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了别说我这双舞惯了刀枪的手，舞起水袖来却也别有一番风情，纤若青葱，柔若无骨，一个眼波流转，就不小心媚到骨子里去。我仰起缀满脂粉的小脸，看他始终胶在我身上的目光在这一曲了毕，蓦地迸发出绚丽的光芒。芙蓉帐暖的春宵，我只记得没入身骨的疼痛。
我是醉了、迷了、痴了，日日只见他温润笑颜，听闻他絮语焉焉，就连月下卓绝而立的颀长身姿也尽如泼了墨的画。我知道他为何忧愁，生在天家，免不了的名利相逐，更何况如今皇上病重，三位皇子便被推上了风口浪尖，几方倾轧。
夜里，我抚平他蹙起的眉，叹道，登高不易，莫若田园怡然。
他突兀的僵硬了所有表情，旋覆又轻轻叹了口气，拥我更紧，道，只怕我无心争高，也避不开这龙潭虎穴，你知道……你知道……
我见他欲言又止的模样，心中一沉。
原来他们口中的百姓，不过是可以随意碾碎的草芥。那日二皇子手下的暗卫为寻江了别而来，牵及无辜，灭了整寨村民。
他呜咽着将面如死灰的我嵌进怀里，一声叠过一声地道歉，可我什么都听不见，只觉得世界渐渐暗了下去，直至寂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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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开始吃斋念佛，夜夜浅眠将我折磨得疲惫不堪。多可笑啊，我所以为的滔天仇恨，不过是一个荒谬的失误，始作俑者恐怕早就记不得这件事的始末，唯有我心心念念，报仇雪恨。
夜半梦醒，江了别总是抱得我那样紧，仿佛嵌进他的身体，他颤抖着声音在我耳边发誓，小央，我定会护你周全。
又是一年杏花初绽，我逶迤了一个冬夏的泪，终于干涸殆尽。
那日我同丫头上山拜佛，摩肩接踵的人，有人踩脏了我新裁的衣裙，明艳艳的鹅黄，江了别说我最适合明媚的颜色，灿若朝霞便如斯。还没等我发话，身边的小丫头倒是一个箭步冲上去揪住了那人，恶狠狠的气势连我都吓了一跳，片刻又兀自莞尔，想我何时也沦落的这般娇柔。
肇事者是个男子，破布青衫罩着嶙峋的一把瘦骨，似乎风一吹就会散掉，我于心不忍，探手扶他起身。可是……可是……这张脸却叫我情何以堪！
我从没想过我会在有生之年再见到青檬，听他唤我一声阿央。
那场战乱，他奋力还击，虽是保了性命，却也盲了双目。
我该如何庆幸，我们与万千人之中，终未擦肩而过。
我带他回府，就像从前一样，惹来了雷霆万钧。江了别不肯再与我同房，我没了荣宠，势如山倒，可这些在我眼里早就算不得什么。我的邵华阁依旧日日笙歌，没有乐师，未见丝竹，可轻灵的歌声始终绕梁不绝，我将水袖舞到痴癫，含着泪一遍遍问他，表哥，好看么？阿央跳得好看么？
他对着窗外的方向，一个劲儿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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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夫说青檬活不过这个春天，积郁成疾，伤久不愈。
我眼看他一天天衰颓，像枝迅速朽去的枯木。闲暇时，我们会聊些普通不过的家常，他偶尔问及江了别，我沉默以对。其实我也担心他恨我，罔顾父亲为我们定下的婚约，一意孤行。可他总是怜爱地描摹着我脸部的轮廓，不着痕迹地岔开话题。
复仇的念头在我脑海中日益疯长，我求江了别送我到二皇子身边，我要手刃仇人。他眼中初见我的欢喜在这一句话后顷刻熄灭，我从未看过他那样冷若冰霜的表情，他说，我给过你机会，你若执意要去，我不拦。
我不知道江了别用了什么样的方法，让我成了二皇子身边的侍婢，夜夜红袖添香，无数个杀他的机会唾手可得，可我却乖巧的不像话，掌灯，研磨，兴致高时夸夸主子矫若惊龙的书法。
朝中局势我依着零星听到的消息也揣摩了八分，二皇子呼声渐高，似乎大势已定。
上元节宫中宴请，因了皇上的病情并未铺张，二皇子早早归来，身上却沾了不少酒气，我侍奉他更衣，自己竟先一步被他放肆的目光剥了个体无完肤。我转身欲逃，一双大手如铁钳般从身后将我环住，唇角一扬，笑得邪魅，老三让你来，不就是做这些？
霎时五雷轰顶！
随着裂锦声声，我袖中的短剑还未来得及出鞘，就听得门外有人呼喊——有刺客！抓刺客！
那道纤弱的身影，包裹在浓郁的夜色当中，蓦地让我伤了心。我的记忆里，只有一个人会这样用剑，那时候爹爹教我们雌雄剑法，我每日都陪着他在铺满落霞的山顶上习武，他的一招一式，我恨不能揉进骨子里。
夜里的风是那样刺骨，我瘫靠在廊柱上，只觉得背后的冷汗和着脸上的液体一同被它冰冻成了柄柄利刃，痛得锥心。
青檬死了。
我甚至为他觉得冤屈，他行刺的理由是我在很久之后才得知的，我的傻师兄为了让我心爱的男人得到天下，为了我那点遥不可及的幸福，将他的生命毫不犹豫地付之一炬。
可是，他却不知，我恨死了江了别。我迟迟不肯动手的原因，只是恶毒的想让他失了天下，再丢了性命。
也许连青檬也不记得他是怎样说漏了嘴，那日我们走后，寨子里突然闯进大批黑衣人，身手矫健，不问缘由，遇神弑神。
江了别曾对我说是二皇子寻他踪迹不得而迁怒杀人，然而寻人怎会连一句问话也无？这样拙劣的谎言，是以为我痴傻呆愣，还是料定我爱他已如命？如今这些都不再重要，只是青檬，连我都想得到的，聪慧如他，怎会不知。
我想，这辈子，我做的最错的事就是辜负了一个这样爱我的男人，可是情爱，又如何能以理评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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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皇宾天，二皇子荣登大统，沐王发配边疆，手中实权尽数收回。大抵鹬蚌相争的结果都是一样，万般尘埃落定。
离开帝都后我去过很多地方，青海雪原，苍烟大漠，一起的，还有青檬那把笨重的雄剑，而我的那把，不知被遗落到了什么地方。我试着去寻找它的下落，许久之后才在断断续续的梦中拼凑起一幅斑驳的图卷。
梦里那个男子被泪水湿了五官，却依然美丽得不可方物，苍白的颈上抵着一柄利剑，他说，小央，我和你不同，我从小受到的教育不允许我心慈手软，你知道若是当时我泄露了自己的行踪，归程遥遥，我恐怕死无全尸。
逐渐的，他的身上染了大片血渍，我试图阻止他继续再说下去，可他丝毫不曾理会，声音里添了嘶哑，不成语句，他说利用这种东西，有了一次，就没有办法拒绝第二次，你主动请缨，我便鬼迷心窍地允了。
最后他倒在血泊中，朝着我的方向喃喃言语，轻不可闻的声音，我却听得那样清晰，他说，我后悔了，自你从我马背上离开的那刻我就后悔了。
往事如烟，梦醒，空余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