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回暖的时节,宫中却是一派肃杀,明颜披坚执锐步入寿和殿中,虬龙盘螭的宝座上已经换了人,明鸿宇坐在数级白玉台阶堆砌起的高坐上好整以暇地等着她。
明颜同他行礼,却并非晚辈叩见长辈的礼数,只是干脆利落地行了个军礼。
明鸿宇感叹道:“百折不挠,向死犹生,是块顽石。”
明颜:“还得多谢您手下留情,不过那些派去的刺客您就别留着了,太废。”
日光通过敞开的殿门斜铺进来,正停在明颜所站的位置前,笔直地劈开明与暗,明颜身上的铠甲在光照下锃明发亮,愈发显得暗处的明鸿宇像一团模糊的阴影。
他的头发已由两鬓斑白发展到了满头花白,少量黑发掺杂在白发中几乎要被湮没,明颜跟这个人从来都是两相生厌,彼此能少看一眼就少看一眼,这会儿见他独坐在四面不靠的龙椅上,不知怎么就生出了点奇怪的同情心。
明舞阳坐在上面时看起来也是这么孤独吗,帝王们孜孜以求的到底是什么呢。
明颜道:“金匣遗诏尚未开启,您这个位置坐得是不是有点早?”
明鸿宇道:“你们几个尚且年幼,你母皇不放心也在情理之中,传位遗诏乃她亲笔所书,玉玺为证,诸位大臣也都见到了,国不可一日无君,自然是越早定夺越好。”
明颜问道:“母皇走前在她身边的人是谁?”
明鸿宇:“自然是朕。”
明颜:“哄骗个病人写下点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对您来说应该不难吧?再者,天下能人异士这般多,模仿个把人的笔迹想来更加容易。”
明鸿宇笑道:“真是些孩子气的话,国家大事岂如儿戏,颜颜,你未免想得太简单了。”
明颜:“简单粗暴一向是您的风格——金匣遗诏由母皇清醒时所立,钥匙交由三位重臣保管,足见其重要性,我要求召集三位大人,宣读遗诏,若是与现在的结果相同,我便再无异议。”
明鸿宇沉下脸色,“如何才算作清醒?你母皇那时即便醒着也常将我唤作苏英侍君,如何能证明那时的遗诏便是她心中所想。”
即便真的有两份不同的遗诏,明鸿宇也会想法设法废除前一份,可这对明颜来说意义不同,如果那份遗诏真如东方兰所说,是她母皇早已经安排好的,传位于她,那么她兴兵讨伐明鸿宇便师出有名。
明颜将手按在刀柄上,一字字吐出:“我要开匣验诏。”
明鸿宇面上仅存的那点血色陡然褪去,白得阴惨惨的,一对死气沉沉的眼珠盯住明颜。
明颜提醒道:“鲁国公率人马就守在东顺门外,东方将军驻扎在凤凰城外五里,您真的不再考虑考虑?”
明鸿宇的脸色彻底转为死灰。
半个时辰后,左丞相岑昌、右丞相林默涵以及太子少保施炳钧匆匆赶来,一同到场的还有明湛和明羽。
开始明鸿宇并不同意明羽来,理由是她神志不清不宜出面,可明颜却对她这位长姐“分外想念”,尤其是在听说她过得不好的时候,很想一窥其惨境。
然而结果却令她大失所望,明羽的穿戴干净整洁,既不蓬头垢面也不胡言乱语,就是神情时时跟只受惊的兔子似的,见谁都要防备,尤其是在对上明鸿宇的目光时,看样子几乎要吓跪。
金匣从明玥宫中取来,小太监双手奉到三位大臣面前。金匣的表面并无过多缀饰,唯独锁扣匠心独运,几乎占去整个匣子一半的空间。
随着钥匙一把把插//入,明颜无意中瞥到明鸿宇嘴角划过一丝诡异的笑容,那个表情极微妙,又消失的极迅速,但带来的震撼却重重捶在明颜心头。
意识到将要发生什么的时候已经晚了。三把钥匙同时转动,金匣在所有人的屏息中发出“吧嗒”一下机簧弹开的声音,竖起的锁扣转为横向。
三人彼此目光交流,最终还是由岑昌缓缓掀开了盒盖。随即,三个人不约而同地俯首跪了下去。
“臣等罪该万死!”
明颜站得并不远,此时对匣内的情况一目了然——里边空空如也。
明鸿宇命人将打开的匣子呈了上去,翻看一番,问道:“三位爱卿,这是怎么回事?”
岑昌道:“先皇将钥匙交于我们三人,交代可在她驾崩后打开金匣,取出遗诏,臣、臣也不知道这里边为何会是、会是空的。”
明鸿宇摩挲着盒子的边缘,目光越过众人不知看向了什么地方,他叹道:“这让朕想起了先皇年轻时的样子,那时她总喜欢捉弄人。”
兴师动众的金匣遗诏只是明舞阳开的一个玩笑?明颜觉得她母皇还没有疯到那个份上。但明鸿宇在三位大臣身上动手脚的可能性又接近于无,旁的不说,单是施炳钧这一关他就绝对过不去。
也是因着施月彤明颜才多少对这位太子少保有些了解,文人能迂腐到他这个份上也是极致了,学问是做得顶好,但却几乎活成了本人形教科书,走到哪儿都要散布一堆温良恭俭让。
明湛抄着手一直站在个最不显眼的位置,仿佛事情无论怎么发展都与他无关,匣子打开的那瞬间,他掀起眼皮看了看明颜。
明颜往御座上望去,明鸿宇拎起空荡荡的盒子,翻过来扣了扣,问道:“满意了?”
明羽这时醒过神来,突然吃吃笑了两声,被明鸿宇一眼瞪过来,声音戛然而止。
明鸿宇道:“先皇刚去,尚有诸般琐事要料理,既然这块心石已经落地,大家无事便退下吧。”
明颜像是使劲浑身解数只为了让人来看一个笑话。
所有人都离开后,明颜站在大殿上,遥遥与明鸿宇对视。
这个人对于权利狂热到这种地步吗?可她明明记得他早在明舞阳率十万大军陷于十阳山的时候就有机会掌权,他那时放弃了,却在多年之后不惜挤掉自己的亲生女儿也要坐上这个位置。
明颜从他胜利的微笑中忽然冒出一个毛骨悚然的想法——他并不在乎现在得到的这些,甚至希望闹得越凶越好,最好天地变色、风云翻覆,他要毁了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