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奈帛指指一旁的方桌,上边摆着四样精致的小菜,一副碗筷,另备了茶水和点心,还冒着腾腾热气。
“公主需得爱惜身体,吃饱了才能有力气接着哭。”楚奈帛给她斟了杯茶递过来。
明颜看着那只指节分明的手停在半空,他弱不禁风的样子像是连一杯茶水的重量也负担不起,不自觉地就上前接了过来,好一会儿,指尖才能感觉到杯子传来的热度。
飞鸾道:“我家公子怕公主在隔壁哭坏了身体,连夜把厨子给喊起来做了这些,公主可千万别辜负我家公子的心意。”说着,把筷子塞到明颜手里,拉她在桌前坐下。
方才冷透了不觉得什么,这会儿周身冻住的血液一点点在暖意中化开,麻木的痛感倏地复苏,明颜浑身颤了一下,手中的筷子“啪”一声落地。
楚奈帛弯腰想捡起来,无奈指尖在离筷子寸许的地方顿住,他苦笑一下收回了手。
“瞧瞧,像我这样的,就算能喘气,也活像半截身子埋进了黄土,你父君何尝不是种解脱。”
明颜一听到这种屁话,立刻瞪了过去。
楚奈帛立刻哄道:“苏英侍君定是舍不得五公主的,他这撒手一去,只留下你孤零零一个人,没有哪个做父亲的会如此狠心,想必他这么做是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吧。”
明颜垂头盯着面前的茶盏,睫毛轻轻扇动,平静的水面被砸下的眼泪激荡出一圈小小的涟漪,倏地荡开,又倏地消散了。
明颜问道:“我父君是怎么死的?”
飞鸾:“啊?”合着这人在灵前哭了一天,连这个都没弄明白。
楚奈帛递了个眼色过去,飞鸾心领神会,道了句:“我去添点炭。”
明颜不可能糊涂到这种程度,至亲的人去世,她就算再傻,问一句“怎怎么回事”还是会的。
楚奈帛知道她问的是苏英死的时候是否安详,这里他离得最近,又是个外人,没必要说些半真半假的话来骗她。
楚奈帛道:“他走的时候没遭什么罪,太医们用药给他减轻痛苦,你母皇……也一直守在他身边。”
突然,明颜“噌”地站起来,道了声谢,头也不回就走了。
楚奈帛在身后叫了一声,她像是没听到一样,疾行变成了小跑,一溜烟不见了。
“出去拿炭”的飞鸾两手空空地踱进屋来,望着明颜消失的方向颇有些担心地问道:“公子,你说那傻孩子能听懂您刚刚说的话吗?”
楚奈帛道:“深宫里长大的孩子,在尔虞我诈中待得久了,即便不懂得什么,直觉也比寻常人敏锐得多。她若一日听不懂,我再说一日就是,若一月听不懂,那我就说一月,一年听不懂也无妨,时间长得很,权当是逗个闷子。”
飞鸾:“……”他家公子就这点好,心大,就算是天塌下来也能缓缓再说。
此时尚未宵禁,沿途偶尔能看见几个跑腿的宫女太监,远远地看到明颜,先是互相低语几句,继而都跪下来行礼。
明颜没搭理她们,只管往甘泉殿的方向去,刚刚在楚奈帛那里逞能,没能吃上几口东西,现下倒有些后悔起来。
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雪地里,忽然看到远处的一个雪团成了精,一蹦一跳地往她这边来。
等到再近一些,能看到雪团精生了两只黑葡萄似的眼睛并一条粉扑扑的舌头,明颜叫道:“九斤!”
雪团子跑得更欢快了,三两下到了她跟前,人立起来给她作揖。
九斤再怎么乖巧毕竟是个畜生,这宫里的规矩纵使是人也经常出错,若是没人带着,九斤是断不会私自跑出来的。
明颜往前一瞧,果然看见了奶妈。
奶妈臂弯里搭着条半新不旧的棉氅,看来已经在这等了很长时间。
明颜知道,她是怕自己伤心,所以才特地带着九斤过来。
奶妈把棉氅给她披上,道:“公主一去就是一整天,走时穿的又少,老奴实在放心不下。”
明颜道:“我没事。”
正元殿虽然极偏僻,但若是要回甘泉殿,就需得从御花园前的宫道穿行,而那里离着幸昌宫极近,明颜打心眼里膈应那个地方,所以带着奶妈绕了个大圈,打算从御花园后边回去。
路上宫灯闪烁,明颜的思绪也跟着不知飘去了什么地方,忽然她瞧见有两盏宫灯乘着风晃晃悠悠升到了半空,漂浮了一会儿,又往更高的地方去了。
明颜揉揉眼睛,以为自己已经恍惚到这种程度了。她问奶妈道:“你刚刚看见了吗?”
奶妈左右环顾了一圈,轻轻点头,道:“瞧是瞧见了,公主,这地方恐怕不宜久留,我们还是快些离开吧。”
隆冬干燥,烛火乃是大忌,平日里厨房和值夜的宫人都需得格外小心,哪里还能容得下这么明目张胆的玩火。
明颜心道要遭,果然奶妈的话音刚落,转角处便有人影晃动。
九斤的耳朵忽的立起,低呜着追了上去,等到明颜反应过来,它已经蹿出去老远,根本叫不回来了。
这时候只听拐角传来几个女孩子惊慌的叫喊声,而当中最为熟悉的一个,不是旁人,正是明羽的。
什么叫屋漏偏逢连夜雨,这些倒霉事简直像是预谋好了似的,接二连三的在同一天到来。
明颜快步上前,就见明羽被几个丫头护着,一个小太监捡了根木棍挡在最前面,一副要跟九斤殊死搏斗的样子。
九斤见这种场面,先是示威几下,继而狂吠起来。
犬吠声在空旷中传出老远,明羽慌了神,一个劲儿掐那小太监腰间的软肉,道:“你倒是让它给我闭嘴!要是把人招来了,到时候要你们好看!”
明颜将九斤抱起来,还没等开口,明羽指着她鼻子破口就骂:“好你个丧门星,你爹刚死你不好好守孝,居然还带着条狗招摇过市,我看你的孝心和良心都被狗吃了吧!”
这要是放在平时,明颜狠狠心说不定还能忍,可是今天她的忍耐力已经撑到了极限,明羽这句话就像是在她这根紧绷的弦上又加了一把力,“铮”的一声,弦应声而断。
明颜冷笑道:“大姐偏偏在这种日子放孔明灯玩,不知道母皇听了会作何感想。”
明颜脸登时白了一层,却不肯落半点下风,道:“我给苏英侍君往天上送信呢,让他保佑你能活得顺顺遂遂,可千万别出了什么岔子。”
她细眉一挑,只拿半拉眼珠子看人,这德行实在是太欠揍了,明颜怒道:“你放屁!”
明羽被她这粗言鄙语吓了一跳,花容失色地抚着胸口说不出话来:“你、你、你!”
明颜话落的瞬间就要冲上去揍她,被奶妈拦腰拉住,这身形一顿的空档,明羽却好像反应过来了,推开宫女,冲过来抬手就要往明颜脸上招呼。
明颜打架的套路久经磨练,这种女人惯用的扇耳光、揪头发在她眼里根本不够看,可她现在一手抱着九斤,又被奶妈拦住了腰,有本事也使不出来,这一掌落得又快又疾,眼看就要贴上她脸颊,她便只能微微偏过头去,闭上眼睛硬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