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看芷国气势汹汹的带了这么多人来，居然也想兵不血刃，不战而胜？
扶休的军队自上而下都被明舞阳养出了一股子傲气，军人的荣誉比性命更重要，他们又怎么会因为咋咋呼呼的几句话而弃城投降。
但明颜却在戈昕霖岿然不动的表情中看到了一丝犹豫——明翼在这，无论是战是降，能保住他才是根本。
明翼对前来护送他的亲兵说道：“你们带公主下去吧，我就在这，哪也不去。”
亲兵面露难色，去看戈昕霖。
戈昕霖冲他们摆摆手，道：“听太子殿下的。”
于是他们又往明颜这边望过来。
明颜在明翼身侧，攥着他的衣摆道：“哥，你在哪我就在哪。”
明翼拂开她：“胡闹！”
明颜握紧了腰间佩刀，在城墙上严阵以待的军队中扫视了一眼，道：“我不比他们差。”
明翼深知妹妹的性格，叹道：“罢了，随你。”
传令兵待说完那番话后便静待城上的答复，谁知人家根本不理会他，那人顿觉脸上无光，怒气冲冲地又高声喝道：“二十万铁骑足以踏平沈台，识时务的还可免去皮肉之苦……”
蓦地，他张大了双眼，不可置信地往城楼上看去，定格在他生命中最后的一幕便是沈台土灰色的城墙与之后的落霞满天。
戈昕霖淡漠地望着从马上栽下的传令兵，道：“聒噪。”
传令兵的喉咙正中插着一支青色尾羽的箭。尽管自上往下射箭有着不可言说的优势，但那传令兵所在的位置并不算近，相隔百步之外的距离，居然还能射得这样精准，明颜不禁往戈昕霖的身旁望去。
那个士兵手里拿着一张重弓，比寻常弓身大出一圈，弓弦竟能赶上手指纤细的女子小指那般粗细。
这一箭无异于宣战。
芷国的先头部队微微骚动，很快，传令兵举着令旗赶到，城下的部队忽而发出一阵摇山憾海的喊杀声。
三排士兵手持一人高的盾牌护送着身后的攻城车缓缓往城下推进。
戈昕霖的面部表情终于不再是古井无波，他注视着城下的人海，高高扬起的右手忽的落下，“攻！”
一时间，箭如雨下。
投石车上的石块浸了火油，在发射前用火把点燃，即便是在白日，投出的一刹那，也如流星划过天际，一个接一个落入敌军之中。
惨呼声夹杂在冲天的杀气之中，盾墙被砸出缺口，便会自动有后来的人补上，尽管速度缓慢，但芷国军队确实在一步步地靠近。
攻城战中强攻一方的损耗巨大，即便明颜这个什么都不懂的门外汉也能一眼看出。
芷国竟然拼上用人海战术也要接近沈台，为的是什么？
他们大可以将四周一围，耗上个把月，或者更长时间，待到城中粮草断绝，饿殍遍地，这座城也就不攻自破了。难道还会有不在乎自己损失的将领吗？
明颜问道：“这当中全部都是芷国人吗？”
戈昕霖也察觉出异样，道：“或许不全是。”
尧国弱小，面对扶休，几乎没有胜算。如今，明颜倒是能想通一点为什么他们拼死也要跟扶休叫板了，或许他们并非出于自愿。
如果有人将刀架在你的脖子上，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大概任谁也会拼命吧。
芷国的这支先遣军中，十有八九都是尧国人吧。芷国这般做法等同是拿了尧国做肉盾，自然不在乎牺牲多少。
明翼道：“他们这么急着攻城，恐怕也是想速战速决。”
明颜道：“难道我们还有援军？”
明翼：“虽然我们现在传不出消息求援，但他们若是围城数月，消息怎么也会走漏，沈台之后的都旬，定谷，春涿，珞头四城兵合一处，未必不能与他们抗衡。”
可那是多久之后？明颜怔了怔，往黑压压的芷国军中望去，不知道他们能否坚持几个月，而数月之后的光景又会是怎样的？
弓箭手换了一批又一批，城下的土地上满插着箭矢，尸体乱七八糟的横亘其中，流出的鲜血滋润了冬日干涸的大地。
她觉得双目刺痛。
传令兵在城上城下之间来回穿梭，戈昕霖一边指挥着北门的作战，一边还要顾及其他几处城门，然而这些信息条条堆积过来，他依然能条分缕析的辨别出来，往往是沉吟片刻便拿出下一道命令。
王子濯留他守城，也不全是因为私心吧。
日头已完全落下，夜间攻城的难度加大，而守城也更加不易。
芷国军踏着尸山血海越过了护城河，攻城车较为笨重，先推过来的是云梯车。
他们在城头可以将战况一览无余，一股无能为力的感觉自明颜心头涌起，越发浓重。
第一辆云梯车已经架了过来，紧接着是第二辆、第三辆……城头放下狼牙木，石块也跟着接连不断的砸下。
如此那些人凄厉的嚎叫便近在耳畔了。明颜脊背僵直，她却没有后退，甚至还往雉堞的垛口走近了几步。
这样看下去，攻城的景况更加清晰。
一个年轻的小兵，大约十几岁的模样，正攀附在一架云梯上往上爬。
明颜正站在这架云梯的末端，他便像越过层层阻碍向她而来。
在他之前举着盾牌掩护的士兵被一支角度刁钻的箭射中了肩头，他本就只能用一手攀爬，负重的手臂猝不及防受伤，只来得及惊呼一声，便直直掉了下去，在城下摔成一滩姿势诡异的肉饼。
年轻小兵的血肉之躯便毫无预警的暴露在城头已经杀红了眼的士兵之下。
他脸上闪过一丝茫然，大抵在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之后，面部表情骤然扭曲起来。
在他之后还有许许多多陆续涌上的士兵，他退无可退。
城头的弓箭手在如此近距离之下，几乎是一箭一个准。当箭头对准他的时候，他下意识就抬起左臂挡住了头，那支箭一贯到底，避开铠甲，自锁骨直往下钉进了数寸，箭头全部没入骨肉中。
那小兵发出一声惨叫，眼中像是顷刻涌出了泪水，然而他还在往上爬。这人中箭之后速度不减反增，他呐喊着为自己鼓气，眨眼间竟要跃上城头。
垛口守卫的士兵下意识就要去搬石块，然而回首却扑了个空——石块恰在此时用完了。
明翼惊呼道：“颜颜快回来！”
戈昕霖也被明翼这一声呼叫吸引过目光来，他看到明颜站在城墙的边缘，几乎与那冲上来的士兵面面相对，她仿佛是吓傻了一般，站在原地连退一步也不知道。
戈昕霖额角的青筋猛地跳动了一下，抽刀就要奔去，心道：“这人跟他比试的时候还似模像样的，怎么这会儿竟吓成这样，果然是在宫里长大的，不知疾苦。”
然而有人却比他的刀更快，锃亮的刀身在火把映照下带出一道寒光。
明颜紧促着眉头，望向那张年轻而狰狞的脸，他像是破釜沉舟在此一击，明明满是惧意还强撑出一股戾气来。
明颜错开他的铠甲，弯刀在他脖颈处的皮肉转了一圈。她出刀收刀势如迅雷，那小兵像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眨眨眼睛。
下一刻，血涌如注。
他仿佛如梦初醒，忽的瞠目欲裂，两只手徒劳地死死按在脖颈的伤口上，发疯似的扭动起来。
血从指缝间争先恐后地涌出来，溅了几滴在明颜的衣襟上。
在他摇摇欲坠，即将倒下的那一刻，明颜用刀身在他身体上一推，人便吃不住力的往后仰倒，自数丈高的城墙栽了下去。
明颜甩甩刀身上的血珠，面无波澜的收进了鞘里。
站在她身旁目睹了整个过程的一个士兵呆愣了片刻，不由惶然地后退了一步。
戈昕霖顿住脚步，难以置信地向明颜看去。
她是第一次杀人吗？然而这种手起刀落的狠厉又让他不敢相信。
很快，传令兵的呼唤将他的思绪拉回到纠结如麻的战局上来。
明颜垂首站在明翼身侧，紧紧抿着唇，眼睑半垂，视线落在地面上。
明翼轻轻靠过去，在她后背安抚似的拍打着，他的声音很温和，跟这朔风凛冽下如同地狱般的战场格格不入。
他道：“颜颜不怕。”
明颜狠狠咬了自己舌尖一下，才勉强没让眼泪流出来，她深深吸气，伸手去握住了明翼的手。
旁人看不出来，可是明翼知道，她是害怕的，她杀人了，那么年轻的生命结果在她刀下。如果不是两军对垒，这个年纪的少年会在做什么呢。
忽然间，急促的锣音自远处传来。
攻城的芷国军一顿，自发地调转方向，往来时的路去了。
城头上的士兵发出一阵欢呼。
芷国退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