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着这些东西卖得七七八八，一开始走的时候楚奈帛要带这些东西明颜还不乐意，觉得又沉又累赘，带着无用，他们也不能吃，结果没想到楚奈帛早就打算好了。
现在这些东西都换成了钱财，两个人终于有点盘缠可以上路了。
明颜只恨自己出来的时候没多戴点金银首饰，因为被漩涡冲刷，他们醒来时戴在身上的首饰已经所剩不多了。
明颜去只还剩下一个耳坠和一只镯子，因为太过贵重，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敢拿出来，不然他们这么落魄的两个人能拿出这么贵重的东西一定会遭旁人猜忌的。
明颜扯着楚奈帛的袖子道：“我饿了，而且今天晚上我们住在什么地方。”
好不容易赚来的盘缠，能留着吃饭就不错了，用来住店岂不是太过浪费。
楚奈帛也打算把剩下的东西明天再卖，已经开始收拾东西了，“去看看有没有什么破庙之类无人的地方可以借宿一晚的。”
明颜对这些事情倒是无所谓，多么差的地方她都住过，只是不知道楚奈帛能不能受得了。
包袱刚刚收了一半，忽然有个人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那人带着斗笠，看不清脸，她压低声音道：“这株觅月草怎么卖？”
明颜鼻尖微动，倏地坐正了身子。
如果她刚刚没闻错的话，这个女人身上带的是血腥味？
她询问的这种觅月草便有止血的功效，是寨子里的人常常用来处理外伤的，这东西拿起来不重，而且有十分有效，所以她跟楚奈帛就多带了一点，一方面是可以换钱，另一方面也是防备着自己受伤的时候可以用。
楚奈帛说了价钱，那人却掏出一锭银子，道：“这些我全都要来。”
明颜把剩下的觅月草都包好递给她，但这女子身形踉跄，一个不稳，突然晕倒。
多亏明颜眼疾手快给接住了。
明颜望着楚奈帛道：“怎么办？”
楚奈帛无奈：“还能怎么办，一起带着去庙里呗。”
到了傍晚时分，这个女子才幽幽转醒，她果然受了很重的伤，明颜对处理这些时分在行，三两下就帮她处理好了伤口。
女子谢过他们。
漫长的夜晚就只有他们三个人度过，明颜捧着刚刚煮好的汤，在角落里静静观察那个女子。
女子自从醒来就麻木地望着天空，就在明颜以为他们今晚就会这么度过的时候，那个女子开口道：“你们想不想听听我的故事？”
***
天下何物，江湖何处？这是我爹临终前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我不知道天下是什么，但我却知道，江湖，无处不在。
那是入春的第一场雨，带着料峭寒意，整个寨子饿了一冬，堪堪度日，终得拨开云雾，不由得个个摩拳擦掌，撺掇我下山讨个收成，我笑着允了。
大队车马缓缓驶近，青檬在我身侧，低声唤我，寨主。我知晓这是绝好的时机，飞身一跃，踏着纵横的枝丫，掠向那辆众星拱月般被簇拥着的马车。四周喊杀升腾，继而混沌战成一片，我浅笑，掀帘入内，不经意地抬眸，只一眼，刹那天地失色。我踉跄一步，终是稳住身姿。
他着一身素白锦衣，瑟缩在角落，满目惊恐在触碰到我的瞬间平白添了一分疑惑。是了，谁能想二八芳华的娇俏女子竟是打家劫舍的山大王。我一挺身钻进车内，两指擎住他瘦削的下巴，盈盈浅笑，问道，公子作何称呼？
他渐渐将惊恐敛进深眸，声如天籁，不卑亦不亢，江了别。
了却残生一梦，别恨离愁妄念。了别，了别。
许是被迷了心窍，我几番踌躇，终是放不开那媚眼如丝。
是夜，沉寂了许久的山寨犹如坠地的蜂窝，平地里起了一阵狂风，上上下下闹得沸反盈天。仿佛我带江了别回来，是件什么十恶不赦的大事。就连青檬也哀垂了眼眸，目光里又是怜又是怨。
寨子里的老人怒叱我辱败门风，我笑着反驳他们腐朽，原本做的就是苟且之事，何来门风可言！我从来都是这样，离经叛道，或者，从未有道可循。
江了别在寨里一住就是三个月，那白衣公子翩跹惆怅的身影，仿佛织就了一张巨大的网，紧锣密鼓将我收拢其中。我每日里开始变得诚惶诚恐，小心翼翼追逐着他的一颦一笑。我从不知道珍爱一件事物是这样的苦痛。
直到有一天，他竟走到我面前，笑靥嫣然，问道，我真有那么好看？
我一瞬怔愣，点头，他便倏忽加深了眉梢眼角的弧度，捉住我的手覆上他微凉的面颊，一双丹凤里尽是促狭。
我被他眼底肆意的嘲弄激怒，昂首与他对视，一张俏脸妩媚横流，欺身上前道，既然公子如此心焦，奴家这就吩咐下去，今夜方成美事，好快快与公子生窝小崽儿，堵了那帮老家伙的臭嘴！
我明显看到面前的翩翩公子因我粗鄙的话语黑了脸色，心情却止不住得大好。
***
青檬不知是怎么了，时常在我耳边叨念他的不是，像个絮语的老太太。他说，寨主，那人锦衣华服，姿态雍容，一看便知不是等闲之辈，你莫被迷了心窍。
我笑而不语，只将他错开的衣襟轻轻理好。我不是没有怀疑过，单凭那谪仙一般的容颜，要怎样一方水土才能养育。
那夜朗月星稀，我悄悄潜入他的房间，原本想一解心中疑惑，却见江了别屈膝缩在合拢的帐幔之中，一抬头，我心也酸了大半。我发觉自己竟是这样可恶，像个混蛋强抢良家女子，只为满足自己可耻的喜好。他也是人，他也有家人，他也会害怕，会无助，会思念，会憎恨。
夜寒露重，我小心替他披好锦被，说道，明日，我便送你下山。
剩下的半夜，我在青檬房里喝成了一滩烂泥，可是无论我怎样哭喊，怎样撒娇，都再也得不到我心爱的东西了，就像小时候，父亲从不肯因为我的任性而妥协，他告诉我，若是我想得到什么，就必须靠自己的双手。可如今，我竟亲手送他离去。
当天际第一缕晨光映进我的双眼，心，又开始抽痛起来。我洗漱得当，将娘许久前留下的衣裙穿戴整齐，第一次做温婉打扮，在众人讶异的目光中，一步步朝他走去。我揖了一礼，送他上马。
骏马嘶鸣，他手中的缰绳一紧，我便糊里糊涂跌进了他的怀里，风声呼啸而过，夹杂着青檬若有似无的呼喊。他俯身在我耳畔，竟让我恍惚觉出其中哀求的意味，他说，你跟我走，跟我走好不好？
这其实是种妄念，就像我妄想困住他一生一世，我说，你沿着这条路一直走下去，淌过十里长溪，便能看到集镇，我们就此别过，公子自求多福吧。
我兀自下马，穿着别扭的绣花鞋，彳亍走在冷硬的石子上，每一步，如履刀山。
我哪知，这一别，死生万里，却不是同江了别。
等我再回到山寨，我没有见过人间炼狱，可眼前的图景，让我再也想不到更好的形容。大片大片刺目的殷红蜿蜒遍地，好似修罗，丧心病狂地扑向我，啃噬我……我不该不听老人的话，不该带他回来，原来真的不祥，原来真是灾难……我倒在死寂的山寨前，不可遏制地干呕起来，直到苦水将我的眼泪逼仄而出。那夜，黑云遮月。
***
这座城市的繁华，远在我想象之上，也许是江了别在同我描述时，我只顾看他在杏花雨下翕合的樱唇，痴迷的眉眼，那如画美人，奈何竟是灭顶之灾。
我所到之处，路人唯恐避之不及，这失魂落魄的褴褛女子，可是我？可是昔日那个不可一世的廖晚央？我该如何，在这茫茫人海，寻得那袭袅袅白衣。
京都反复无常的天气忽的云雨压城，我来不及多想，匆匆遮过头顶，避到檐下。院里孩童们的歌谣缠着细雨，风一吹，扑面而来：
天家薄幸郎，楚楚倾人城，一笑一婆娑，羞煞美娇娘。
稚嫩的童声宛若魔音穿骨，我呆立在连天雨幕之中，倏忽落泪。
城里人人都知道帝都的沐王府里住着位风华绝代的美王爷，貌可倾城，羡煞女子。我想任何事物都是过犹不及的，就连过分的美貌也是过错，如若不然，他光鲜的生命里怎会招惹了我这样一个污点。纵使我尚存的羞耻心无时无刻不再提醒着我们的云泥之别，仿佛我靠近一步，就越发卑微了一截，可是我，终究要为我的家人讨个公道。
我能想到最烂俗的桥段就是惊了他的马，拦了他的车，任由蜂拥的侍卫将我掼在地上，满面狼狈，呼吸间都是尘土的味道。
姑娘还是一如既往喜欢拦人车马。人未动，声先至，清越婉转，淙淙流过耳边。我匍匐在地上，没由来的突然颤抖不止。
尔后的一切皆出乎我的预料，他接我入府，奉为上宾，只是对那夜的杀戮只字不提。他说，小央，你穿水红最是妖娆，那日摇曳长裙，生生迷了我的眼，乱了我的心。他说，小央，只要你忘了从前，我便把你捧做手心里的宝，护一生，疼一世。他的温软细语早已是这世上最动听的情话，将我溺毕其中。
从那以后，沐王府的下人们虽然对我恭敬有加，但却只唤我一声“晚央姑娘”，看我的眼神亦是暧昧不明，我忽然就想起那首指引我而来的童谣，稚子声声：天家薄幸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