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颜带着小九往营帐走去，见到主帐周围灯火通明。她换班时已经不早，大约在亥初，又在演武场跟小九磨叽了这半天，整个军营驻地早已寂静无声，该睡的都睡了。
明颜让小九先回，自己猫过去探个究竟。
沈季同的营帐外站着匹枣红马，无人看管也不拴缰绳，它低着头在那有一搭没一搭的拣地上的干草，不急不躁地等着人。
什么人敢半夜在营地纵马，还直接把马停到了沈季同大门口。
明颜半天没摸出门道，见里面的人要出来，慌忙一个闪身躲过，贴着沿途营帐的边，悄咪咪溜回了自己的住处。
她刚摸上床，帐外便响起人声，明颜翻身下床，撩开帐帘，见两个士兵站在门口。
“怎么了？”
“沈将军请您过去一趟。”
明颜心里咯噔一下，快步跟了上去。
沈季同的营帐中除了他之外还有个一身戎装的女将，见明颜到来屈膝行礼，“末将参见温容公主。”
明颜一愣，往沈季同的方向看去，老将军沉着自如，半点不自在都没有。
明颜道：“将军请起，深夜造访，所为何事？”
“陛下病重，东方将军请您速回凤凰城。”
低低的声音在营帐中传开，明颜猛一下挺直了脊背。她离开时明舞阳就已经病得人事不知，而今的这个“病重”恐怕已经是很委婉的说法了，待她回去时，不知还能否见上她最后一面。
女将拿出东方兰的亲笔信，同来的还有楚奈帛的书信，纸笺上的字一反常态写得笔走龙蛇，但依稀还能辩出他的字体。
临走时，沈季同同她道了一声“珍重”，明颜回头望去，竟对这地方生出了点不舍，战场固然危险，可那座巍峨宫殿中不动声色的杀戮还少么？此一去免不了一场血雨腥风。
明颜打点好行囊，去了陆非焉的营帐，天已蒙蒙放亮，陆非焉穿戴整齐坐在房中等她。
明颜开门见山道：“跟我一块回凤凰城吧。”
陆非焉并不问缘由，点头道：“好。”
明舞阳的病情在明颜走后曾有过一段时间的好转，那时为了体现鹣鲽情深，明鸿宇也不管朝堂上的事，每日洗手作羹汤，亲自照顾明舞阳衣食起居。大臣们看得心惊肉跳，当事人却不以为意。近侍的宫女太监常常能看到帝后两人蜜里调油似的黏在一起，他们仿佛重回年少时光，宛如燕尔新婚。
明舞阳半靠在床头，看着替她递过药来的男子，他穿一身素色常服，长发未绾髻，只用一根同色的发带松松地束在脑后。
他舀起一勺汤药，吹凉了送到她嘴边，轻声哄道：“张嘴。”
明舞阳顺从地依言张开嘴，目光始停留在男子的眉眼之间，仿佛怎么也看不够。
喂完药后，男子起身离开，明舞阳一把抓住他的衣袖，问道：“你去哪儿？”
男子无奈道：“我去收拾东西，总不能一直端着这个碗吧。”
明舞阳不悦道：“别管它。”她把人往前一拽，扑进他怀里，闷声道，“抱抱我，苏英。”
男子一僵，轻轻抚着她的后背问道：“我是谁？”
明舞阳奇怪道：“你在说什么？我们昨日不是刚成婚吗？你当然是我的夫君了。”
男子执拗地又重复了一次：“浣儿，你把我当成谁了？”
明舞阳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突然笑道：“哦，我知道了，你是在生我的气对吧。”她拉住他的衣领迫使他微微弯下腰来与她平视，明舞阳凑过去亲亲他的脸颊，近乎梦呓般柔声说道：“你与他们不同，在我心中，你是我唯一的夫君。”
眀鸿宇站在原地，犹如被人兜头泼了一盆冷水，寒意砭骨。
过了许久，他终于回过神来，不知出于什么目的，竟然配合着继续演了下去。
在他面前，她从未笑得这么开怀，也没有这么多无理又缠人的要求，不会说许多没有意义的话只为引起他的注意。她从来都是个是个需要他来取悦的王者。
他像个偷窥者般一步步窥视下去，试图知道她和苏英在一起的点点滴滴，然而知道的越多，就越像是给自己上了一番酷刑，可他却自虐般的毫无停止的迹象。
不久后，明舞阳再度昏迷，太医们流水般出入明玥宫，召集天下能人异士也无力回天。
***
回去时他们日夜兼程，所有人都精神紧绷，随行的女将安慰明颜道：“公主放心，陛下已将一切安排妥当。”
然而这样的话并不能使明颜安心，任何变故都有可能发生，任何变故都有可能是致命的。
这一早，守城的士兵刚刚将城门打开，一个士兵打着哈欠向远处瞭望，忽然，前方的地平线上腾起滚滚烟尘。
士兵赶忙揉了揉眼睛，拍拍一旁的同伴，“你看那是怎么回事。”
那士兵登上城墙，片刻后叫道：“糟了！快通知杨都尉，有兵马往这边冲过来了！”
士兵们慌乱中嘶吼道：“关城门，快关城门！”
然而为时已晚，对方的一只先锋部队已经冲杀过来，不知是谁射出一箭，箭身擦着要往城中退去的士兵，钉在厚重的城门上，箭尾高速震颤，发出翁鸣。
那个士兵一屁股蹲坐在地上，行将关闭的城门被披甲的战马冲开，浩浩荡荡的部队踏碎清晨的静谧涌入凤凰城中，城楼上响起用来示警的号角声。
明颜骑马走在最前，直奔皇城。
明颜道：“分出一队人马，守住公主府。”
临近皇宫，一股比往日更加肃穆的气氛逼仄而来，明颜同陆非焉对视一眼，同时扬鞭催马。宫门前，宁成双带人候在那里。
这位禁军统领长得油头粉面，倒不似个军人模样。他见了明颜并未下马行礼，只道：“宫道前不得纵马，公主离开凤凰城这么长时间，不会连规矩也忘了吧？”
明颜冷声道：“恐怕忘了规矩的是宁将军才对，见了本宫还能坐得这么稳。”
宁成双哂笑：“本将军不与庶民行礼。”
明颜指指陆非焉：“绥州陆家也是庶民？鲁国公头上的封号被你吃了吗？”
宁成双道：“鲁国公之狼子野心天下皆知，公主当真是穷途末路，与这样的人混在一起，领兵回都，难道是想造反吗？”
陆非焉像是听了天大的笑话，指着自己反问道：“呵，我反？宁将军，话可不能乱说，我这个人很记仇的。”
明颜从怀中掏出一副明黄卷轴，单手高举，倏地展开，末端的大印猩红刺目，“看清楚了，本宫是奉旨入宫！如果你现在让开的及时，本宫可以不予追究你方才的无礼之举。”
宁成双接过来细细观看，的确是明舞阳亲笔所书，这道旨意不仅准她入宫，还恢复了她先前的身份，他不敢阻拦，只得放行。
宁成双嗫嚅道：“可、可鲁国公以及随行的兵马不得入内。”
明颜：“哦，他们是我的护卫队。”
明颜这话说得轻飘飘，仿佛带着一支与禁卫军人数相当的军队闯进皇宫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若是放这样庞大的一支队伍进去，这与逼宫何异，宁成双的脑袋也该换个地方待着了。禁卫军在他的一声令下，纷纷亮出兵器，“还请公主不要为难下官。”
明颜漫漫一撩眼帘，缓声道：“宁将军这是做什么，快收起来，本宫一个弱女子，一看这些东西便眼晕，怪怕人的。”
她说这话时，仿佛身上的金甲银盔，腰间的弯刀都是不存在的。睁眼说瞎话的本事可谓一流。
明颜只点了一队人马带走，她转身同陆非焉说道：“阿焉，要是天黑之前我还没出来，你要记得进去接我。”
这话说得声音洪亮，毫无避嫌的意思，宁成双额前冷汗淋漓。
明颜道：“宁将军，本宫带几个随身的侍从你不反对吧？难不成还怕这么几个人在禁卫军的眼皮子底下兴起什么风浪来？”
宁成双深知这已经是明颜的底线，不敢多做纠缠，命士兵分列两边，替她留出通路。
东方兰的部队就驻扎在凤凰城外，他们刚赶到时便从那得知明舞阳已在昨夜驾崩，并在死前传位于明鸿宇，这一切与名义上的第一顺位继承人明羽似乎并没有什么关系，明鸿宇甚至连个傀儡皇帝都不屑于设，直接省略掉了所有中间步骤，一步登天。
中间的细节明颜所知不多，但似乎是因为明羽对明舞阳的病情过于担忧，思虑过重导致精神恍惚，颇有些疯癫的迹象，已经难堪重任。
虎毒尚且不食子，明鸿宇为了权利竟然可以做到这种地步。明颜听后暗自心惊。
几位皇嗣疯的疯，流放的流放，唯一齐整的一个畏畏缩缩不敢出头，凭眀鸿宇只手遮天的本事矫诏轻而易举。然而朝中仍有少数忠臣义士提出质疑，据说明舞阳在清醒的那段时间里曾经写过遗诏，既然有了遗诏，为何又会在临终前多出一份诏书。
那份遗诏锁在金匣之内，由三位大臣分别保管钥匙，只有三把钥匙同时开启，才可以取出，两相比较，自然是这份诏书更能让人信服。
明颜这次来就是为了向明鸿宇讨个说法，至少要打开金匣一窥究竟，继位者是谁才能有个最终定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