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颜浩浩荡荡扬长而去，楚奈帛留在原地食不知味，半晌，他叹了口气，道：“都撤下去吧。”
飞鸾对着明颜的背影气冲冲骂了一句：“不知好歹！”
楚奈帛冷飕飕的眼风递过来，飞鸾不情不愿地闭了嘴，唯有拉长的一张脸还在替主人忿忿不平。
“是我对不起她。”
她这条命之所以能留到今天，只因当年暗杀者一时失手，她原本以为待在这个人身边是最安心的，可有朝一日事实大白于天下，她才知道原来自己但凡中途有一点异心，立刻就会变做他手中的亡魂一缕。
明颜不是那种能以德报怨浑身散发着普世光辉的圣人，她甚至还觉得自己有点睚眦必报的小心眼，对于楚奈帛，她没下重手已经算仁至义尽了。
朝中的一帮软骨头面对芷国的来势汹汹多半上书请求议和，不管怎么样，战事先停个三五年再说。
明颜摔了折子道：“有人天天在他们家门口耍大刀他们居然让我假装没看见，这一帮人是从蛋里孵出来的吗？怎么跟乌龟一个德行！”
陆非焉弯腰将那些摔散的折子一本一本捡起，道：“他们也有他们的难处，一旦打起来，各部便要全力以赴支持边线，大家现在都是勒紧了裤腰带过日子，谁也不舒坦。”
明颜沉吟片刻，道：“那也得打。”
他们需要休养生息，其他各国也好不到哪儿去，以这种弱唧唧的姿态求和，一旦开了头，更是后患无穷。求和不能干巴巴的白凭一张嘴，难道要扶休出钱出力去讨好他们么，这岂不寒了万千将士的心。
瘦死的骆驼尚且比马大，芷国再耀武扬威也不过是憋着一口涌到嗓子眼的老血死扛着，扶休连年打仗，难道他们就过了太平日子吗？
这就好比两军在战场上相对，你心里没底，对方其实也好不到哪儿去，谁先露怯谁先输。
更何况求和就一定能换来安稳吗，骆轻容那家伙半疯半癫，干出点什么丧心病狂的事都不稀奇，最稳妥的做法就是彻底打服。
陆非焉将折子收好放到明颜案头，退后两步，单膝跪地，微微仰起脸来，双目炯亮，道：“绥州各部愿听陛下差遣。”
绥州十郡地处扶休最北端，谈不上物阜民丰、天府之国，但也算得上节气分明土地肥沃，是个老天赏饭吃的地方。当年把此地封给陆家，一来是远离都城，不会对天子构成威胁，二来此地与芷国接壤，可起到震慑作用，再者也是感念陆家的开国功勋，不忍苛待。
可随着时间推移，绥州俨然成为国中国，逐渐与朝廷分庭抗礼，到了先帝一朝，已经成了不得不除的眼中钉。先帝大费周章尚未办成的事，到明颜这儿竟然不费吹灰之力，陆非焉简直是倒贴过来的。
明颜绕过桌案，扶他起身，“阿焉，我知道你的心意。”
六大柱国将军是扶休兵力的统领，但军权始终是握在帝王手中，除了禁卫，其余兵力皆是在有战事时即时整合调遣，不存在哪支部队是属于哪个将领的这种说法。
陆非焉虽然称臣，但直到今日，他也没有将军权奉上的想法。
那是陆家的军队而不是朝廷的军队。
相比于臣子，陆非焉更像是友军，是可以站在一起的伙伴，并非臣属关系。
明颜的话题一向前后不搭，这边还没研究出个所以然来，她却兴冲冲地话头一转，道：“阿焉，咱们去重华门的城楼上吧。”她看了看外面的天色，接着说道，“算时间也该到了。”
“谁？”陆非焉不明所以。
明颜拉起他奔到殿门口，停下脚步，装模作样地整整衣衫，轻咳一声，端着架子，好整以暇地从守卫面前穿过，仿佛刚才那个疯魔疯样的人完全不是她。
侍候在门外的太监宫女随即跟上，温弗居上前道：“陛下这是要去哪？”
明颜一看这阵仗就头疼，道：“不用跟着了，朕同鲁国公随处走走，有事要谈，你们跟着不方便。”
明颜还小的时候温弗居就敢拿陆非焉来调侃她几句，这老太监活成人精，眼光在陆非焉身上扫了一下，嘴角隐约露出长辈撞见了晚辈那点懵懂小心思的笑意，垂首道：“是。”
走远了明颜忍不住嘀咕道：“老家伙想什么呢，笑得古里古怪的。”
男孩子的心性理应都比女孩儿晚熟一些，尤其在这些风花雪月的事上，但陆非焉不知是不是有什么家族遗传，开窍特别早，在别的男孩子只知道弄哭自己喜欢的小姑娘时，他就已经懂得怎么在姑娘面前耍帅讨巧了。
反而是明颜自始至终在这方面不得要领，后知后觉得很。
陆非焉无奈地糊弄她，“可能是觉得你又不务正业，想劝你又不好明说吧。”
明颜：“瞎操心，这是不是就叫皇帝不急太监急？”
陆非焉：“……”
重华门与东顺门相对，也就是皇宫的后门，正经八百的人不会没事从这走，从这过的一般都是些内务杂事，比如运进宫的米面果蔬、布料木材，近来这发生的最大的一件事当属东方兰领兵围堵在此处，阻止女帝修缮正元殿了。
陆非焉跟着明颜登上城楼，极目远眺，远处是高高低低鳞次栉比的房屋，一条青石板路仿佛通天，从宫门前一直延伸至目力不能所及的地方。
明颜看得很认真，目光始终落在大路的尽头。
“陛下在等谁？”
明颜刚想回他，忽然间远处一辆马车往这边赶来，她当即截住话音，跑到城墙边缘，视线黏在马车上，随着车身的移动而动。
马车临近城下，明颜又蹬蹬地跑下城楼，等在城门后，守门的士兵正在对马车里的人进行盘问，突然见到明颜出现，齐齐行礼，心中暗自诧异。
明彦摆摆手，让他们免礼，道：“开门。”
城门打开，那辆饱受风尘之苦的马车缓缓驶进，还不待挺稳，里边便跳下个人来。
陆非焉惊道，“陛下小心！”，便要将明颜护在身后。
那人影一闪，灵巧地越过陆非焉，一股脑扑到明颜面前，大概是太高兴了，忘乎所以地双臂一合，把自己整个“挂”在了明颜身上。
守门的士兵都吓傻了，但秉持着非礼勿视的礼数，想看也不敢光明正大的看，只能用眼角余光偷偷揣测来人的身份。
“阿姐，我以为你不要我了。”
这一晃陆非焉看清了来人，不正是那个跟在明颜身边的小狼崽子，尖爪利牙的，厉害得不得了。
陆非焉解释道：“陛下现已荣登大宝，再这样称呼不合适吧？”
明颜揉了一把小九的头发，无所谓道：“随便他吧，喜欢叫什么叫什么，要我说阿焉你私下里也不必如此拘礼，我坐上这个位置，我们之间却远了一大步。”
陆非焉闷声不答。
小九眼里完全看不到除明颜之外的第二个人，踮着脚在她面前道：“阿姐你看我高了没有高了没有？”
不过才几个月没见，他就算再怎么抽条也长不出个花来。所有小孩子大概都盼望着长大，只有等真正长大了，才会幡然后悔自己没在无忧无虑的时候多赖几年。
长没长个明颜没看出来，这小脸蛋倒是比之前清减了些，腮边嘟嘟的婴儿肥不见了，紧绷出刀削斧刻的轮廓，有了少年人挺拔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