鏖战一夜,将至黎明时,城墙下垒起的尸骨已有半人高,鲜血沿着尸身漫延数丈远。
城上的士兵也损伤不少,清扫战场时尸体往城下运了一趟又一趟。
芷国人大概没有想到耗了数日,扶休仍然有这种战斗力,他们攻城失败,气急败坏地派人来喊话。
“城上的人听着,不要再做徒劳的抵抗,若是你们现在投降,我军尚可网开一面,保你们城中所有人一条生路,如若不然,破城之日,便是屠城之时!”
那人的嗓门极大,激战过后,所有人都精疲力竭,城上城下几乎没有人声,这人的一声喊叫不啻平地一声惊雷,将所有人都震慑住了。
今日的攻城战让芷国损耗不少,对方的主将怕是发怒了吧。
那人重复着方才的话,接连喊了三遍,这才收声。
城头忽然鸦雀无声,片刻后,不知是谁先发出了第一声,紧接着,嘈杂的窃语声逐渐响起。
戈昕霖面无表情道:“各位将军,麻烦整顿好你们部下的军纪。”
此言一出,各位百夫长、千夫长纷纷往自己所带的部队走去,片刻后,鼎沸的人声才被压了下去。
明翼的脸色有几分惨白,明颜这时收了刀走过来,她的衣襟裙角满是鲜血,一双手也被染得鲜红,同明翼站在一起仿佛两个极端。
明翼瞥她一眼,道:“下去换身衣服。”
明颜把那柄已经卷刃的刀往墙外一扔,有些赌气地瞪了他一眼,扯身下了城墙。
戈昕霖安排好战后事宜,这才陪着明翼一同走回营帐。
明翼道:“戈将军,他们说的话你都听到了?”
戈昕霖点头道:“听到了。”
“可会言出必行?”
屠城这种做法太过残忍,又极易丧失人心,这么多年,也只在扶休开国时出现过一次。明翼几乎不敢相信芷国会做出这样的决定,想必是他们的抵抗已经大大出乎芷国军的意料之外,所以才想用这种话来诱骗他们投降。
戈昕霖道:“魏乙这个人,嗜杀成性,他既然能说得出,大概也会做得到吧。”
明翼眼中燃起的星点希望倏地熄灭了,他慢慢踱下城墙的石阶,机械地走着。
戈昕霖安慰道:“那帮百姓出城时,芷国正在集结兵力往北门攻来,南门正好空置,他们说不定已经逃出去了,我们只需要再坚持些时日,或许可以等到援军。”
明翼并未接言,这些话说给全军的士兵去听可能还会重振士气,让大家觉得守城尚有希望,可小九不过是个孩子,能寄托在他身上的希望又有几分呢。
如果他真能越过芷国的防线,即便搬不来救兵,能逃出活命也是好的,只是他那么小,自此之后无人庇护,怕是又要过回之前受人欺凌的苦日子了。
芷国像是要给足了他们思考的时间,接下来的几天他们不再进攻,而是日日群情高涨地在城外唱着扶休最有名、也是流传最为广泛的一支思乡曲——《离人歌》。
唱这首歌要用到扶休土语,跟各国通用的官话不同,扶休土语的卷舌音缠绵不清,普通人一时半会儿学不来。
这些人大概是临时被抓来顶缸的,把好好的一首歌唱得荒腔走板,若是不仔细听,压根就听不出唱的是什么。
芷国人这是打起了感情牌么?
然而效果也并非没有,有些心智本来就不坚定的士兵起先听到“屠城”,而今又因曲生情,思念故土,一来二去就无心再战了。
军营中甚至出现了一小撮人要联名上谏戈昕霖,请求弃城议和。
若是被招降,即便不死,他们也成了叛国之军,还有何颜面再回到扶休?兵败唯死而已,但投降却是连军人的尊严也一并输掉了,戈昕霖盛怒之下打算杀了那几个人,却被明翼拦下了。
“牺牲的人已经够多了,何必再自相残杀,将他们关起来好好看守就是。”
其实无论杀或不杀,这种情绪都如同瘟疫似的在整个沈台城中蔓延开来。
大街上随处可见因饥饿倒地不起的百姓,军营中的吃食由三餐减为一餐,清汤配着可以数清的米粒,一碗碗分发下去。
凡是能下肚的飞禽走兽全都绝迹,即便是在白日,城中也如同空无一人,除了细碎的呻、吟,竟无半句人语交谈。
他们一天天等下去,援军始终未见踪迹。
待到那一战之后的第八日,芷国军失去了耐心。随着一声令人绝望的鼓声响起,城下的黑甲军如同群狼奔来。
明颜颓唐地坐在帐中,听到鼓响,提刀就上了城墙。
沈台到都旬的距离,快马来回两日足矣,即便是小九没找到什么代步工具,八天也足够他到达都旬领着援军返回了。他既然没回来,那就代表他再也回不来了。
明颜喉头哽住,一口郁气不上不下,她登上城墙时,戈昕霖和明翼已经在了。
她这八天没跟明翼说过一句话,此时也只是淡淡扫了他一眼,便站在女兵营的旁边,时刻准备着对敌。
芷国军在进攻前,再一次重复了那段“劝降”的话,“屠城”二字的余音久久盘桓不去。
明翼望着东方,在那里,一轮红日刚刚跃出地面,新的一天伊始,而他身后的军民面临的却可能是生命的终结。
他在戈昕霖耳畔低语了几句,倏地,戈昕霖那如同壁垒似的面部出现一丝裂隙,继而便褪成如土一般的颜色了。
明翼寻常都是在城楼观战,而他此时却走到了雉堞边缘。他今日未穿铠甲,只一袭白衣,如同国殇。
明颜想劝他后退,他这个样子,几乎等于是在城头给芷国人立了个靶子,万一对面有小人射暗箭,很有可能伤到他。
然而她到底还是没能开口,只是往他的方向挪了几步,打算随时应对突发状况。
明翼对城下人说道:“劳烦请魏将军来见。”
明颜心头一沉,他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是要投降吗?
这一战对于军人来说,事关荣誉与生死,可对于他们来说,却关乎着扶休今后的命运。
他是扶休未来的国君,若是落到芷国手中,会是什么结果呢?会像楚奈帛那样,成为两国之间政治的牺牲品,成为一方牵制另一方的筹码吗?
明舞阳是那么骄傲的一个人,她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吗?
传令兵拨转马头没入人群中,很快,远远的就见一根红盔缨从黑漆漆的人头中往这边挪来。魏乙骑在高头大马上,越众而出,他这一身金甲熠熠生辉,被保养得极好,像是每片鳞甲都有人精心擦拭过一样。
他的左右前后簇拥着亲兵,在城下几百步的地方停住,道:“太子殿下,想通了吗?”
明翼道:“魏将军,你之前说的话可还作数,若是我们弃城投降,你可保城中人性命无虞?”
魏乙笑道:“自然作数。”
明颜道:“那我再加上一条,入城之后,请将军善待他们,不得打骂,确保他们能饱食餐饭。”
这个关头,明翼说什么魏乙都恨不得猛点头,攻下沈台,就等于打开了通往扶休的缺口,况且扶休的太子爷也会落到他手里,即便这会儿他开口要座金山银山,也由他去好了。
魏乙脸上已显出得意之色,道:“太子殿下仁慈,扶休能有您这样洞明世事的储君实乃天大的福气。”
明颜发现戈昕霖在听到明翼这话后并未变色,他还是拉着那张脸,像是到了洪荒末日一般,怕是明翼刚刚已经同他说明了自己的想法吧。
明颜快步往明翼身边走去,道:“哥,我们再等等吧,能拖上一时半刻便是一时半刻,说不定会有转机。”
明翼摇头道:“不了,之前是我痴心妄想,颜颜,对不起,我不该让小九去冒险,如果他留在城里,至少现在会是平安的。而且你看看,我们的将士哪里还有余力再战,短兵相接下仍逃不了战败的命运,等到那时,城中无辜的百姓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他言毕转身,目光延展到悠远的前方,身边的将士不在他眼中,城下十数万敌军不在他眼中,山川树木不在他眼中,乃至天地万物都已不在他眼中。
这一战会以这种结果落幕并不奇怪,让小九混在百姓中出城的计谋恐怕是明翼平生做过的最歹毒的一件事情了吧。
明颜紧紧握住手中的长刀,她说过会替明翼挡下一切肮脏不堪,可到最后,却是他始终护在她身前。
她打定主意,如若城破,她即便粉身碎骨也不会让他受辱。
恍神间,忽然眼前白影一闪,明颜本能地伸手去抓,却只来得及触到他衣料的边角。
明翼便如同一只白蝶,从城头决然一跃,跳了下去。
明颜呆愣了片刻,直到看见他铺在城下的身体漫开一滩鲜血,才像怕吓着他似的讷讷轻叫了一声:“哥?”
他没有回应。
明颜才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她凄惶的声音几乎在一瞬间撕裂所有人的心肺。
“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