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英道:“你留着我,是因为愧疚吗?”
其实他们认识得更早些,那时候明舞阳并不知道苏英是谁。
夏夜的渭水河畔荡漾着歌女靡靡的嗓音,画舫的灯光映照在河面,如同在水中也勾勒出了一个偎红倚翠、脂粉环绕的世界。
明舞阳那阵子得了个营生,日日都要装得二傻子一样,旁人说什么只管回答是和不是,不能用这俩字作答的问题统统甩去一句“不知道”。她兢兢业业地扮演着昏君,所以偷偷溜出来花天酒地更是必不可少的功课。
她一路上招蜂引蝶,好不容易消停片刻,一抬头又瞧见了酒家小楼上凭栏远眺的白衣公子。
他举杯敬明月,脚下踏着凡尘,却像是跳脱三界之外,不沾染世俗中一分一毫的浊气。
明舞阳摩挲着下巴啧啧赞叹:“真是俊。”
护送的侍卫一见女帝这表情就知道要坏事,果不其然,她转身就差人去打探虚实,还分析的头头是道:“他既然与明月共饮,就说明是孤身一人,独酌虽多了几分意境,可也少些趣味,朕此时邀他把酒言欢,岂不快哉。”
侍卫:“……”呵呵,您说什么都是有理的。
……
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被一股脑从箱子底下倒了出来,明舞阳脑仁涨得生疼,险些站不稳。
她掩着面,缓缓蹲下来蜷缩成一团,什么天子尊严,统统见鬼去吧!
“苏英,我知道这些年你过的不好,我尽其所能,还是让你变成了这副样子。可我能怎么办?我只是想让你活着啊,哪怕只能远远地看着你,不能同你说话,不能同你笑,只能对你横眉冷眼,甚至对颜颜也不能表现出一点亲热的样子,可只要知道你还活着,我就知足了。”
如果可以选择,她宁愿跟他私定了终身,奔赴天涯再不回头。
苏英眼中没有一点光泽,他木然望着床顶的纱帐,缓慢却坚定地说道:“苏英但求一死。”
七天的祭祖期一到,所有人都恋恋不舍,唯有明颜早早打包好行李在马车上等着。
庙里的日子虽然也无趣,可总好过宫里千篇一律的生活,除了诵经念佛之外,若是有心,总也能寻出些乐子来。比如偷偷溜去后山林堵只冻傻了的野兔子,七手八脚地抹上黄泥烤了吃。
明颜怀疑慕白侍君来时可能没睡醒,愣是将一天的路程磨磨蹭蹭走出了两天半,这会儿回去倒是养足了精神,快马加鞭,也就用了大半天功夫就到了内城。
跟着赶路的宫人侍卫个个喘得脸色发白,只有明湛身边的那根“木头桩”面不改色,仍是直挺挺地戳着,脊背弯都不带弯一下的。
明颜撩开车帘,发现天比来时阴得更重了,乌云压在头顶,像是下一刻就会从天上直直坠下来,砸出个惊天动地的响动来。
长长的宫道上极安静,只有他们这队车马行人踢踢踏踏的脚步声。
明颜不曾出宫,不知道连接宫里与宫外的,竟是这样一条几乎可以称得上阴森的路。
甘泉殿的大门敞开着,明颜到了近前无由来心中一阵狂跳。
她刚一踏进去,奶妈便顶着两颗红肿的眼泡,噗通在她面前跪下。她一个劲儿把自己的脑袋往地上撞,不像是磕头,更像是自残。
明颜心里咯噔一下,扭头就往正元殿跑。
被打入冷宫的苏英是跟甘泉殿没有任何瓜葛的,即便是死,也只能在正元殿发丧。
按理说也就是一口薄棺材埋了了事,明舞阳却发了善心,虽然他不能进皇陵,自家的祖坟八成也是回不去的,可丧事还是要办得体体面面。
于是整个正元殿都被布置成了灵堂的样子,全然不顾这里边住着的活人。
灵堂中只有明舞阳一个人,她塌着肩,从来都挺得笔直的腰杆仿佛一下子失去了支撑,整个人看着有种摇摇欲坠的危险。
明颜慢慢走过去,轻声喊了句“母皇”,明舞阳被吓了一跳,回身看到是她,脸上才挤出一点点笑容。
明颜大概不知道自己有多么像苏英,尤其是她垂目不说话时,冷冷清清的样子简直如出一辙。
明舞阳不自觉就伸出手来,她想摸一摸这张自己只敢在梦里相对的脸。
当看到正元殿挂着的白幡时,明颜就知道自己真的无依无靠了,恐惧和悲伤一股脑涌上来,说不清是谁压过谁,在搞不清状况之前她不敢轻易地哭。
要是能找个地方靠一下,把满心的苦楚倾倒出来,那该多好。
明舞阳这个动作让明颜绷紧的神经松弛了一下,她顺势就走过去,要靠进明舞阳怀里。
可就在明舞阳的指尖将将碰到明颜时,她却如同大梦初醒似的,一把推开了明颜,神情陡然冷峻起来。
明颜踉跄了一下,她的脸颊上还残留着明舞阳指尖的凉意,这股冷像是浸透皮肤,无孔不入地钻进了她的筋脉血肉里。
原来她这么讨厌自己。
明颜绕过明舞阳,在苏英灵前跪下。
这一跪不知是多久,她哭哭停停,眼前的景物也开始模糊。
寒风穿堂而过,周围已是漆黑,她这才迷迷糊糊地发现自己从白日跪到了夜里。
明舞阳已经走了,与她相对的只剩下一个孤零零的牌位,它不会冲她招招手,露出个粲然生辉的笑容,问她“饿不饿,冷不冷”。而那个会这么做的人已经尘归尘、土归土,再也回不来了。
明颜想到这,正哭得投入,突然间一阵天旋地转,她整个人大头朝下,一下换了个好有难度的姿势。
明颜前一刻还悲痛不能自已,后一刻就被这无礼的家伙给激得怒火冲天,她一拳砸在那人后背上,喝道:“你做什么!”
飞鸾好似长了一身铜肌铁骨,这一拳打上去跟挠痒痒似的,他把明颜提起来扛在肩上,道:“你消停点,把人招来了我可不管。”
“你有病吗,哭丧你也管。”
飞鸾:“我没病是肯定的,旁人有没有病我就不知道了,哭也得有节制,小姑奶奶你跪了一天了,水米未进,这会儿感觉还不错?”
他说着足底生风,三下五除二就绕过墙头,将明颜带去了奈何居。
那个“有病”的人正坐在厅里等着。
他单手覆在左腿的膝盖上轻轻揉搓,脸色白得有些不太正常。
明颜被飞鸾往地上一扔,很配合地直接摔了个马趴。
楚奈帛隔着十万八千里,心疼的“哎哟”一声,飞鸾却是连个扶人的意思也没有,拍拍手站一边去了。
这对奇葩主仆关心人的方式还真特别。
明颜这会儿才觉出自己手软脚软,浑身都使不上力气,眼睛大概是肿的惨不忍睹,连带着视野都跟着小了一圈。
她在地上缓了一会儿,攒足劲儿才撑着身子站起来,问道:“公子找我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