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百姓不在乎谁得了天下,他们平生最大的愿望不过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盼着年年有个好收成。
城中的青壮年男子操着农家院里随处可见的锄、镐、榔头,自发地聚在一起,同前来镇压的军队相对而立。
城外是虎视眈眈的芷国军,城里又频频发生暴动,就算戈昕霖麾下这两万人是铁打的也有些扛不住了。
一个高壮的黑脸汉子说道:“将军,你就放我们出去吧,城里的粮食已经不多了,我们出城还能给你们省下些吃食。这仗你们打还是不打,怎么打,都同我们没有关系,我们只是想求个出路。我们有妻儿有父母,不能放着他们不管啊。”
那领兵而来的军官约莫四十岁上下,饱经风霜的脸上竟然还颇有特色的留下了两圈高原红。
他接了戈昕霖的命令,如果劝说不成,那便只有动用武力了,可这么多人,一旦动起手来,他们又只能打压,不能大开杀戒,到时候场面能不能控制得住,谁也不好说。
那军官道:“敌军来犯,你们作为扶休子民,理应奋起反击,保家卫国,怎可在这个时候退缩。外面被芷国人围得水泄不通,你们出得去又如何,怎么知道他们不会将你们赶尽杀绝。”
人群里有人说道:“我们不过是些平头百姓,杀我们做什么,倒是一直留在城里,说不定会活活饿死,如今粮食已经供应不上,再过几天,难道让我们吃人吗?”
史书上不是没有过“易子而食”这一笔,村民的话音一落,所有人都沉默了。
如果真的到了那一天,他们会怎么做呢?是打开城门投降,还是要做出那种灭绝人性的事情?如果投降,那这些天的抵抗岂不是都没有意义了吗?
大概连军中的士兵也被这句话动摇了,他们交头接耳地窃窃私语着,手中紧握的长|枪也不再像方才那般笔直了。
那军官指着方才讲话的人,道:“将这个人给我带出来。”
那人面露惊恐,举起镐头挡在身前,后退道:“你们要做什么?”
士兵冲进人群捉拿他,不免跟周围的人推搡起来,那帮汉子也个个都是血性男儿,这一下便被激怒了,军民混战作一团,将沈台城中最宽阔的一条街道堵得死死的。
那军官忽而下马,抽刀出来,挡开几人,一把将方才说话的汉子拽住,怒道:“妖言惑众,扰乱军心,其罪当诛!”
他一刀将那人头颅斩下,提在手里。
骚/乱的人群霎时静默了。
他们反抗是为了活命,谁也不想还没等到饿死的那天就先把命搭进去。
“谁若再做抵抗,下场便如同此人!”
军官把那颗头颅一扔,它滚过的地方自动辟出一条通道来。
那些人分立两边,谁也不敢上前。
等到军队转身离开后,才听到身后爆发出一个女人掏心掏肺的哭号。
明颜听到此事,不由瞪大了眼睛,她转身去看明翼,出奇的是竟没在他脸上看出太多情绪来。秋日的猎场上,明翼还曾为一头怀孕的母鹿落泪,才相隔短短几个月的时间,他竟练就了铁石心肠吗?
明翼紧抿着唇,半晌才吐纳一口,道:“这事怕是不会这么了了。”
果然,到了夜里,戈昕霖帐中接到密报,有数十人打算从南城门边上的小门偷偷溜出去。
他当即命人将那些人捉拿了回来。
营中空地上,男女老少几十号人被全副武装的士兵团团围住。他们如同罪人一样,双手缚在身后,垂首跪着。
戈昕霖站在这群人面前,似乎在思索着该拿他们怎么办。
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明翼和明颜自然也被惊动了。
明颜很怕戈昕霖下一刻便说出句“将他们全都杀了”这种话来,那样恐怕只会加剧军民之间的矛盾。
明翼忽然道:“既然留不住,那就随他们去吧。”
戈昕霖没想到明翼会这么说,惊道:“若是放了他们,其他人必然效仿,到时候大家全都涌出城去,我们还守什么。城中百姓虽然未受过训练,但在交战时搬运石块,做些补给还是可以的,我们失去这批人手,守城岂不是难上加难。”
明翼沉声道:“你随我来。”
他将戈昕霖带入了自己营帐中,明颜也跟了过去。
明翼道:“放老弱妇孺出城,男人留下。”
明颜不待戈昕霖发问,便抢道:“可出城也不一定是条生路,芷国人会放过他们吗?”
戈昕霖也同时向明翼望去,等着他的答案。
明翼:“正因为同样生死未卜,所以不是任何人都有这种胆量的,戈将军之前说的大规模逃逸,我觉得不会发生。”他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又道,“他们皆是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人,芷国倒不一定会赶尽杀绝,这么多人出城,必定会引起混乱,我们可以趁这个机会安排人进去,让他逃出求援。”
戈昕霖思索片刻道:“人选是个问题。男人一定是芷国人首先要防备的,可女子似乎也行不通,他们知道扶休有女子从军。”
就在这时,一个稚嫩的声音脆生生响起:“我去。”
明颜心脏猛然一缩,蓦地看向小九。这个贪睡的小东西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爬起来穿戴整齐,小马尾依旧扎得歪七扭八,可明颜却顾不得去嘲笑他了。
明颜道:“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
小九脸上的稚气仿佛在一瞬间褪|去,他仰起脸来,目视面前三人,道:“我年纪小,不会引起他们的注意。”
这话的确不假,谁会想到扶休竟然将城中数万人同未来国君的性命都压|在一个孩子身上呢。
明颜把他拽过来,怒道:“你给我闭嘴,回去睡觉!”
戈昕霖的目光在小九身上转了两圈,朝他招招手,“你过来。”
明颜挺身挡在前面,道:“戈昕霖你想干什么,他只是个孩子,这事他做不了!”
戈昕霖向明翼看去,这位以仁爱著称的太子殿下年纪并不大,他甚至尚未弱冠吧,早先听说太子聪慧,可他以为他也只不过是擅长舞文弄墨而已,没想到两军阵前他面不改色,而今天,他把他叫进帐中也是早有打算的吧。
此时他年轻的面庞一半暴露在跃动的烛火下,一半匿在阴影里。他一言不发。
戈昕霖暗暗想道:“恐怕他在听说城中百姓暴乱时就已经猜到了会有今天,也已经拟定了人选。”
明颜诧异地看着明翼:“哥?你说话啊?”
明翼的声音紧涩,可这不妨碍他字字清晰地说道:“用几十人换几万人,我也不知道这么做对不对。”
明颜瞳孔蓦地一缩,难以置信道:“你早就打算好了?”
明翼:“颜颜你冷静些,他们出城不一定会死,我只是想赌一赌。”
明颜将小九紧紧护在身后,步步倒退着远离他们,“小九是我的人,我不同意你们这么做!再说他懂什么,即便能出去,离这里最近的都旬也在几百里之外,他一个人怎么找去?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忽然,她的衣角被人轻轻拉动了一下。明颜回过头去,见小九眼睛弯弯,笑得如同两道小小月牙,“阿姐放心,我认得路的。”
他们来时路过都旬,只是单这一趟,他就已经全都记住了吗?
小九从明颜身后走出来,明颜想拉住他,但被明翼拦下了。
戈昕霖拍拍小九的头,道:“你来我帐中,我告诉你待会儿该怎么做。”
明颜望着小九离开的背影,觉得自己像是在看着他去送死。这多可笑啊,几万成年人竟要推一个孩子出去做英雄吗?
他出城之后,可能连今晚也活不过吧。
然而他们并没有太多的时间去思考这件事情,那帮想要出城的百姓刚刚散出去不久,芷国便又一次发动进攻。
这一次他们并非像前几次一样佯攻,而是集结大部分的兵力,直往北门攻来,大有誓在今夜拿下沈台的气势。
难道是他们已经料到了城中的窘境?
这一战的拉锯明显比前几次短暂许多,芷国人没过多久便推至城下,有的甚至攀上了城墙。
戈昕霖紧急调派人手增援北门,可其余几个城门的情况也不乐观。
明颜心中窝了一股火,不由分说就提刀上了城墙,刀刀狠绝,刃刃诛尽,她几乎杀红了眼。
她手里这把刀不过是随便配的,算不得什么好兵器。新鲜的血液从身体里喷出来,带着灼人的温度,刀刃没过多久就卷了。
这道城墙是他们最后的防线,如果被人攻上来打开城门,他们就全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