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春节对姜子禾和向晓晚来说,虽然悲伤,但也像战时孤岛,两个人相依为命,且情投意合,二人世界。
但对姜子桦来说,却是经历着他人生中最大的劫难。一场车祸让他经历着肉身上的疼痛,但这疼痛抵不上失去查晓昭的痛。他知道失去查晓昭,自己会很难过,但没想到会这么难过。另一方面,虽然大好前程近在咫尺,却更像是个母亲手里的玩偶,苏以手里的道具,心似寒冰,彻骨寒冷。
姜子桦是在除夕前一天回到家里的。妹妹子枫已经是叛逆少女了,约了同学出国玩。家里只剩下了姚彩莲和姜天纵。姚彩莲定好了去夏威夷的机票,打算姜子桦一出院就全家去那里过春节。可是,姜子桦哪都不想去,他也不想跟姚彩莲一起过年。姚彩莲却不忍心把刚刚经历过生死的儿子一个人留下过年,便说那咱们都留在北京过年好了。姜天纵因为盼着子禾来一起过年,也不想去什么夏威夷。
于是,偌大的家里,除了服务人员,也就剩下三个人了。
姜天纵并没等来姜子禾,怒气难平。一再想把杜律师找来修改遗嘱,但杜律师带着全家出国度假了,他心里也难过,自己现在唯一能做的也不过是在自己死后生效的那张纸上改来改去,可这样的威胁,子禾完全不在意,不是吗?一种无力感让他根本提不起兴致过什么年。
姚彩莲倒是兴冲冲是张罗着,参加这样那样的活动,跟太太小姐们聚会,给苏家打电话,看他们什么时候从香港回来,大家一起吃个饭。
姜子桦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遍遍地打晓昭的电话。无人接听,再打一次,还是无人接听。她安心离开,怎么还会接自己电话呢?姜子桦很恼怒,她一直都是个狠角色,一直都是。自己什么时候去小窝,什么时候离开,她都不问。他在外面做什么,喜欢什么,她也不问。她爱过自己吗?姜子桦的心里含糊了起来。
查晓昭那样的处境,不得已才委身于自己的吗?并不是爱,并不是喜欢。她只是走投无路,如果那时,刚好出现个大腹便便的大爷,再或者出现在她面前的是混迹欢场的浪子,只要肯给她一间小屋,她也会这样倔犟地藏在那间屋里面吧?她只问这个世界要个容身之处,不管遇上谁。
这样一想,姜子桦的心就疼出了个大窟窿。狠心的丫头,坏蛋,他对她倾尽肝胆,她怎么能……不是想要一个容身之地吗?那还要什么自尊心啊,好歹把那张卡拿着,好歹在这寒冷的冬天找到一间温暖的房子啊?
小窝儿,她离开前会回小窝吗?
姜子桦的腿并没恢复得那么好,但他还是忍着痛去了小窝儿,仿佛那里才是他的家。他必须要回一趟才安心。
北京从来没那么宽敞过,空旷的街道,空旷的小区,人都去哪儿了呢?
姜子桦开了小窝的门,温暖的气息扑面而来。
沙发对面,瑜珈垫子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只是那上面已没有身段婀娜的查晓昭了。
小窝儿里倒处都是晓昭的痕迹。衣柜里整整齐齐地挂着那些他给她买来的衣服、包,好些连吊牌都没拆下来。只有几套家居服,叠得整整齐齐放在横格里。姜子桦拿起来,贴到自己的脸上,心里涌起无限柔情。
那个书柜是姜子桦后买来的。晓昭爱看书,小窝儿里书便多了起来。姜子桦过去翻,有夹着书签尚未读完的某本书。抬眼再望去,看到一本手帐,应该是某次买书送的吧。姜子桦把它抽出来,上面竟然有晓昭写的字。
子桦拿着手帐本坐到床边。那是一个他不知道的世界。
我仅仅是想,做你身旁的一棵树,笔直的,美好的,也是寂静忧伤的,哪怕一刻也好。
你已经四十二小时三十四分钟二十一秒没来了。我讨厌从你出门后就开始看表的自己。但我忍不住。我是不是太寂寞了,心里的草疯长,你却一颗都看不见。
你又喝多了。我在你的衬衫领子上看到口红印,我用了半袋洗衣液都没把它洗干净。你醒了,我问你,能把这件衬衫送给我吗?我真是虐啊,你走之后,我把它当成睡衣穿,你不知道那样的我是什么样子,心里一再提醒自己,你也许还有别的女人,但我却喜欢你衣服上的气息包围我的身体。
这句下面又补了一句:半袋洗衣液洗过了,哪还有你的气息啊?傻不傻啊!
再后面,写:我意然不敢也不能问他,是谁弄上了口红印。我很想像那些任性的女孩那样大吵一架,吃醋,生气,像从前我对顾宋那样,任他施展各种招术都哄不好我。可现在,我竟然变得这么怂,我很瞧不起我自己。但从生活破碎的那一天起,我什么时候瞧得起自己过呢!
子桦的眼里含着泪,这傻丫头,原来,她并不是自己想像得那么冷酷无情,她只是把一切都藏了起来,他不知道而已。
自己还真是块木头,这些怎么看不到呢?
顾宋,顾宋是那个来接她的男人吗?他是她的追求者还是前男友呢?她现在跟他在一起吗?走投无路的查晓昭会因为对自己失望透顶投入另一个男人的怀抱吗?
想到这些,姜子桦都没勇气继续往下想了。如果真的跟他在一起也好,至少她不会无处可去,至少她会有个人安慰……
我开始在网上查找他的消息了。我知道这样不好,但我还是忍不住。我知道爱情是个深坑,掉下去,我会万劫不复,但我还是往下掉,有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得了斯德哥尔摩综合症。新闻里说,他会继承姜氏集团。那对我来说是噩耗吧,其实,继不继承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继承了,我们分离的速度就更快一些了吧。有些烦了,早晚都会发生的事情,查晓昭,你什么处境,什么身份,你不明白吗?你还在纠结什么?我只是个俗得不能再俗的女孩,我只是爱上一个人,想要跟他日夜厮守在一起,可这也是奢侈的,不是吗?
手帐上粘着几片花瓣。花瓣都已经薄得了蚕翼了,颜色也变成了很淡的黯红。旁边写着:不喜欢玫瑰的人,居然舍不得扔掉枯掉的花。写了个大大的“唉”字。
姜子桦想起自己竟然没送过几回花给晓昭,他以为她那么与众不同,却不知道对于恋爱中的女孩子来说,没有谁与众不同。
他醉了,质问我有没有想他。我想了,特别想,但我要怎么告诉他呢?那些话说出去,落到心里,又能怎么样呢?我看出他在意我,但一个男人的真心都是有保质期的吧?我害怕保质期一到,我会被回收进垃圾桶里,带着我说出来“想念”之后无处安放的自尊心。
他恼了,他变成了野兽,他开始撕扯我的衣服……他说要看看我和外面的贱女人有什么不同,没什么不同,真的没什么不同,如果非要找出一点不同,是她有了渴望,渴望与你过平常的日子,太可笑了是吧?太可笑了!
我打了他。手掌与他的脸接触的一刹那,我吓住了我自己。在这短短的一生中,我第一次打人,我比他还要心痛。那就死吧,死吧,活不下去了,活着干什么呢?
我躲到厨房里,真冷,浑身冷得不可言说。
他在打电话,他叫来了别的女人,他说我是流浪狗,他要跟另一个女人欢好羞辱流浪狗吗?我看错了他,我真的看错了他,他太狠毒了,比我狠毒一万倍,十万倍……
姜子桦看不下去了,他的心被紧紧地揪着,自己怎么能这么坏,怎么能这么伤害她?她受的伤害还少吗?自己没给她足够的爱也就算了,怎么还能让她……
泪水模糊了子桦的双眼,泪水落到手帐上,他赶紧擦,却还是擦模糊了一片。
死竟然是那么好的结果,可我不能死在小窝儿里,我舍不得,舍不得弄脏它。我想起了卡夫卡的《地洞》,那个害怕到不行的人,我想说,为什么不逃走呢,就算这世界到处都是猛兽和威险,不还有一死吗?
后面应该是晓昭离开了小窝儿。空白了好些页。
又开始有字了,写的是:
我居然很想原谅他了。我真是疯了。
再下面,是满满的他的名字,姜子桦,姜子桦,姜子桦……
子桦把手帐本抱在怀里,失声痛哭。
后来,他睡着了,他仿佛变成了那片黯淡的花瓣,那么薄,那么没有重量,那最好的时光都过去了……他抱着有查晓昭气息的被子睡着时,周围萦绕着他们一起度过的时间的游丝,每一分每一秒,每个相视而笑或者争吵的瞬间,有序地排列在他的身边。
偶尔醒过来,要清醒好半天才会弄清楚状况,她走了,她走了,她不知道会落到这个世界的哪个角落,再不相见。
心像被人掏空了一样,不能呼吸。
再次睡过去,再次醒过来,再次一点点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失去了此生最爱的人,他要谋夺本不属于他的财产,要跟不爱的人结婚,失去晓昭就是代价吧?
从此之后,变成个狠毒的没有心的人吧?
子桦在衣柜里找到那件白色的衬衫,它包裹着她的一件睡裙。子桦把那件衬衫拿出来,套在身上,仿佛晓昭在背后紧紧地抱住自己。
自己真是个混蛋,她那么爱自己,低到尘埃里,自己竟然贪婪得还向她索要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