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老四跟着冷天薇进了蝶梦的书房。
那小间不过六七个平方,夜深了,两人坐在书桌前,气氛前所未有的静谧。
两人靠得极近,似乎都能捕捉到彼此的呼吸。
郭老四的心不自觉地变快了。
但冷天薇显然没有察觉到这一点。她只是专心地从书桌抽屉里取出了一本淡紫色封面的笔记本,递到了郭老四的面前。
“打开看看!”她对他使了个眼色说。
“这是什么?”他见状有些吃惊。
“你姐姐的笔记本。”她手撑着头,拿过笔盒中收着的一支钢笔,接着说:“我刚才无聊,就四处转转,结果就看到了这个,你不会怪我吧?”
郭老四听了这话,并没有搭腔,而是立刻翻开了本子,翻看了起来。
这本笔记,既像是读书的摘记体会,又像是心情感悟,但不论是什么,它的字里行间,无不透露出蝶梦的思想与气息——这个女人,绝非一般养在深闺、毫无见地的大小姐!
“今天早上我去学校的时候,路上遇见闹学生,他们从车窗里塞进好几张纸,上头印满了大字。我瞧了,上头讲的是共产主义,这与我从前看的《民报》上所述很是不同……中国要革命,才能有出路。然革命的道路千万条,究竟哪一条才能真正走向胜利?人民太需要一个强有力的政党了……”
第一页的时间落款在民国九年,这是八年前的内容了。而八年前,蝶梦才十七岁。
郭老四看着姐姐十七岁时留下的文字,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姐姐其实并非表面看起来这般温顺乖巧。
“巴黎和会中,列强肆意践踏我国主权,把德国在山东的权益转让给日本,这算什么?这本质就是流氓的行径!每每想及此处,都让人义愤填膺,胸口似有火烧!只恨此一世不能做男儿,空有一腔热血,却是报国无门!
北洋政府虽握有重兵,却软弱可欺,他们早已成了日本人的走狗,一点贷款,便能将人格国格悉数出卖。这样公然卖国的政府,实为全中国之大不幸!何时才能将日本人赶出中国去?何日我们的政府才能真正站起来?五九国耻尤未洗刷,如今又添新恨,呜呼哀哉,呜呼哀哉!唯愿国民早日觉醒……”又一页,蝶梦的笔记里写满了愤慨。
自从中日《二十一条》签订以来,国内仇日反日的情绪日益高涨,但凡有良知的中国人,都不能容忍这样的奇耻大辱一再发生。蝶梦的文字,似有魔力,一下子激起了冷天薇和郭老四这两个“读者”内心的熊熊之火!
“她真特别!”冷天薇读着读着,忍不住轻叹了口气,说:“她真的嫁人了吗?我好想知道,她这样的女子,会嫁给一个什么样的男子……”
“她不是自由恋爱,”郭老四的话有些煞风景,他望着她,简短地说:“她的婚事是家里定的。夫家是南京的一个大家族,既从商又从政。”
“哦……没想到竟会是这样……”冷天薇的眸子顿时一黯。
“师姐,时候不早了,你早些歇着吧。这本子……太沉重了,不看也罢!”说着,郭老四站了起来。
“你怎么了?老四,难道你就不恨日本人?”冷天薇见状借机试探。
“我妈妈不喜欢有人在家里讨论政治。”郭老四并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
“只是我们两个人之间谈一谈也不行么?根本不会有人知道!”他的态度让冷天薇感到不悦。
“师姐,如果我说……我家里有些贸易是涉日的,这会不会让你觉得我是个汉奸?”郭老四突然认真起来。
“既然担心别人会把你当做汉奸,那为什么还要和日本人做生意?”冷天薇反问。
“生意归生意,这不能代表什么。我们是和日本人做生意,可这并不代表我就是汉奸。”郭老四叹了口气,他们之间,还从未谈得这么深入过!
“所以呢?”冷天薇显然并不认同。
“我不会做汉奸,绝不会和日本人同流合污的!现在不会,以后不会,永远都不会!”郭老四郑重地说。
“老四……”冷天薇没想到他反应会这么激烈。
“师姐,其实……我堂姐,嫁给了一个汉奸!”郭老四的神情突然变得痛苦,他伸手捂住了自己的脸,许久才说:“起初我们并不知道他是个汉奸,等知道的时候,一切已经来不及了!”
“你说什么?!”冷天薇惊得立刻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一个爱国青年,被家族强迫着嫁给了一个汉奸!还有什么能比这更痛苦?冷天薇想不到,真的想不到!
“我早就觉得他是有问题的,他们一家都有问题,可是我爸妈……他们好像看不到!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就是看不到!”郭老四的脊背有些微微发抖,他顿了许久才接着说:“我不知道姐姐她会怎么样,我一点不敢想!她嫁过去两年,却杳无音讯……我,我甚至担心……”他没有把话说尽,可字里行间却已经表达得太明显。
“既然担心,为什么不去南京看看?”冷天薇受他感染,也忍不住发颤。
“有什么用?看了又能改变什么?她已经嫁人了!”郭老四感到痛苦,他望着冷天薇,突然说:“我们这个国家,对女子实在太苛刻了。嫁人自己说了不算,离婚自己说了也不算。就算拼了鱼死网破离了婚,可这样的女人,在社会上又得有多尴尬?谁会真心盼着她有个好下场?更何况,她还能回得到家里来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