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明颜睡不着，提着刀出了营地往山上走。定九城本就建在半山腰，上山倒也不费力。她并非不累，但一躺下去就止不住胡思乱想，还不如上山把最后一点体力消耗完，回来倒头就睡。
明颜走到一半，遇到了位志同道合的朋友。
陆非焉大概是走累了，再不然他也可能不是因为睡不着，只是单纯的想跟大自然来一次亲密互动——尽管他们一路上无时无刻不是露宿野外。他看起来可比明颜体面多了。
明颜为了刻意消耗体力爬山不用轻功，实打实一步步走上来的，走之前还挑了把特别沉的刀。她走得气喘吁吁大汗淋漓，反观陆非焉——衣袍翩跹，屈膝往枝头一坐，萧萧肃肃，爽朗清举，拈一片叶子放到嘴边，一连串稀奇古怪却奇异悦耳的音符便从他嘴边流泻而出。
总有那么一种人，在你狼狈的时候偏要体面地出现在你面前，让你自惭形秽。
明颜打算悄悄离开，可惜她呼哧带喘的声音实在太大了，陆非焉也不知道生了一双什么耳朵，单听喘气声都能分辨出来是她。
“颜颜，你也来赏月吗？”
明颜眯起眼睛往天上一瞧，果然一轮硕大的银盘当中高悬，良辰美景在她这赶不上舒舒服服睡一觉，明颜挥挥手，“我不打扰你了。”
她继续上山。
陆非焉翻身下树，如轻羽飘摇，三两步跟在了她身后。
他们俩一前一后走了一路，眼前终于再也无路可走，明颜爬了半夜，成功登顶，然而她脑子依旧清醒得很。
明颜吐出一口浊气，呈“大”字形平躺在山顶上，彻底放弃挣扎。
陆非焉也跟着坐下来，问道：“你大半夜的跟自己较什么劲呢。”
明颜实话实说：“失眠。”
被树枝分割得支离破碎的圆月整个显现出来，巨大到让人心惊胆战，仿佛只要伸出手去，就可以摸到月亮冰冷的表面。
明颜一只胳膊垫在脑后，另一只往虚空里伸出，“我要去敲广寒宫的门。”
陆非焉：“一睹嫦娥仙姿？”
明颜：“讨点酒喝，不知道神仙的酒能不能让人长醉不醒。”
他们天马行空地聊着，谁也没提前一晚发生的不愉快。
从这个位置起身俯瞰，可以看到不远处一片黑黢黢的营帐，芷国与姜国的军队便驻扎在那。
明颜想起自己差点在泥石流下丧命，道：“尧国和依澜归顺时间尚短，如果骆轻容真想在这上面做文章，恐怕不好对付。”
陆非焉道：“定九城中尧国人与扶休人各占一半，骆轻容选在此处进攻，很可能将这些也考虑进去了，你的担心不无道理。”
明颜微微蹙眉，她将自己在草地上舒展开，尽量躺平，伸了个懒腰，终于涌上一点困意。她打了个哈欠，道：“阿焉，你刚刚吹的什么曲子，能再给我吹一遍吗？”
陆非焉应声，随手扯了片叶子，吹出的调子同刚才那支风格相近，却不是同一首，他调试了几回，搔搔头道：“刚刚是我随口编的，忘了怎么吹了。”
明颜转过身借亮端详他的脸，他的眼中蓄着一泓月光，晶晶亮亮，话音如春风温柔，一片薄薄的叶子在他手里也能发出如此美妙的乐音，真神奇。
这个人仿佛跟她生活在完全不同的世界，他们此时短暂的相遇不过是这些互不相干的空间错乱中的片刻交汇，相交之后注定分离，然后渐行渐远。
明颜昏昏沉沉中醒来，已是第二天大亮，她睡在自己的营帐中，行军床旁支起的简易小木柜上放着今天的早饭。
她明明是个重度失眠患者，居然能睡到怎么被人弄下山的都不知道。明颜嘬了一口粥，觉得有必要每天让陆非焉用他自创的吹十次八次不带重样的小调催她入睡。
只是这样好像又容易让人过度解读出点什么别的意思。
明颜在要跟陆非焉保持距离但还是总想跟他亲近之间苦苦斗争。
这天傍晚，芷国军再一次发起进攻。
这一次明颜总算发现了他们在占有绝对优势的情况下，定九为什么还会把城守成这副德行的问题所在。
军民不合，士气颓丧。这简直就是在消极抵抗。大家抱着早打完早了事，无论输赢都跟他们关系不大的想法在打仗，这还能有个好？
明颜把定九的守城将领揪来责问，将领除了不停请罪根本给不出合理的解决方案。
边线这一圈城池在和平年代同邻国往来密切，民风民俗渐渐融合，七国都没有禁止通婚的法令，长久下来几乎不分你我。
定九城中的这支驻军本身就有许多尧国人，先前刺杀明颜的那个尧国人大喊不做扶休狗，即便城中这些人没有那么极端，但也好不到哪去。
骆轻容正是抓住了这些人的弱点，大概是许诺了他们复国，报仇等等类似的这些，收买个把人心不成问题，而且都是无凭无据的口头承诺，简直稳赚不赔。
果然是一张利口打天下。
这一仗基本是靠明颜带来的人苦苦支撑。
明颜在后方坐不住，亲上前线操刀砍人，被一个丢了半条膀子仍然坚持不懈往城墙上爬的姜国人喷了一脸血，终于爆发了，“临阵脱逃以及消极敷衍者，一经发现，就地处决！”
此令一出，全军哗然。一万个不愿意也只能憋回肚子里，但不情愿总归是不情愿，蛮力镇压必然适得其反。
所以对面的芷国军还没打退，他们自己先窝里反了一波。
明颜带来的那支部队在山道伏击损失了一部分，如今还要劈成两半内外兼顾，士兵个顶个要劈成八瓣使，没多久便渐渐支持不住。
最后是陆非焉亲自杀了叛军中挑头的几个，那帮自发聚集起的尧国人群龙无首，这才溃如散沙，被控制起来。
城外的芷国军见时机尚不成熟，二话不说撤兵了。
明颜被这一仗憋得胸口疼。
陆非焉道：“从其他各城调兵？”
明颜点头：“从都旬等地调兵也可，但这段时间只怕骆轻容又要作出什么妖来。”
他们连夜召集各部商量对策，除了调兵似乎也没有什么行之有效的方法，大家一筹莫展地围着沙盘枯坐，忽然一个传令兵进来通报，说营帐外有人求见。
两军交战之处方圆数里凡是能跑能跳的踪迹全无，还有什么人会在这个时候找上门来。
明颜和陆非焉对视一眼，心里边突地冒出个念头，她问道：“什么人？”
“那人说陛下得见此物便会知晓。”传令兵双手将信物呈上。
明颜拎起那枚玉佩，食指拨了拨末端垂下的流苏，她的一颗心仿佛提起又落下，道：“让他们进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