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头的士兵被眼前的景象震呆了。
明颜半个身子探出墙外，几乎要随着一同跳下去，被戈昕霖拦腰一把抱住了，“请公主节哀！”
明颜推开他，背靠着城墙慢慢滑落，她指着戈昕霖说道：“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你为什么不拦着他！”
戈昕霖双拳紧握，道：“太子殿下只是让我退兵，并没有……并没有说……”
明颜憎恨自己为什么不早一点发现，明翼心怀仁慈，可也是在女帝身边长大的，他骨子里未必没有傲气，堂堂一国太子沦为阶下囚，这样的侮辱他怎么能够忍受。在那之前他也是进退两难的吧，可她却还在跟他赌气。
城下人发出一阵嘈杂的声音，魏乙大概是在懊恼他的军功就在眨眼的功夫丢了一半，但无论如何，即便没有了明翼，此一役对他们来说也是全胜。
戈昕霖向城下望了一眼，反身回到主位上，他眼中虽然含着哀恸，却并未失仪，身后数千将士都在看着他，有的人眼中已经含泪，他们甚至不约而同地哼起了扶休的葬歌。
事情发生的太过突然，芷国人并没有太大的动作，像是愿意留给他们时间用来消化这一切。毕竟无论明翼生或死，结局已不可逆转。
戈昕霖定了定神，开始按照明翼之前的吩咐安排城下的士兵打开城门。如果有可能，他宁愿战死杀场，也不愿向敌人打开城门，可明翼当时对他说的话犹在耳畔，他说道：“如果能用少数人换来多数人的性命，我希望戈将军也能做出一点牺牲。”
那时他还在心中不忿他的妇人之仁，归降的确是条生路，可他们也许终其一生都将不能再回到扶休，只能苟延残喘，如同蝼蚁一样地活在异国他乡。魏乙虽然答应了不杀降，但战俘向来没有什么好下场，唯一值得欣慰的便是城中百姓能够得救。
他当时只是迫于太子之命才不得不从，心中却并不服气，可原来，他说那番话时已经抱定了必死的决心，他身先士卒地告诉了他什么叫做牺牲。
他望着天际耀目的阳光，深吸一口气，开始下达命令。
忽然，一直瘫坐在墙边的明颜一跃而起，她掠过城墙，足下带了轻功，刹那就到了戈昕霖眼前，她举起手中紧攥的东西，咬牙道：“不许撤！”
戈昕霖知道明颜向来同太子亲厚，她受到的打击比军中任何一个人都要严重，他道：“来人，带公主下去好生休息。”
几个女兵刚要上前，明颜却抽刀猛地一扎，刺进了戈昕霖身后的城墙中，铁石相击，发出一声尖鸣。
周围戈昕霖的亲兵顿时哗然，明颜挡在他身前，以刀身将他同外人格挡开，几乎等同于将他圈在了自己与长刀之间，这架势，是要挟持戈昕霖了。
他们刚刚失去了太子，难道还要再失去一位高级将领吗？如果真是那样，那么不等芷国来降，剩下的士兵便自发溃如散沙了。
明颜用余光扫去，见那日曾用重弓射杀芷国传令兵的小军官已经将箭矢对准了她。
他便是戈昕霖的亲兵之一吧。
戈昕霖喝道：“炎鹤，不得放肆！”
那小军官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将弓弦松开了。
明颜凑近他，低声道：“我不想把事情闹大，你马上下令，调邵凡夫到北门来。”
她如今可以信任的，仅是明翼带来的那一千禁卫军了吧。
戈昕霖道：“公主想做什么？”
明颜将虎符举起，“太子哥哥一直都很信任你们，他知道自己不懂，所以即便手握虎符也从来不随便掺和军中的事，怕是只有在刚才，他让你撤兵时才把这东西拿出来过吧？可它现在在我手里，这东西不是可以号令三军吗？从现在起，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得撤兵，不得打开城门！”
这东西怕是明翼纵身跃下墙头时落下的，不知怎么就到了明颜手中，可它并不是到了谁手里都有号令三军的作用。
戈昕霖知道她现在心里不好受，可也不能由着她胡来，便让左右退开，尽量不给她造成威压，他轻声道：“太子殿下宁愿一死也要换城中百姓安然，此时我们若是不退兵，太子殿下的牺牲岂不是就没有意义了？”
明颜猛地往前一贯，巨大的冲力带着戈昕霖重重撞在城墙上，她以手肘抵着他的脖子，道：“戈昕霖，你是不是怕死！我哥死了，你们却要窝窝囊囊的去投降，他心系天下百姓、万民苍生，那是他的事，我可不管！我刚刚说的话你听见没有，调邵凡夫回来！”
“将军！”有人见状便要上前。
戈昕霖挥挥手，示意他退下，道：“听公主的，将邵将军调到北门来。”
那军官领命下去，戈昕霖顿了顿，轻声哄道：“公主不必怕，即便是到了芷国，我们也会保公主无恙，末将虽不才，但也定会想办法送公主回国。”
明颜双目赤红，眼中却并无泪水。戈昕霖一开始只当她是害怕，毕竟她在这里最亲的就是明翼了，如今明翼一死，她便毫无依靠，也难怪她宁愿相信随行带来的邵凡夫也不相信他了。
可此时再一细看，戈昕霖又觉得那不像是怕，她眼中有的，更多是愤怒。
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当中一人下马，快步走上城来。
他来到戈昕霖近前，行了一个军礼，道：“末将邵凡夫领命前来。”
明颜和戈昕霖两人正处于一个怪异的姿势，邵凡夫定然也是觉得奇怪，但面上却未显露出来。
明颜道：“邵将军，是我让你来的。太子殿下的事情你已经听说了吧。”
他们行军月余，从凤凰城一路来到沈台，途中与明颜跟明翼接触最多的便是邵凡夫了。他听闻明颜这样说，便有些难以自抑地垂首跪了下去，声音颤了颤才稳住，道：“是。”
明颜道：“戈将军要下令退兵，东城门应该也收到了消息，不知邵将军如何看待此事？”
邵凡夫蓦地抬头，他虽然也不愿退兵，可军令这般下达的，他们也只能遵守。军人的职责便是服从，个人情感，甚至是非对错都要退而居其次。
明颜这样问，是想让他公然对抗军令吗？
他看向戈昕霖。
与明颜的对峙中，戈昕霖是处于下风的，这明眼人一看便知，他开始只当是戈昕霖和明颜闹了什么矛盾，却没想到已经严重到要分列两派。
难道一方主降，另一方却主战吗？
明颜久久没有等到他的答案，她突然敛起方才剑拔弩张的气势，叹了一声道：“邵将军，我不为难你，我知道你军中有一行的人尽是高手，是我母皇暗中安排保护太子的，我现在想向你借那一百人……不，五十人吧，你借我五十人。”
戈昕霖隐隐预感到了什么，他直了直身子，盯着明颜道：“公主要做什么？”
明颜并不理会他，接着对邵凡夫说道：“你去挑五十人来，告诉他们此行有去无回，愿请不畏生死的忠勇之士同我一道为太子殿下报仇雪恨。”
戈昕霖同邵凡夫俱是一惊：“公主！”
明颜忽而将刀拔了下来，喃喃道：“我回不去了，我护送太子而来，却把他留在了这里，我还怎么回去面对我母皇。”
邵凡夫原本是单膝跪地，听闻此言，不由得腿一软，颓然地双膝跪了下来。
太子之死，他也难辞其咎。
明颜道：“既然我已死不足惜，那么我拼死也要为太子哥哥做点什么。我就是不肯这么认了，我还要再搏一搏。”
她微微昂起下巴，双眸中的坚定让人不禁为之一凛。
戈昕霖倏忽间竟要动摇了。
邵凡夫道：“末将愿随公主前往。”
戈昕霖问道：“如何做？”
明颜转头望着城下的黑甲军，道：“准备绳索，我们从不显眼的地方荡下城去。”
戈昕霖恍然明白过来，“你的目标是魏乙？”
明颜点头道：“他现在就在城下，此时芷国以为胜利在即，已是骄兵，决想不到我们会有这样的举动。若我杀了魏乙，芷国虽然人多势众，然而群龙无首必定大乱，你趁此机会在城上发动进攻，芷国不会逞一时之勇，定然败走。”
戈昕霖惊诧道：“什么？下令进攻？那你们怎么办？”
明颜凄然一笑，“还能怎么办，跟着那帮孙子一起死呗，便宜他们了，让我跟太子哥哥一块替他们陪葬。”
戈昕霖猛地抓住明颜的手腕，他不知使出了多大的力道，只是觉得她如同指间流沙，明明越抓紧消逝得越快，可他还是控制不住自己想要紧紧把她抓在手里。
戈昕霖涩声道：“我知道公主武艺超群，但此行并无十分把握，若是……我是说‘若是’，若是不能成事，公主又当如何自处？”
明颜将自己的手臂挣了挣，没能挣脱，这人正睁圆了眼睛像是要把她拆吃入腹，根本没在意自己的手劲儿有多大。
明颜的语调已逐渐轻快，她这种死灰复燃的调节能力大概是绝无仅有的，她道：“戈将军又要跟我说百姓的生死存亡那番大道理了吧，我耳朵好使，刚刚都听进去了。
“太子薨逝于两军阵前，难道就不许几个有血性的人为太子报仇？若是将军发现我们不能成事，便让弓箭手将我们射杀，到时候把事情往我们身上一推，来个死无对证，你们继续开城投降，能保得一人是一人。”
戈昕霖刚想开口，明颜便打断他道：“你反对也不行，这事我做定了，不要再拿万人生死来压我，我已经尽我的可能考虑到了，至于他们最终是生是死，我并不关心。我在意的人都关心不了了，又哪里来的余力去管他们呢。”
戈昕霖咬牙，话音几乎是从齿缝一点一点往外蹦：“成或不成，两条都是死路？”
明颜两指微曲，在他肘部一点，戈昕霖顿觉臂上一麻，钳着她的那只手忽而松开了。
明颜回身冲他笑了笑，“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