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颜从观看台上下来，站在台阶下，骑手驭马从她面前逐个走过，明颜看得十分仔细，端着下巴细细思量，另一只手不自觉地转动着腕间玉镯。
陆非焉笑道：“马的体态还是远观更加清晰，你凑近了反而难以窥得全貌。”
明颜回首朝他弯了弯唇角，“是吗？”
阳光照在她明艳夺目的红衣上，她的笑容宛如枝头绽放的桃花，但这娇媚的笑意下一刻陡然转冷，明颜一边的唇角往下压了压，衬得这笑容的弧度愈发诡异。
她漫不经心地挥了挥手。
四周的侍卫陡然亮出兵器，除了陆非焉身边的那一小圈近身侍卫，几乎所有人都与他们兵戈相对。
陆非焉起身，将知春手里的刀推回了鞘中，凝眉问道：“你早有准备？”
明颜道：“你当初去乌店找我，可是为了能有今日？”
绥州有兵有权，自上一任鲁国公起就蠢蠢欲动，若是助她一个落魄的皇嗣登上帝位，便可捏在手里做傀儡，这天下表面上依旧姓明，其实芯子早被人掏换了。
陆非焉摇头，“若你勤政爱民，不擅宠那祸害，我愿辅佐你稳固扶休之百年基业，一统七国。”他切齿道，“可你都做了些什么！”
明颜轻“呵”一声，“你可真是为国为民，忠国不忠君，所以要替天下人除了我这祸害皇帝，换自己来当？”
陆非焉冷笑：“‘忠’字何用，我父亲便因愚忠而死，他一心为先帝效力，先帝却还是不肯放过他。”
“他死的一点也不冤屈。”明颜道，“我祖父曾奉先帝之名假意与太后一党结交，你可知你父亲曾私下里与我祖父说了什么？”
陆非焉蓦地张大双眼，“不可能！”
“他手握重兵不肯交还，扶休出征还需征借绥州兵马，阿焉，这些你心中早就有数，他若是没有二心，就该早早卸了兵权。”
陆非焉苦笑一声：“卸了兵权就能保他不惹上杀身之祸吗？”
明颜不作声了，她转动着手腕上那枚翠绿的玉镯，莹绿的光将周围的一小片肌肤也映成了绿色。
这答案不消她说，大家都心知肚明。
陆非焉问道：“你是何时做好的这些布置。”
她的行踪一直被他掌控，宫中各处几乎都安插了他的亲信，她是如何在这密不透风的监视下做出这些的。
明颜道：“我做了这些准备，却又时时刻刻害怕有这么一天。”
陆非焉牵了牵嘴角想露出个笑来，奈何僵硬的肌肉纹丝不动，最后只是变成了艰难的抽搐。
“你是同我一路走来的人，我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我们会有今天。”明颜闭上眼，抬手无力地挥了挥，“拿下。”
知春知秋护在陆非焉身侧，密不透风的剑法像是形成了一道屏障。
“住手。”陆非焉道。
“主公！”
“停手吧。”陆非焉侧身往前走了一步，整个胸前暴露在兵刃之下。
那样一个朝思暮想的人，此刻站在她面前，她心中却丝毫没有了波澜，仿佛方才那一吻已是诀别，有些戏，演着演着，不知不觉就成了真。
今日立冬，天牢中幽深的甬道点着长明灯，明颜曳地的裙角沾了些泥污，她手里挽着个食盒，只身往天牢深处走去。
末尾处一间牢房前，明颜掏出钥匙开了锁。这里冷冷清清无人看守，陆非焉面朝墙壁坐在里边。
他听到动静并未回头，手脚上的锁链窸窸窣窣动了一下。
明颜点起油灯，将食盒里的东西一一摆到灰扑扑的小几上，小几的其中一条腿比其他几条短了一截，整个桌面晃动了一下。
揪了点稻草垫好，明颜静静坐在小几对面。
半晌，陆非焉才起身走过来，闷不做声拿起筷子尝了口菜。
一桌子都是他平日里爱吃的。
明颜替他斟了酒，自己的面前却没有，陆非焉拿筷子的手停顿了一下。
“我回来有些日子了，却没能跟你好好吃顿饭。”明颜道。
陆非焉笑道：“吃完了这顿好送我上路么？”
明颜替他的碗里夹了几筷子菜，“我小时候特别羡慕你，总觉得你的生活就是我想要的，有疼爱你的父母，做什么事情的可以自由自在，即便是与你的兄弟姐妹姨娘们，也是和和气气的。”
陆非焉张了张口，喉咙发紧，抄起面前的酒盅一饮而尽，“我娘亲也是肉体凡胎，十几个女人同她争抢一个男人，你觉得她的日子真会那么好过？我娘夜里哭的时候我就替她擦泪，她摸着我的头只是喃喃怨自己命不好，第二天只消一起床，她就又是那个端庄贤淑的国公夫人。
“我有八个兄弟，而我并非嫡长子，我如今的一切可不是撞大运得来的。即便是这样，颜颜，你还羡慕我的生活吗？”陆非焉又替自己斟了一杯酒，他这次喝得慢了些，像在慢慢品着酒中滋味。
明颜道：“何必说破呢，我喜欢你身上那股子朝气蓬勃的劲儿。可能在阴沟里待的时间长了，就格外喜欢那种暖洋洋的感觉。”
陆非焉哂道：“谁又是干净的。”
那壶酒不知不觉被他喝下了大半，他原本只是有些苍白的脸色开始泛起青灰，额间渗出薄薄一层汗水。
明颜站起来，掸了掸衣服上沾的草屑。方才垫桌子腿的那团稻草大概被压实了，小几又呈现出往一边倾斜的状态，陆非焉一手捂着腹部，一手压在小几上，小几承受不住重量，倏地往一边歪去，杯盘碗碟带着菜肴撒了一地。
陆非焉身子一歪，也跟着侧倒在地上。
明颜往后退了一步。
陆非焉吸进去的气息极其微弱，反而是吐出来的气息浊重，他望着明颜桀桀笑了起来，“我没想到会是你亲手送我上路，有时我觉得你优柔寡断，顾虑太多，但其实你也挺狠的。”
明颜抄着手瞧他一点一点没了声息，腮边一颗泪珠无声无息地没入牢中潮湿发霉的稻草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