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元殿了无生气，原本奈何居里那唯一一点人间烟火如今也没有了。
清冷空荡的房间里，家具缺三少两，连杯子都凑不出一整套。
明鸿宇用一个破口的茶碗，盛了茶，递到明舞阳面前，“陛下见谅，这地方实在是拿不出什么招待的东西来。”他叹了一声，道：“早知道我后半辈子会在这地方过，之前便该派人好好将这修缮一番。”
明舞阳负手而立，昏暗的室内，她的龙袍也跟着黯淡了几分，她垂下眼去，显出眼角几条细细的纹路，“朕明日让人来修。”
明鸿宇绽出一抹笑意，仿佛对自己身处冷宫的境遇毫不在意，他看着明舞阳，那是他全部视线的落脚点，“陛下这是还在关心我么？”
明舞阳从满头镶金嵌玉，非龙即凤的发饰中轻车熟路地摸到一只不起眼的簪子，上好的盘山古玉，通体莹白，只在顶端有一点扎眼的碧绿，雕成了一只青鸾鸟。
这支簪子虽然也不算俗物，但跟她如今的配饰却格格不入，它立在一堆价值连城的珠宝中，显得清汤寡水。
“这是你从嘉王府回来后送我的第一件礼物，还记得吗？”明舞阳将它放到明鸿宇掌心，却被他一把抓住了手腕。
“陛下日日戴着，我怎会不记得。”
明舞阳道：“朕不是不顾念我们的夫妻情分，是你做的太过分了，你想要什么，朕的天下吗？”
明鸿宇忽而喉头一哽，呆呆望着明舞阳，道：“我想要陛下心里只有我。”
明舞阳轻嗤道：“明念才多大年纪，就死在你手里，还有那个怀了孕又撞墙而死的宫女，难道你以为朕看不出她死之前被人下了‘失神散’么？苏家上上下下近百口人都死了，朕只是想让他活着，你却一定要置他于死地。你清除异己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明念也是朕的孩子？有没有想过明颜失去了父君该如何度日？你要的朕给不了你，但你扪心自问，走到今天这步，你真的只是想要朕的一颗真心吗？”
明舞阳幼时桀骜，一群孩子里她总是最夺人眼球的那个，一身红衣，朝气蓬勃如盛夏怒放的蔷薇。这样的姑娘，必不是个好相与的，可这样的姑娘，却被先皇指给他，成了他未过门的妻子。
他爹知道这个消息后一点也不高兴，唉声叹气，怕儿子吃亏，事实也证明了他的担心是有道理的，他三番四次在明舞阳那吃瘪，却从来没想过要打退堂鼓，竟是越挫越勇，一颗心全栓在了那姑娘明媚的笑容里。
他认为自己终有一天能打动她，两个人恩爱不离，霜雪到白头。
可他等来的是什么？一个又一个男人被接进宫里，环侍在她周围。她对这些男人的心意几分真假他不知，可他知道除了苏英，另外两位侍君是她用来调和众臣，稳固帝位的。
她的位置坐得不稳，他便竭尽所能帮她坐稳，可是到头来，她却怕嘉王府一家独大，左右朝政。
他从未想过什么专/政夺权，把持朝野，他只是想让她眉眼间常带笑颜，纵使身居高位，也还能做个烂漫少女。
后来，他发现他替她料理的脏事越多，她看他的眼神就越疏离。帝王称孤道寡并非没有道理，他们不会容许身边有这种智多近妖的存在。
他们之间的信任，尚未建立，便轰然破灭。
明鸿宇道：“陛下找来个道士大闹幸昌宫，并非是为了找出什么陈芝麻烂谷子的证据对么？”
他没想到明清唯装疯卖傻十几年，就是在等着机会反咬他一口，当他知道那道士是明清唯找来，引明舞阳翻出明念旧案时，他便觉得这个人不能再留了。
他自认取人性命这等事做的已至纯熟，如今内外一团乱，打点妥当不会出什么岔子，可是没想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明舞阳放手让他们闹，等的就是他出手这一刻。
明念的案子过去这么多年，早已查不到什么有力的证据，但毒害侍君却是条实打实的罪名，单单这一项，即便取不了他的性命，也足以让他离开皇夫之位。
明舞阳挣脱他的手，五指抚上他的脸颊，她掌心带着一层薄茧，摩挲在脸上有些微涩涩的感觉，“这些年辛苦你了，朕会常来看你。”
这便是，要将他弃若敝履了？
明鸿宇忽而笑起来，越笑越癫狂，整个身子都跟着发抖，他笑到眼角流泪，来不及揩去就又流出来，看着像哭，但嘴里发出的还是张狂至极的笑声。
明舞阳后退一步，看他笑到重心不稳，从杌子摇摇晃晃跌坐到地上，青衫沾了尘，他便席地而坐，整个人攒成簌簌抖动的一团。
良久，他才渐渐收声，抬头问道：“浣儿，自始至终，你有没有信过我？”
明舞阳盯着他脸颊方才蹭上的一小块污渍，想伸手替他擦去，然而手指动了动，却还是拢在了袖里。
天家人眼里只有两种人——“有用的”和“没用的”，谈何信任呢？
她搜肠刮肚找不到一句可以搪塞的话，便只是重复道：“你早些休息吧，朕会常来看你。”
她踏出房门时，听到瓷器落地炸开的声音。
***
明颜手里得了特权，下手毫不留情，那边明鸿宇一倒，围在嘉王府周围的猢狲轰一下散开，嘉王府的枝枝蔓蔓，连带嘉王，一并入狱。
扶休的朝堂，在多年之后，终于迎来了又一次洗牌。
明鸿宇手中握着扶休三分之一兵权，好在明舞阳早有准备，在下令肃清时已经将明慕白回调，而明鸿宇那部分兵力远离凤凰城，来不及救援。
明颜最近睡在书房倒也方便，桌案上摞起来的折子足足能挡住人的视线，她一回来不整理到夜半三更是绝睡不了的。
每当这个时候，她便万分怀念楚奈帛，可是这厮自打跟她闹了别扭，竟然连这边也撒手不管了，每天大爷一样在那看书弹琴，好不逍遥。
她说想捋捋，他就这么晾着，让她仔仔细细从头到尾地捋，简直心宽得不行。
明颜自认这事她也就占了“鲁莽”这么一条错处，也不想想她打架是为了谁，好心当成驴肝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