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住!隽秀,你说福王已经兵临城下,这金都城中多少人中立观望,此刻阮灵均领兵斩杀福王在金都的亲信,他日福王攻入城中,岂不是要我金府满门的性命?”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金广志脸色苍白的问道。
“食君俸禄为君消灾,本就是臣子应尽的义务,别的士族可以观望,因他们历经百年,只为经营自家郡县,宗室可以观望,因为当今皇上和福王都是他们亲族,但你金志远不行,你是寒门出身,本朝皇上一力提拔,亲封的探花,难道你还指望福王让你做他的探花么?一人身做两朝探花郎,没有丝毫文人骨气,你这是让天下读书人指着你的脊梁骨骂么?你金广志丢得起这个人,我阮隽秀丢不起!广志广志,定心广志,余何畏惧兮?呵呵。”听了金广志的话,阮隽秀像是突然死了心,双眼合了合再次睁开,只见清明之色,甩袖便走。
听了阮隽秀的话,金广志牙齿咬的咯咯作响,脸色忽青忽紫,最后猛地一脚将脚边的秀凳踢翻。
“反了反了!这女人倒要教训起自家老爷了!这就是那高门大户的规矩么?三从四德,纵使是天家贵女,也该以夫家为主呢,可是现在竟然都骑到我儿子头上来了!要不是皇上下旨赐婚!这个儿媳妇儿我定要广志休弃出门!”金老太太虽不太懂阮隽秀的话到底什么意思,可嘲讽之意却听得出来,再加上自家儿子的表情,定是知道阮隽秀顶撞了儿子,当即就撒泼似的哭喊起来,刻意叫的还未走远的阮隽秀听到,而张嬷嬷和沈玉贤则立刻端茶的端茶,揉胸口的揉胸口,生怕老太太气出个好歹。
此时听了自家母亲的话,金广志心中也闪过一丝后悔,若是当初不贪慕荣华富贵,想走捷径,不娶阮隽秀的话,是否过得就是另外一种生活?几十年的战战兢兢、被妻子压得抬不起头来,亲生嫡女不随父姓,倒显得自己像是倒插门的女婿,平白在朝堂上都低人一等。
阮氏百年声望,战神一样的存在,在西南凫奚族只要一提阮氏能止小儿夜啼,这赫赫威名背后凝聚着阮氏家族无数先辈血肉,再加上阮氏代代情种,认准了便一生一世一双人,到了阮隽秀这一代,只剩下她与弟弟两个未成年的孩子,人丁稀少,幼童可欺,若是想削弱阮氏,这便是最好的时候,虽阮家忠烈不问政事,可谁也不能保证它百年千年后还能够继续这样忠烈,若是一旦起了返心,后果不堪设想。
彼时阮隽秀到了及笄的年龄,士族宗室皆张望,心惊胆战看着这个阮氏唯一的嫡女要花落谁家,此时此刻,阮隽秀比谁都看的通透,士族虽然有禁止与非士族的寒门联姻,拒绝与寒门往来的规矩,但自己却绝不能嫁得太“好”,以免惹得皇权忌惮。
再然后,便有了金都城门口油壁车的邂逅,当年春闱在即,才子文人云集,整个金都呈现出一种风云际会之势,金广志身在此地,才知道金都的繁华盛景是自己那小地方无可比拟的,豪门大宅处处可见,公卿王爵盛宴达旦,世家少年倚马斜桥,一掷千金。
这是一座繁华的都市,它富贵大气却隐隐将寒门学子排斥在外,士族把持朝政,皇族大开春闱想从士族手中夺权,这是一场暗潮汹涌的拉锯战,寒门学子便成了士族眼中的钉子。
可能够在千军万马中杀入金都的寒门学子又有哪个是吃素的,只要是金子,总是能得到适合的机会发光发亮。
金广志是个很会把握机会又富有才华的人,他日日在酒楼茶肆提笔写诗,偶有学子名士看到,总是能够引起一阵惊艳,就这样,赴了几次文会,赶了几场诗宴,他在金都也算是小有名气,春闱之前便成为了寒门中风头最健的学子,可惜风头太健并不是一件好事,特别是被士族门阀盯上的寒门。
金广志享受着金都春风般的温暖热烈,却没想到它寒冬般的严酷正渐渐逼近。
那天金广志在城门口被几名泼皮无赖抢了所有行囊盘缠,旁边站着的士族子弟则骑着高头大马大肆嘲弄他所牵的驴子,脸涨的通红,年轻气盛的他却丝毫不露怯色,引经据典,据理力争,反倒把几个生嫩的士族子弟说的灰头土脸。
此时及笄礼刚过的阮隽秀则开始在这些寒门中物色自己未来的丈夫,金广志早就被她划入备选名单,今日一见,则让她更是倾心,这名英俊男子不因家贫而自怨自艾,反而勇于反抗贵族阶级,更难得的是他不甘现状,勤奋上进中透着一怀壮志,深深打动了她。
于是围观的众人便看到了一席四匹马拉的华丽马车出现在路边,拉车的四匹马皆一式样的高大神骏,通体像黑缎子一样,油光放亮,唯四蹄洁白赛雪,懂行的人一看便知这是魁山郡特产的良驹,每年年节皇宫才得进贡三四匹,所以偶有赏赐也是极为难得,更别说一次配齐四批,这么名贵的马用来拉车,这份不动声色奢华实在让人乍舌。
随着这匹马车的靠近,几名士族子弟与金广志都渐渐停止了争执,马车停住,从里面伸出一只手来,那是一只没有任何妆饰的素白的手,手指修长,不施丹寇,暗红色的广袖称着那节皓腕立时也似乎深沉的尊贵起来。
只见这只手轻轻拨开车帘,一张标准贵女的脸庞出现在众人面前,气势上却又略有不同,似乎比皇家公主更多了几分贵气,只见她眉间风轻云淡,眼神却越发幽深暗黑不见底,看着金广志突然露出一抹微笑,伸手挑帘道:“妾见君丰仪,必非久居人下之人,愿鼎力相助,也能验证下妾的眼光。”
不认识阮隽秀的士族子弟不少,但不认识这魁山名驹的却少,见这通身气度也就知道此人是谁了,一时间阮氏嫡女看上贫寒书生的闲言碎语就传遍了整个金都城。有了阮隽秀的话,自是没有士族再去招惹金广志,皇上更是闻弦音而知雅意,有意撮合,在金广志高中探花之时下旨赐婚。
明眼人都知道,这是阮氏嫡女相中的男子,阮隽秀愿后退一步低嫁寒门,皇上就必会让他榜上有名作为对阮隽秀的补偿,所以金广志到底才华多高,学问够不够的到探花郎的水平就不是那么重要了。
若说爱,那一定是有感情的,阮隽秀对金广志一见钟情,金广志第一次见如此高贵大方的世家女子,更是惊为天人,这场寒门与士族带着爱情的婚姻,于阮隽秀来说,是锦上添花,对金广志来说,则是雪中送炭,阮隽秀愿意下嫁,打破世俗枷锁,金广志自身才学优异,得中探花,两人爱情婚姻仕途一路美满,使得闺阁千金们嫉妒又不失羡慕,而那个好命的金广志则得到了贵胃子弟的红眼,一朝飞上枝头,这般容易脱离寒门的,百年来也就金广志一人。
有情人终成眷属,这场婚姻的场面在皇上和阮氏的重视下及其盛大而华丽,宾客盈门满堂富贵,新开的金府上下人人小心奉承伺候着新夫人。
这场婚姻后,阮隽秀延续着姑娘时的热情和快乐,金广志却迅速翻身,一跃成为金都新贵,因为阮氏地位太高了,作为阮氏女婿,金广志自然水涨船高,一介穷书生,忽然遇到阮隽秀,两手空空两袖清风,没钱没地位没名气,家也有了,社会地位也有了,春风化雨,人人尊敬。
上流社会迷人眼,金广志渐渐变了模样,原先那个穷小子开始当官应酬,穿行于士族门阀间,面子十足,伉俪情深,琴瑟相和,夫唱妇随,慕煞旁人,可好景不长,金广志虽冠绝一时,但却非有远见深谋,多才多艺亦多欲,乱花渐欲迷人眼,金都太繁华了,高门贵女享受过了,便开始怀念起歌姬舞女的殷勤侍奉,寒门小户女儿家的柔顺体贴,不得不说这样的女人更能激起男人的怜爱和疼宠。
金府建成,金老夫人被从老家接来奉养,老太太哪里见过这等风光锦绣、仆妇成群的阵仗,只一心觉得是儿子出息了,这一切都是儿子得受皇恩,开始安稳了一段时间,后开始觉得人生地不熟,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下人仆妇则被儿媳调教的规规矩矩,反衬着她这老太婆还不如个三门外的嬷嬷,女人总是容易为难女人,金老夫人越加觉得这个媳妇儿高贵虽高贵却骨子里看不上自己,处处与她作对,在儿子面前更是极尽所能的挑拨离间。
三年无所出,金老夫人终于拿到了这个儿媳妇儿的短处,金老夫人只知道自家儿媳妇出身高贵,却不知高贵到什么地步,只想着儿子出息了,得想着帮衬自己娘家人,即便当初儿子在金都城站稳脚跟有这个儿媳的功劳,可是三年无子也是她的错处,自己叫来自家亲侄女儿,撮合撮合,到时候生下个一儿半女,看在自己的面子上,给侄女捞个平妻也不是不可能的,自己外家也跟着沾沾便宜。
于是沈玉贤就是在这个情况下进得金府。
不得不说沈玉贤进金府的时间很好,正是金广志和阮隽秀蜜里调油恩爱过后的日子,阮隽秀好么?好,家世可靠,长相极佳,行为端庄,可就是因为太完美了,让金广志慢慢自惭形秽渐渐生不出爱意来,反而更愿意在那些小意逢迎的寒门小户寻找自尊。
沈玉贤也是个有心机的,一开始刚进府,金广志还知道男女有别,克制自己,可架不住沈玉贤天天在金老太太面前献殷勤,金老太太又总是有事没事将金广志叫去自己院里坐坐,每次见到金广志,沈玉贤都是乖巧伶俐,端茶倒水十分殷勤,将这母子俩伺候的身心舒坦,再加上沈玉贤也算得上好相貌,会哄人,一来二去的,在金老太太的撮合下,插了一脚进去。
这个时代,速来标榜“真名士自风流”,阮隽秀又是三年无所出,按照大顺的规矩,无所出的正妻是有义务要替丈夫纳妾开枝散叶的,但阮氏百年来没出过纳妾的男人,阮隽秀也自是想不到自家给予了这么多帮助的丈夫会搞出这些花花肠子来,直到这个来金府小住的金老夫人的亲侄女怀孕了……
一个未出阁的亲戚却在金府无故有孕,高门深似海,虽然金府算不得百年士族,但现如今也不是什么男人就能随意进出内宅的,沈玉贤能见到什么男人呢,阮隽秀想想丈夫这几个月天天往婆婆屋里跑的殷勤劲儿,再想想他近期看自己愧疚中略带胆怯的目光,什么都明白了。
就在沈玉贤未婚怀孕的事儿闹开之后,金老太太立刻做主要金广志开脸纳妾,待生下了孩子就抬为平妻,高声宣扬着若是阮隽秀不同意就滚出金家,否则就是忤逆不孝,可这愚昧的老太太不知道,她阮隽秀和金广志是皇上亲自指婚,休妻、纳妾、合离、另娶都得奏请圣上。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阮隽秀自来决绝而又通透,若是一时的擦枪走火,还有挽回的必要,可男人的心真的走了,做妻子的总会有所察觉,她个性如火,自是不能忍受,她不是闺房柔软娇弱的闺秀,她的骄傲不允许自家丈夫心不在自己身上,可就在一家人闹得不可开交时,好巧不巧,诊断出阮隽秀怀孕三个月了。
这孩子是除了阮隽秀和阮谦修之下唯一的阮氏血脉,可续阮家门楣,现如今合离是无法合离了,阮隽秀不可能不顾阮氏赫赫威名清白忠烈,不能让这个孩子没名没分,于是阮隽秀手持大顺开国皇帝亲赐阮家的寒光剑求见先皇。
这件婚事先皇本就心存愧疚,又见金广志如此登不得台面,所以当阮隽秀从皇宫出来时,坐的是皇上亲赐的皇家公主一品座驾,身后跟着的是御林亲卫,再登金府,先皇身边的傅公公在大门外宣旨,金广志金老太太一家并怀有身孕的沈玉贤接跪在门外接旨,这是一道措辞极为严厉的申斥,直接撸夺了老太太二品浩明的封号,喝骂沈玉贤不尊女德,不配为妻,金广志治家不严,寡恩少义,官降两级留待查用,这一番呵斥足让金家颜面尽失,更是成为了整个金都城的笑柄,从此金都城名门贵女们再不想嫁什么贫寒小子。特别是六个月后阮隽秀生子,弟弟阮谦修正巧在边疆身受重伤,新皇登基再次下旨,阮隽秀这孩子赐名阮灵均,竟是和金家完全没有关系了,这一巴掌打的金家是连血带牙只能往肚子里吞,再看阮隽秀和阮灵均自是带着恨意,可却又再不敢招惹这两人,直到阮灵均断了奶便被舅舅软谦修接到魁山郡当做阮氏下一代亲自培养。
至此阮隽秀和金广志算是彻底断了夫妻缘分,彼时相见也不过是互相尊重的点头之交,虽尚同住金宅,阮隽秀更是从此不管金府之事,原先与金府常常往来的豪门士族也商量好了似的再不登门,好似故意远着金广志,金广志这官当的也着实尴尬,没有妻子从中润滑,豪门不屑与之来往,寒门更是对他品行多有鄙夷,自不肯上前高攀。