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的暖阳落下，照在山巅的一石桌、一蒲团，以及蓝衣公子阴沉沉的脸上。
此处在沈台以北五里，地势略高，可以将城墙之前的战况尽收眼底。
蓝衣公子身后侍立的人两股战战，那人只觉裆/下一暖，便有一股热流顺着裤管流了下来。
腥臊之气弥漫开来。
他身子一软，随即扑在蓝衣公子身前，行了个五体投地的大礼，“国君，国君，求国君饶臣一命。”
蓝衣公子捏着白玉酒杯，声音甚是平和地对随从说道：“去探探到底是怎么回事。”
片刻后来人将刺探到的消息一一禀报，他每说一句，那尿裤子的大臣脸就白一分，到最后竟是全无人色，浑黄的眼珠中布满血丝，他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
这一仗本是芷国占了上风，骆轻容今日心情好，特地来瞧瞧魏乙的二十万大军是如何进驻沈台，谁知看到的竟是这样一幕。
芷国军方寸大乱，被扶休赶来的援军冲杀得如同丧家之犬，人数上的优势仿佛不存在。
骆轻容蓦地起身，一脚踹翻石台，玉盘瓜果叮当落地，器皿砸了个粉身碎骨，他轻嗤一声，道：“一个女人，一个孩子，挑了你们二十万大军？废物！”
大臣磕头如撞钟，额下的山石染了血色，“国君饶命，国君饶命。”
骆轻容厌恶地瞥他一眼，道：“拖下去蒸了喂狗。”
大臣在一叠声的哀呼求饶中被拖了下去。
骆轻容微微挑眉，望向大势已去的芷国军，他的目光最终落在城下围聚的一小撮人中，略带回味地品了品那个名字。
“明、颜。”
***
明颜没有等来戈昕霖的命令，她等来的是从都旬赶来的数万大军。
可是那一刻，她心中的悲哀竟大过欣喜，若是明翼能再等一会儿，只一小会儿，他是不是就不会死了？
她跳下马来，与冲杀的士兵逆向而行。
明翼正安安静静的在城楼下等着她，他的白衣沾了血，露出来的半张脸却甚是安详。
她跪到明翼身前，抬手摸摸他的脸，凉意像长针一样扎入指尖，她猛地一缩手，忽然间天旋地转，浑身的力气都仿佛被抽干了。
倒下的那一刻，她模糊地看到戈昕霖打马而来，他的嘴开开合合，似乎是在喊她，可她却什么也听不见了。
明颜的伤势看着狰狞，却并未伤及要害，只是失血过多，又悲思过度，好好坏坏的，再三反复。她原本应该静养，可明翼的尸身不能等。
即便是请了人将尸体做过简单的处理，此时又是三九天，也依然不能长久保存。
她是同明翼一道来的，自然也要一道回。
回程时小九跟她坐在马车里，他缩在角落，一直哭一直哭。
明颜坐不住，只能在马车的小榻上垫了厚厚的褥子，拥被半倚着。马车每颠簸一下，她便疼得夹一下眉头，不一会儿衣服便被冷汗打透了。
小九见她这个样子本想上前，挪了几步又缩了回去，抱膝蜷缩在马车的一角。
他哭得鼻头红红的，止不住地抽噎。
明颜按了按太阳穴，道：“闭嘴。”
哭声一下被掐断，然而他方才哭得太过投入，不是说停就能停的，他强忍着，可还是不时地要抽搭一下。
明颜的脸再也绷不住了，她无奈地问道：“你能告诉我你在哭什么吗？”
小九惶恐地看她一眼，道：“我应该再快些的，我错了，你别不要我。”
他这一路，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她又怎么忍心苛责，这孩子竟是将明翼的死跟她受伤都当成了自己的过错吗？
明颜道：“你快把眼泪擦干了，弄出个人样来，鼻涕眼泪都糊一块了，你不嫌恶心啊。”
小九的关注点根本就不在这些，他弱弱道：“阿姐……”
明颜叹道：“跟你有什么关系，那是太子哥哥自己选的。”
说到明翼，小九嘴一扁，哭得更加投入了。
他一直住在东宫，明翼也愿与他亲近，除了明颜，他便是他最亲的人了。可他为什么，为什么就偏偏晚了那么一步。
明颜忽然“哎哟”一声，小九果然停住了，紧张地看着她。
明颜捂着肩头说道：“怎么办，我的伤口好像裂开了。”
小九抹了把脸就要上前查看，他刚摸着小榻的边缘，就被明颜一捏手腕，将他整个人都带了过去。
小九一下子趴在了小榻上，下巴磕在榻面上，得亏上面垫的褥子厚，倒是不怎么疼。
明颜顺了顺他的毛，道：“你已经做的很好了，我们得有多无能才会把本该自己承担的责任强加到你身上，小九，别想了，太子哥哥的死跟你没关系。”
小九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蓝汪汪的眼睛像是都被泪水冲淡了。
明颜捏捏他的脸蛋，道：“都瘦了，等回宫得给你好好养养。”
沈台的围虽然解了，但没有明舞阳的命令戈昕霖不得班师。经此一役，芷国也是元气大伤，一时半刻不会来犯。
明颜同邵凡夫护送明翼的灵柩回凤凰城，这一路气氛低迷，行至京畿，随行的人中更是连个敢大声说话的都没有了。
明舞阳和明鸿宇俱坐在金殿上，明颜垂首跪在殿中。他们静静听着她将沈台的事情用不疾不徐，甚至不含半点感情的声音叙述了一遍。
明颜半晌没听到动静，便悄悄抬头去看。
明鸿宇没有什么变化，直身坐在那儿，如同泥塑石雕的一般，也不知道是不是他惯要在人前维持气度，她目光倏忽一偏，落在他微微颤|抖的衣袖上。
他现在定是恨不能过来一掌拍死她吧，可他作为皇夫的身份却容不得他这么做。
明舞阳便没有了这许多顾忌，她几步从石阶上下来，当中踉跄了一下，然而很快稳住身形，大步流星而来，一巴掌将明颜打得头偏了偏。
“我让你护送他去沈台，你却扶着他的棺椁回来！你当初是怎么跟我说的，你都忘了吗！”
明颜咬牙不作声。
她母皇大概觉得死的是她就好了。
这几日风餐露宿，明颜的伤口并未得到好好诊治，路上的确开裂了几回，只让医官草草处理了。
此时肩头与后背传来刺痛，因为明翼新丧，她穿了一身白衣，明颜能感觉到肩头有股热流涌出来，想必血把衣服也染湿了。
她狠了狠心，在偏头的空档一口咬在舌尖上，很应景地吐出一口血来，惨兮兮往地上一瘫，几乎连跪也跪不直了。
明舞阳再度举起的巴掌终是停在了半空，片刻后，她身子忽然一晃，御座旁的明鸿宇一拍椅背，鬼魅般掠过来，将明舞阳摇摇欲坠的身体揽进了怀里。
方才问话时明舞阳屏退了宫人，大殿上只有他们三个。明舞阳终是抑制不住，嘶吼一声哭了出来。
明鸿宇小心托着她的后背，让她趴在自己胸口，他眼中的心疼一闪而过，紧接着被阴郁替代。
明颜顿了顿，轻声道：“望母皇保重龙体。”
明鸿宇道：“滚！”
明颜勉强撑着出了明玥宫。
紧接着太子发丧，举国哀悼。
她死气沉沉地躺在床上养伤，动也不想动，哪儿也不想去，只要眼睛一闭上，就是白色的衣袂一晃而过，然后是自己撕心裂肺喊着明翼。
她侧了个身——太疼了。
小九得了军功，被破例留在了东宫。
若是单论沈台一役，她非但无过，尚且有功，只是太子一死，整个扶休都乱了套，明舞阳甚至自那天起生了一场大病。
她精心培育明翼十数载，是希望在自己百年之后由他登上帝位的，可到头来却是一场空。
大家的惶恐与怨愤总需要一处发泄的地方，责怪芷国太遥远了，说王子濯鲁莽，他已经付出了全军覆没的代价，若是再往后找，怕是要找到同意明翼出征的明舞阳身上了，谁敢指摘天子？
所以零零总总归结起来，将矛头对准明颜是最无可厚非的了。
一个为了邀宠而巴结上太子，口口声声说要护着他的不受宠的公主，她把太子带走，却没能全须全尾的带回来，难道不该受万人唾骂吗？让国之根本动摇，这可是弥天大罪。
渐渐的，她被传成了心怀叵测之人。
如今皇储虚空，三位皇嗣皆有可能继位，所以说，她将明翼带走，并让他死于沈台，便成了筹划已久的阴谋。
明颜听了简直无言以对。
奶妈絮絮叨叨将这些外面的事说给她听，她也知道明颜听了会难受，可这些她早晚要知道，早一天总比晚一天好，与其让人打个措手不及，不如提早做好准备。
明颜厌烦地摆摆手，翻了个身，脸冲里，道：“等我身子好些再想吧，脑子疼，不想想那么多。”
过了一会儿，她又道：“嬷嬷，你讲些有趣的事来听听吧，我睡不着。”
宫里上上下下都在忙着太子的丧事，哪里有什么有趣的事，不过这么一想，倒是让她想起一件，也算不多有趣，只能说是新奇吧。
奶妈道：“太子殿下不是一直属意施大人家的女儿？那位施小姐倒是个重情重义的人，她与太子殿下已有婚姻，如今太子殿下走了，婚约自然就解除了，可她竟然在昨日入宫，恳请陛下让她跟太子殿下完婚。”
明颜倏地坐了起来，“冥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