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泛起鱼肚白,金光普耀。
厚重的烟雾压在城池上空,火已经扑灭了。
救火的士兵颓唐地站在整片灰烬前面面相觑,他们脸上、身上被浓烟熏得漆黑,浑身上下唯有眼白能看得分明。
一夜过去,粮草被烧去了七八成。
那些处心积虑潜进沈台的尧国人,在放了这把火之后像是完成了使命一样,不待他们追捕,便慷慨赴死。
他们的尸体是在粮草堆里被翻找出来的,除了零星的没有烧尽的骸骨,其余尽同这场大火一起化为了虚无。
明颜看到所有将士的脸上都浮现出一种难以言喻的灰败来。
王子濯沉默半晌,随即返回帐中,击鼓聚将,商量对策。
借调粮草是第一要务。城中军兵五万,沈台虽然是边陲小镇,但也足有近万人口。将近六万人,依靠剩下的粮食甚至挨不过十天。
尧国此种行径如同挑衅,他们的军队不过区区两万人,这段时间且战且退,正面作战时跟一帮杂牌军似的一击即溃,反而是这种歪门邪道玩得顺手。
王子濯极为震怒,若说之前他不肯出兵还有几分理智压制,那么此刻,那点理智便荡然无存。
中军帐中,谭义道:“他们烧了我们的粮草,恐怕是想围城。”
东征军居于城中,外有护城河与城墙阻挡,内里粮草充足,同千里迢迢跑来一站的尧国不同,时间拖得越长,怕是对他们越不利,所以他们才想用这种方法,断绝粮草,然后将沈台四周一围,把他们当做瓮中之鳖。
戈昕霖道:“他们以少如何胜多?届时他们兵临城下,我们出城同他们一战便是,况且他们兵力衰微,前几次交手高下立见。”
王子濯转向明翼,道:“太子殿下有何高见?”
明翼道:“如果他们能轻易混进沈台,那恐怕就不单单是围城这么简单了。”
一定有更大的阴谋在等着他们,但偏偏此时前路如同被迷雾遮蔽,身在局中,竟无一人能窥透玄机。
此时有探马来报,前往都旬借粮的那一支队伍还没走出二里就被尧国埋伏的士兵给击杀了。
营帐中一时鸦雀无声。
大家终于在这一击之下认清了现实——他们确实被困在这里了。
王子濯拍案而起,怒发冲冠道:“这帮油头滑脑的小人,我与他们正面交战他们倒是缩头缩脑,尽用这些上不了台面的手段!算什么军人!”
然而用兵之道在“奇”在“诡”,无论过程如何,胜负才是最终会留于史册的那一笔。
王子濯以悍勇著称,上阵杀敌悍然无谓,这一仗本就打得黏黏糊糊,让他不得痛快,如今尧国的行事更是触了他的逆鳞。他不待众人言说,一只军令便掷了出去,“谭义听令,你随我带两军出城,踏平那帮龟儿子的营帐,速战速决。”
谭义未接令箭,只跪下道:“请将军息怒,待我等从长计议。”
王子濯忽而收敛怒容,声音平静,但却带着万钧威压,道:“谭义,你不从令?”
军令如山,岂敢不从。
谭义不再多说。
明翼一时捋不清头绪,他没什么作战经验,兵书读了一箩筐,但都是作为治国平天下之余打发时间的读物,谁也没有指望他能像明舞阳一样上阵杀敌。
他从小到大都是按照标准的“治国之君”来培养的,至于开拓疆土此等艰巨的任务,就交给他圣明的母皇好了。
他此行的目的是充当吉祥物,王子濯即便是开口询问他的意见,也不过是为了不至于把他彻底当成空气,维护一下他作为太子的颜面罢了。
这些明翼都知道。他心里不安,觉得此时头顶上悬着一把刀,但这把刀会何时落下,怎么落下,他竟一时间没了头绪。
他迫切的希望谁能给他点时间捋一捋,但现实便是如此的急不可耐,一时一刻也不肯多给他们。
或许王子濯的做法也无不可,他们杀退敌军,才有可能送信出去,否则就只能在这里干耗。
见无人反对,王子濯便开始排兵布阵,将命令一一下达。
等走出营帐时,火烧粮草升腾起的烟雾竟然久久不散,仿若乌云一般遮蔽着沈台的上空。
明颜等在帐外,见明翼现身,忙跑过去将一直捂在怀里的暖炉递给他,随她而来的侍从就势替明翼披上了大氅。
他们一行人默默地往营帐走去。
中途,战鼓隆隆响起。
起先是一面鼓缓慢而沉闷地震碎宁静,击鼓者不疾不徐,鼓点一下接着一下落在人心头。紧接着,其余人像是听到了呼唤,十面鼓响,数十面鼓响……鼓声与鼓声结成一张网,铺天盖地而来,整座城池都被笼罩在这响遏行云的声音之中。
明颜无端打了个颤。
明翼顿住脚步,见士兵们快步往一个方向聚集,他突然说道:“去城楼。”
明颜这才意识到,要打仗了,她长这么大如此近距离的接触战争还是第一次,不知为什么,她指尖微颤,唯有紧紧握住拳头。
吊桥放下,城门大开,三万人的军队,几乎是人头挨着人头次第走出。
明颜看着那一个个相似的背影集结成长龙,先头的人马已经不见踪迹,后边的竟还没有走出城门。
临行之前,王子濯将城中守卫交给戈昕霖,他等于是东征军的第三把手,同样是明舞阳的亲信。王子濯把谭义带走,把自己人留下来守城,亲疏立现。
三万对两万,他们在人数上占了优势,且如之前所说,尧国兵力不足,战斗力不强,这一仗理应很快结束,然而他们一直等到申时,仍旧不见部队返程。
不消说明翼,此时连明颜的眼皮都开始突突直跳。
戈昕霖早在大军出发时,便已经将城中剩下的人马做好了安排,四个城门依据地势分布好兵力。
他平时看起来有点憨傻,点兵时却沉稳自如,仿佛激流中的磐石,任身边流水汤汤,他自立于其中八方不动。
夕阳渐沉,站在城楼上,可以将天际大片火红的云彩尽收眼底。然而此时谁也无心赏景。
忽然间,从天地交界之处,跃出一片密密麻麻的黑点。
瞭望台上的士兵“呛”一声撞在身后挂着的锣面上,铠甲与铜锣相击,发出嗡嗡的尖鸣。他惊骇得浑身都在颤抖,下一刻,才终于反应过来,执起锣槌,拼了命地敲击,“有敌情!有敌情!”
等到“黑点”再近一些,能感觉到大地都在颤动。沈台就像是一把洒在鼓面上的米粒,随着鼓槌敲击,起起落落。
戈昕霖与明翼俱登上城楼,极目望去,黑甲士兵如同织就了一张厚厚的地毯,他们迅速蔓延过来,所到之处竟不见土色。
这就是他们翘首以盼一天所等来。
明颜感到自己的神魂都在颤栗。这该有多少人?十万?二十万?或是一个她根本就估量不出的数字?
戈昕霖面沉似水,他望着前方,喉结不动声色地滚动了一下。
这就是尧国的计谋?将他们分兵两处,逐个击破。城中粮草尽失,他们区区两万余人,要捉襟见肘的去守四个城门,又能坚持多长时间?
明翼道:“尧国人?”
戈昕霖深吸一口气,道:“不,是芷国军队。”
一直以来所担忧的一切,果如所料成为了现实。他们这样一步步走来,虽然也曾犹豫过,但最终还是到了这般境地。
城下派了传令兵过来,那人勒住战马,冲城上喊道:“芷国征武将军魏乙率领二十万兵马前来此地,望尔等速速投诚,不得反抗!”
沈台只是一个小小城池,虽是与尧国交界之地,但若此处失守,后方诸城仍有防备,扶休完全可以修整再战,尧国和芷国何必耗费如此巨大的兵力定要攻下这里。
戈昕霖看了明翼一眼,对左右亲兵说道:“护送太子殿下回营帐中。”
这般势在必得的架势,恐怕是冲着他们扶休的储君而来。
事已至此,也不是该埋怨谁的时候,即便是王子濯率领的那三万人马在此,他们又有几分把握以少胜多呢?
城下的军队黑压压一片,夕阳照在他们黑亮的铠甲上,反射出一种诡异的紫光来。
这当中唯有一人身着金甲,盔缨鲜红似血,仿佛斑驳墨迹中的一点朱砂,瞬间就将人的眼球攫住了。
这人应当就是那个传令兵口中的“征武将军”魏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