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呼啸,此时已是月上中天。硕大的玉盘苍白地悬挂在墨染的空中,城下尸骸遍野。
方才低落的士气因为这次胜利重新高涨起来,大家将手中武器举过头顶,振臂高呼。
然而这些情绪并没有感染到明颜他们。
明翼始终注视着芷国军退去的方向,黑甲士兵如同潮水一样,慢慢消失在天地交界的一线。
戈昕霖的脸上也看不出得胜的喜悦,待确保芷国军离开之后,他便命人做了些战后的清点,反身回了帐中。
明翼追上去问道:“戈将军,两军对阵的第一仗尤为重要,为何芷国会在这个时候收兵,他们打到城下,却不强攻进城,难道是他们遇到了什么不得不停战的事情吗?”
戈昕霖一路往回走,一路有人聚过来,他们大抵都是些军官,看样子是想同他汇报今日守城的情况。
明翼不是那种不会察言观色的人,见戈昕霖那还有一堆事等着,也不便再多问,只好带着明颜先回了营帐。
小九这种小豆芽菜自然是不能带着上战场的,明颜将将撩开帐帘,便见一个小小的影子从里边飞扑过来,到他们近前才勉强刹住。
只见他眼神犹豫不决地在明翼跟明颜身上来回转,大概是在思考着要扑到谁的怀里比较合适。
他不敢在明翼那造次,明颜再怎么大大咧咧、蛮不讲理,也是女人。他这颗因为留守了一天再次见到他们而雀跃不已的心,跳着跳着就冷了下来。满腔讨好得不到纾解,小九委屈巴巴地望着两人。
明颜走过去,坏心眼地捏了捏他面团团一样的小脸,“小乖乖,你自己待在这里怕不怕?”
小九忙摇头,不想被明颜看轻了,可摇到一半又猛地点头,抬起湿漉漉的蓝眼睛来望着她,道:“怕,你们明天带上我。”
明颜食指戳在他脑门正中,戳得小九身子往后仰了仰,“小鬼头,心眼真多。”
明翼在旁看着两个人你来我往的“过招”,压在心头的郁气忽而消散,他笑道:“颜颜你这是捡到个宝,该知足才是。”
小九一听这话,忙不迭地沏了两杯茶,表忠心似的递到两人跟前,一副“相信我,我很能干”的表情。
明颜接过茶来,轻轻呷了一口,道:“你要是想帮忙,就要快些长大,长高长壮,变成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那时候姐姐才能把重要的事情托付给你。”
小九听懂了,神情黯淡下去,这又不是他能控制得了的事。
这一仗他们可以说是大获全胜,伤亡极小。芷国军是在刚刚攻上城墙时退兵的,他们原本做好了要打一场硬仗的准备,谁知道对方雷声大雨点小,费劲巴力闹出点动静,竟然没什么作为就自己收声了。
但是这一交手,才能感觉出双方实力的悬殊来,芷国就是用人堆,也能堆出架人梯爬进来。可他们呢?坐吃山空。粮草、兵械总有用完的一天,得不到补给,早晚会被拖垮的。
戈昕霖心里隐隐生出不好的预感。
然而不久之后,这种糟糕的预感就成了现实。
一夜刚过,还没到正午,便听到擂鼓声又起,明颜坐在行军床上,心也跟着这一下下催命似的鼓声越跳越快。
这什么情况?芷国人有病吧,他们都不休息的吗?
今天芷国倒是没那么大阵仗,他们将部队割裂成一个一个小方阵,有恃无恐的往沈台靠近。
待到他们接近弓箭手的射程范围内,城上便落下一排排箭矢,芷国军见后也不硬闯——你放箭我就后退,等到不放了我再前进。
这是什么猥/琐的打法?
明颜扒在城墙上,特别想破口大骂——这他娘的还要不要脸!
明翼同戈昕霖的脸色一样黑如锅底。
明颜怒道:“他们这什么意思,要打就打,不打滚/蛋!”
明翼看了戈昕霖一眼,发现他正巧也往这边看过来,他刚想出声,却发现喉咙紧涩,清了清嗓子才勉强找回自己的声音,道:“他们这是想拖垮我们。”
频繁交战,不给城中士兵休息的机会,这种小规模的进攻用不了多少人,芷国军可以轮番上阵,可是他们不行。他们本来兵力就少,四个城门哪一个也不能松懈,一旦应敌,就要全军上阵。
芷国虽然不打算强攻,但是面对不断往城下推进的军队他们又不得不防,难不成还真能眼睁睁看着他们走到城下吗?这样一来,箭矢的损耗又是一笔。
芷国这是要逼得他们弹尽粮绝。
一连三天,都是这种打法,尽管戈昕霖已经下令尽量在有把握的时候射击,确保不浪费箭矢,但神射手不是一天两天练就的,能有那种准头的射手一个行中还不足一成。
明翼从凤凰城带来的那支千人军可算作是他的护兵,如今也留了下来,依然由邵凡夫统领。他目前被戈昕霖派去驻守东门。
这四个城门中唯有南门背后环山,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算是受敌最轻的。
第四天,黎明时空中开始飘起小雪,等到了辰时,雪片已如鹅毛,纷纷扬扬,将天地染成一色。
芷国军大概是见天公不作美,而沈台又等同是拔了毛放进锅里的鸭子,怎么也飞不了,索性就停战了一天。
王子濯虽然不在,但他们议事依然是在中军主帐。
邵凡夫道:“不如趁此机会,将太子殿下送出城去。”
闯连营他们不是没有试过,打从芷国军围城的第一天起他们就想办法往外闯,可无一例外的,那些派出去的士兵全都被芷国给摁死了。
他们可谓是将这四周围得密不通风。
戈昕霖道:“如果能出去固然是好的,可就怕不会遂了我们的愿。”
明翼坐在主位,营帐正中是燃着的炭火,星星点点的火光如同呼吸般一明一灭,他望着那点微末的火光,没有说出什么“我誓与将士们同生共死,血战到底”的豪言壮语来。
他道:“无论是谁,只要能出得去,沈台就还有希望。”
本以为在这种天气里芷国会有所松懈,他们悄悄派出一支队伍从敌军最少的南门出去探路,然而等了许久,那队人就如同悄无声息的消失在了寒风之中一样,有去无回。
最后一点希望也被掐灭了。
明翼有点悔恨让明颜跟着他一道来了,或许他应该刚到沈台就安排她离开。她原本也只是打算护送他到这里,可是如今,谁也走不了了。
明颜正跟小九围坐在饭桌前等明翼回来。他已经去了整整一上午,眼见已到未时,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吃过东西。
小九这孩子饭量奇大,一天到晚跟只嗷嗷待哺的狼崽子似的,这会儿只能看不能吃,可把他熬惨了。他几次三番想要伸手偷偷去拿,都被明颜眼尖地发现,一巴掌给拍回去了。
“太子哥哥还没回来,你饿一会儿能死啊?”
小九一扁嘴,只好把手指放进嘴里,咂么着抵饿。
明翼在帐外站了半晌,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不那么丧气,这才进门。一对上明颜和小九那两张笑盈盈的脸,他也不自觉跟着弯了弯嘴角,埋怨道:“怎么还没吃,等着我做什么。”
明颜摇头晃脑道:“礼不可废,太子殿下都没用过午膳,我们怎么能那么不懂事。”
小九为了能尽快开饭,十分狗腿地用袖子替明翼擦了遍座位,又把碗筷递到他面前。
明翼道:“小九跟你可是越来越像了。”
明颜凑近道:“哪里像?怎么像?狗腿吗?这小东西还不及我十分之一呢。”
明翼点点她鼻尖,笑骂:“德行。”
小九终于等来了自己那份吃食,捧着小碗跑到一边吧唧吧唧吃得喷香。
明翼看着桌上的饭菜,不由皱了一下眉头——统共两个素菜,主食是几块巴掌大的小饼混着菜叶。他的饮食必定是全军最好的,如今连他都要吃这些,那将士们吃什么,百姓们吃什么?
夜里,芷国再次进攻。
原来他们并不是打算趁着大雪停战,而是发现了更好的游击方法。夜间人的视力下降,射箭的准头不如白日。他们白天养精蓄锐,换成夜间出动。
如此持续了两日,军队中已有怨言。
士兵们精疲力竭又不得饱食,徒劳的守着这座城不知要到什么时候。
百姓们更加惶然,许多受不住的聚集在一起嚷嚷着要求出城。这些男女老少在城里闹得不可开交,起先戈昕霖还有耐心派人去劝说,可奈何遇到的是这等关乎生死的大事,谁也不肯让步。
派去游说的士兵回来如实禀报,戈昕霖冷笑两声,道:“一帮刁民,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