非常崇拜。这时,早有几个老年人出来攒凑银钱,
然后画了唐敖的像,给他建立了一座生祠(cí) (生祠(cí):
给活着的人建立的祠堂,里边供着受尊敬的人的像。);还给他
竖了很大一块金字匾,上面写着“泽共水长”(泽共水长:恩惠
与河水一起长存。泽:恩惠;共:同、一起。)四个大字。
这事传到宫里,早有一位世子把这些情况告诉了林之洋。
原来林之洋那天跟国王成亲以后,忽然想起以前在黑齿国跟唐
敖、多九公开玩笑的话来,多九公曾经问过他,如果被女儿国
留下做妃怎么办?当时他随口回答,“给她个一概弗得知。”
现在他真的想:国王要跟俺成亲,俺就给她个一概弗得知,先
跟她住些日子哄他开心看她怎么办!想好了这个主意,他就一
心一意,只想回家。想到妻子,他难过得又落泪不止。又想到
来这里以后,被国王缠足、穿耳、毒指标、倒吊,受了种种侮
辱,差点死了,就恨起这位国王来了。在灯光下面,他看那国
王虽然年轻漂亮,可从她那漂亮里,透出一股杀气;虽然没见
她用刀杀人,可她比刀还厉害。越看越害怕,只怕以后被她害
死。他觉得,这样的国王,明明是自己的仇人。躲她还躲不过
来呢,哪里还敢跟她亲近半分!这样冷冰冰地跟国王一块儿过
了两天,国王很生气。但因为关系到治河的大事,所以也不敢
把他怎么样。后来,国王也觉得让他跟自己在一起实在没什么
意思,只好把他又送回楼上去了。而且,干脆把缠足、抹粉这
些事也都免了。这样,林之洋虽然不能回船,但两只脚可轻松
不少。前两天,他听见老百姓们喊叫吵闹声,不知怎么回事儿,
问宫女们,宫女们都含含糊糊躲着他,支支吾吾地不告诉他。
这天,他正因为想家掉泪呢,有个年轻的世子走来跪下说:
“孩儿我听说天朝有位唐贵人来到这里治河,等河道治好以后,
父王就自然送母亲您回去。孩儿我特地来送信儿,希望母亲放
心。”
林之洋把世子搀起来仔细一问这件事,才知道了唐敖揭榜
的事。他流着泪说:“ 感谢小国王你知道俺遭难,前来送信儿
给我,我林之洋要能跟家里人团圆,定会给你烧香报答你的大
恩。我妹夫治完河道以后,务必请你再给俺送个信儿。更希望
你在老国王面前,多多美言,早点放俺回去。如果这样,你就
是俺的救命恩人了。”
世子走上前,给林之洋擦干眼泪说:“ 母亲不必伤心。孩
儿再去打听打听,如有好消息,立刻来送信儿。” 说完就走了。
林之洋自从被国王送回楼上,宫女们得知他将来要回天朝,
并不算本国的王妃,谁也不肯来侍候他,每天经常送饭不给菜,
对他非常冷淡。幸亏世子来照顾他,他才能吃饱肚子。林之洋
特别感激。不知不觉,半月过去了,两脚的伤虽然好了,但一
穿男鞋,就觉得鞋太大。
这天,世子急急忙忙地走来说:“ 禀告母亲:唐贵人已经
把工程办完了。今天父王出去看河,很满意。因为唐贵人从天
朝来,所以下命令,让满朝大臣,还有许多乐子,护送到船上,
又送了一万两银子表示感谢。听说明天送母亲您回船。孩儿我
打听消息属实特地来给您送信儿。”
林之洋高兴地说:“ 从老国王把俺送回楼上之后,受到小
国王你的恩惠,明天回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和小国王您
相见,只等将来有机会再报答你的大恩大德吧!”
世子环顾四周无人,忽然跪下哭着泪说:“ 孩儿我现在大
难临头,请求母亲搭救!”
林之洋忙搀起她来说:“ 小国王有什么灾难?告诉我便
是。”
世子说:“ 孩儿我自从八岁时被父王立为太子(太子:皇帝
的儿子中将来继承帝位的人。),到现在六年了。去年,我的生
母不幸去世,西宫(西宫:皇帝的妻子分正宫、东宫、西宫,等
等。)的母亲得到父王的庞幸,就想把自己的孩子立为太子,多
次害我,只是没把孩儿害死。近日,父王听信传言,恨起我来,
也要杀我。今日不逃,将来非叫他们害死不可。再说,父王不
久就要到轩辕国祝寿,留下来的,都是西宫那边的人;我还年
轻,平时也只知道用功读书,又没有跟我亲近、能够信任的人
帮助,哪能够跟他们斗?一不小心,就丢了性命。母亲如果可
怜我,明天您回船时,把我也带走。如果能脱离虎口一定报答
您的大恩。”
林之洋说:“ 俺们家乡的风俗跟你们女儿国有天壤之别。
要是到天朝,你必须改穿女人的衣服。小国王你当男人当惯了,
就是叫你梳头、缠脚,也不容易呀!就跟我一样了。”
世子说:“ 孩儿我情愿改过来作天朝的女子。只要能活命,
跟着母亲就是再艰苦,我也高兴”。
林之洋说:“ 俺带小国王你一块去,万不能让宫女们看见,
不如等俺回到船上以后,小国王再偷偷逃到船上去我再开船那
不更好吗?”
世子听了,忙说:“ 孩儿我没有事情不能出宫;就是出去,
也有人跟随,说是保护实是监视,哪能一个人上船?正好这几
天宫女们不来侍候您,明天母亲上轿,我偷偷地藏在轿里,就
能出去。希望母亲救我一命!”
林之洋说:“ 只要小国王能把这些办得很严密,不走露风
声,俺一定按你说的做。”
第二天,国王吩咐人预备轿子送林之洋回船,并让宫女们
给林之洋换上了男人的一般衣服,扶他上轿。世子在旁边看见
人很多,万分着急。趁人不注意,他连忙走到轿跟前在对林之
洋小声说:“ 此时人太多,不能一同走了。孩儿我的性命,全
靠母亲您来搭救。十天之后再来,恐怕就不能跟母亲见面了。
孩儿我住在牡丹楼,母亲切记!”说完又送了几步路,哽咽着
离开了送行的人群。
林之洋回到船上,才知昨日国王已经派了乐队,把唐敖、
多九公护送回来了。这时,他见了唐敖、多九公深表感激之情。
接着他又与妻子、女儿、兰音相见,亲人团聚高兴的流下泪来。
林之洋说:“ 妹夫到海外来只为了游玩,今日救了俺的命。俺
在那里受罪,本来要自杀,只因做了个梦,说有神仙相救,俺
才忍耐下来。现在神仙没来,却多亏妹夫救俺出来。”
多九公说:“ 林兄这是好人有好报,所以碰巧能有唐兄跟
您一块儿出来。那次路过黑齿国,唐兄曾经说过‘以德报德’
的话,现在还真实现了。”
唐敖问:“ 舅兄为何这样走路?难道国王真地叫您缠足吗?”
林之洋见问这事,哭笑不得说:“ 她把俺硬当妇人作她的
王妃还不算什么,偏偏还要让俺穿耳、缠足。让俺这两只脚可
真受了罪。而且那些宫女还想快点见效,又用猴骨头熬汤,给
俺薰洗。如今虽说脚放开了,恢复了原来的模样,可是被猴骨
头汤洗得好像喝多了酒,两脚无力。那天上去卖货的时候,有
一对蟢蛛落在脚上,没想到却是这样的一桩喜事!”
婉如说:“ 爹爹的耳朵上还挂着两只金环,俺给您摘下来。”
林之洋说:“ 那穿耳朵的宫女心恨,也不管俺的死活,揪
着耳朵就是一针,这会儿想起来,还有点后怕。这也都怪厌火
国那些狗东西把俺的胡子烧掉了,嘴巴上光光的,国王就当俺
年轻,引来这些麻烦。听说国王昨天送妹夫回船,还送来银子
一万两,果真属实吗?”
唐敖说:“ 早送来了。舅兄怎么会知道的?”
林之洋就把世子送信、照顾自己,以及后来向他求救的事
情,对众人讲了。
唐敖说:“ 世子有难,我们自当设法救她。再说她对舅兄
这么好,我们更应当‘以德报德’。 而且,世子要不是走投无
路,怎么能连现成的国王都不当了,干愿改换女人的衣服,投
奔异国呢!我们一定要把她救出来再走。九公认为怎么样?”
多九公说:“ ‘以德报德’, 当然应该这样。可是如何做
法,一定要商量个万无一失的办法,才能进行。林兄在宫里这
么多天,道路熟悉,况且一向主意多,有何妙计说来听听?”
唐敖随口说:“ 这位世子如果像歧舌国的世子,会骑马射
箭,也不难办了。”
林之洋说:“ 妹夫不知,这位世子虽然是男人打扮,其实
是个女子,不一定会骑马射箭。妹夫要是真心救她,俺倒有个
办法。行事者非妹夫莫属。”
唐敖说:“ 这种帮助人的好事,只要用得着我,自当效力
绝不推脱。不知道是什么好办法?”
林之洋说:“ 叫我说呀,趋着夜色,妹夫把俺驮上,一块
儿进到王宫里,把她救出来,不就行了吗?”
唐敖说:“ 王宫那么大,世子住在哪儿,舅兄知道吗?”
林之洋说:“ 世子送俺的时候,她说住在牡丹楼。宫里的
牡丹长得很高,开花时节,都是上楼看牡丹。俺们到了那里,
找牡丹多的楼,找世子也不难。”
唐敖说:“ 今天晚上先跟舅兄进王宫里,看看情况,再想
万全之计吧。”
多九公说:“ 林兄感谢世子,唐兄救人性命,都是奋不顾
身地要去。只是,你们把王宫看得太简单了。我且问你们:那
里既然是王宫,外面怎么能没有军兵把守?里面怎么能没有人
巡逻?你们进去,一旦被捉住了,自身难保、何言救世子?要
叫我说,还得慢慢商量商量。这么大的事,哪能草草行事!”
唐敖说:“ 小弟我同舅兄到了那里,自然百倍小心,随机
应变,九公您只管放心吧。”
吃过晚饭,唐敖身上换了一件短衣服;林之洋也把衣服换
了。只是他以前穿的那些旧鞋都觉得大了,所以又叫水手上去
找来了一双合脚的穿上。天黑下来了二人准备完毕。
林之洋之妻怕丈夫上去再出事儿,再三劝他不要去,林之
洋救世子心切哪里听得进去。于是,他跟唐敖一起,告别了多
九公,进了城。
二人走了好长时间,来到王宫墙下。趁四周没有其他的人,
将身一纵,蹿到墙头上,再朝四周远望。只听见里面不断传来
打更敲梆子、摇铃铛的声音。唐敖驮了林之洋越过几层高墙,
敲梆子、摇铃铛的声音也渐渐少了。唐敖轻声说:“ 舅兄,您
看,这里没有声音,大约已经到了最里边女人们住的地方了。”
林之洋说:“ 面前这些树木后面,大约就是牡丹楼,咱们
前去看看。”
唐敖蹿到院里。林之洋轻轻跳下来,脚刚挨地,不成想树
林里跳出两只恶狗,一个劲儿地叫,还咬住他俩的衣服不放。
那些更夫听见狗叫,提着灯笼,不一会儿都赶来了。唐敖连忙
甩掉恶狗,将身一纵,蹿上高墙。却把林之洋留下了。
人们赶到林之洋跟前,提着灯一照说:“ 原来是个女贼。”
其中有个宫女说:“ 你们不要胡言乱语!这是国王最近封
的王妃。不知道为何打扮成这样、深夜来到这里?我们做不了
主。国王正在夜宴,我先去启奏国王,请国王决断吧。”
启奏完国王,国王下令立刻把林之洋带到艳阳亭。一见林
之洋,就说:“ 我已经派人送你回去,现在你又主动回来,这
是为什么?”
林之洋见国王问自己,也不回答,只是发愣。国王笑着说:
“你一定是喜欢这里的富贵生活,又回来希望我喜欢你。你既
然回心转意,我自然不能拒绝了?只要你从此把脚缠小了,我
就把你接到宫里去。你只要好好做,别学以前,将来一定有你
享不完的富贵。” 说完,吩咐宫女们又把林之洋送上楼去,换
了女人的衣服。仍旧还是派以前的宫女来侍候林之洋,等脚缠
好了,立刻启奏,以便选好日子接到宫里去。
宫女们接了旨意,把林之洋搀到楼上,用香汤给他洗了澡,
换了女人的衣服,又要给他梳头、缠足。
林之洋想:“ 今天虽然又倒霉了,幸亏妹夫没被抓住。他
蹿到墙上,这会儿一定会来探听前来搭救。俺先用大话吓唬吓
唬宫女们,省得脚再吃苦”。 想到这里就说:“ 俺今天是甘心
情愿进宫来的,心里恨不得快把两只脚缠小,好跟国王成亲享
受荣华富贵;不用你们乱来动手。你们好好伺候俺,俺以后进
了宫里亏待不了你们;你们对俺耍厉害,反正俺有报仇的那天!
别说你们这几个臭宫女,就是其他各宫的王妃,俺想要他们的
命时,他们也逃不了!”
宫女们听了这话,想起以前启奏国王和“打肉”等等事情,
只怕林之洋日后报复,忙给他磕头谢罪。
林之洋见他的话见了效说:“ 俺不说以前,只看以后了。
你们无须害怕,只管起来吧。你们想叫俺忘了以前的仇,那得
依俺三件事。”
宫女们这时才敢站起来说:“ 王妃任凭多少件,我们都依。”
林之洋说:“ 第一件:缠足、抹粉这些事,俺嫌你们手笨
俺自己动手,不许你们管。是不是依得?”
宫女们说:“ 依得”。
林之洋说:“ 第二件:世子若来找我说话,不许你们站在
跟前。是不是依得?”
宫女们说:“ 依得。请问,第三件呢?”
林之洋说:“ 这里楼房很多,俺嫌你们脏你们去另住一间,
不要跟俺住在一间房里。这件事依得吗?”
大家听了,都不说话。
林之洋说:“ 莫非怕俺逃走?那好,俺住里屋,你们都在
外屋住。里屋的窗户,每到夜晚,锁上,你们把钥匙拿出。这
么安排,难道还不放心?再说俺要逃走,今天也不来了。”
宫女们听了,齐声答应,“这件也依得。”
宫女们忙忙乱乱地,都去安排自己的床铺。林之洋假装用
力地把脚裹了,宫女们才放心出去了。天到二更的时候,宫女
们把窗户锁了,拿走钥匙,都去睡觉了,不大一会儿,就睡着
了。
快到半夜时,林之洋忽听有人弹楼窗,忙走到窗前,轻声
地问:“ 外面可是妹夫吗?”
唐敖说:“ 我甩掉恶狗以后,蹿到高墙上,见人们把您送
到楼上来了,我暗中跟到这里。宫女都睡着了,您快开门,跟
我回船去吧。”
林之洋说:“ 楼窗被他们锁上了,不能开;要是惊醒了他
们,更走不了。俺有个主意;妹夫先回去,明天俺跟小国王一
块儿商量个办法。您只要看见楼上挂着红灯,就来救俺们。您
快走吧!别让那些宫女发现了。”
唐敖答应了,嗖的一声,离开了这里。宫女们睡得死,都
没发觉。
第二天,世子得知林之洋被关在宫中,前来探望。林之洋
把事情原尾告诉了她。世子很受感动,说:“ 恰好明天是孩儿
的生日,母亲可以吩咐宫女们准备好酒宴送到孩儿那里去庆寿,
孩儿我自有办法让我二人逃走。”
林之洋点头答应,第二天就吩咐宫女们准备好酒宴送过去。
天黑到了要点灯的时候,世子吩咐宫女来邀请林之洋楼上的宫
女们去喝酒。宫女们听说世子叫他们去吃酒席,个个高兴万分,
都争先恐后的;林之洋就叫大家都去了。世子看守林之洋宫女
们全到了这边,忙到林之洋楼上,打开楼窗,刚挂起红灯。从
房上蹿进一个人来。世子知道是唐敖,连忙跪下磕头。
唐敖忙把她搀起来,问林之洋:“ 这位就是你说的世子吗?”
林之洋连连点头。唐敖说:“ 事不宜迟,我们快走吧。”
于是唐敖把林之洋驮在背上,怀里抱着世子,跳上墙上;
一连越过几道高墙,蹿到宫外。放下世子,林之洋也从背上下
来。正好新月当空,路也不太黑,三个人紧赶一路,又越过城
墙和护城河,来到了船上。见了多九公,林之洋吩咐水手马上
开船。世子换了女人的衣服,又拜林之洋夫妇为义父、义母,
跟婉如、兰音一见面,就好象一见如故一样,有说不完的话后
来多九公问起她的名姓,才知世子姓阴,名叫若花。众人在船
上欢声笑语,离岸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